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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山原上,一切的生机都被风刮跑了,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剩。处处是裸露的黄土,立在田间地头稀疏的树木枯了一样,一片叶子也没有,风一过,枯枝瑟瑟地抖。鸟鸣虫啁早就销声匿迹。远处的山上,只有稀疏的松柏还点缀着些绿意。就是这些参差不齐的树木助长了风的得意,没有什么阻挡,直接就刮进了村里。鸡们惊恐地瑟缩成一团,不再敢步出院门半步,蜷在院角,把头深深地埋进了羽毛中;一向豪勇的狗也害怕了,蜷伏在阶沿上,或者干脆赖在火炉边,任主人怎么撵也不肯走,只用昏黄的双眼不安的盯着门外日益冷酷的天。
山里的深秋,是来得多么的深刻而彻底!
村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家家户户,很少有人到户外活动了。都窝在屋里,围着火,婆娘娃子拢在一堆,几个纳着鞋底,一边说闲话。汉子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甩一会儿扑克,搓几圈麻将,不为输赢,只图快活。山里人家,就这样闲散而随意的等待着寒冷降临,等待着大雪飘飞。
初冬里一个难得的晴天,太阳涩涩的,安安静静的照在一样安静的山坳里,没有一丝热力,象个初出门探亲的姑娘,羞红着脸。太阳老高了,村子里还没有声息。初冬的寒冷使无事可做的农人们更留恋热被窝。就是平日里喜早起嬉戏的细娃子,也被母亲强迫按在铺里,两只眼睛不安分地盯着逐渐明朗起来的瓦屋顶。夜长了,男人们很早就没了瞌睡,披上衣服坐在床沿抽一锅叶子烟,复又倒下沉沉睡去。村子里,只有几个长夜难眠的老人起了床,笼着手,这儿瞅瞅,那儿瞧瞧,一边嘴里嘟嘟哝哝说个不停。
太阳已升得更高,鸡在窝里蜷得慌了,公鸡一声接一声地长鸣着,母鸡也“咯咯咯”地振着翅,向主人抗议。猪娃也在圈里不住呻唤起来。各家的主妇便都接二连三地起了床。伸伸懒腰,抹去眼角残存的睡意,随意地拢拢乱发,一边嘴里咒骂着催命的牲畜,走到鸡窝旁打开栅门,获得自由的鸡马上飞得满院都是。女人抱起一捆柴禾进了灶屋,房顶上就有了一根根袅袅上升的炊烟。
德顺屋里早早地就起了床。鸡叫三遍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酒菜。天刚蒙蒙亮,村子里还是一片寂静。德顺屋里就摇醒了老伴。德顺起了床,披衣走进了德满的院子里。
德满正在院子里套车,见了德顺,摸根烟递过去,德顺接过了,说:
“满哥,屋里吃饭去,熟了呢!”
“要得,要得,等我放好了这一捆骡草。”
金贵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饭桌上,老兄弟俩已喝了好几盅,正听德满在吹山海经。
“今年的寒潮来得早,吃了饭就动身。日子挨得晚了,怕回程遇着大雪呢!”
“哪有的事,往年里都是二九三九的才有雪落,四九天里大雪才封了山的。”德顺屋里在一边插嘴。
“谁也说不准的。”德满呷了口酒,“今冬寒冷来得陡,说不定就撞上了,那人畜不都遭罪了么!”
金贵吃着饭,一边听大人们说话。今天,他要和满伯出山,进城去为村子里采购一冬的日用品。山里没有马路,离城又远,村里人一年难得进一回城。每年秋末冬初农闲时候,满伯都会出一趟山。村里人自发修了条土路通往山下的大道,德满驾起已养得肥肥壮壮的骡子,带上村里人待售的土特产,得得得地下山去,为村里人换回必需品。一个往返,要半个多月呢!
“金贵,路上要听满伯的话,遇到坡坡坎坎的,帮满伯稳稳车,不要太死实。”德顺屋里添了一碗热汤上桌,叮嘱着儿子。
“晓得。”金贵扒完了碗里的饭,起身去厨房盛饭去了。
“这娃,走一趟城里回来,该是要好些了吧!”德顺一边劝德满饮酒,说。
红红的朝霞从屋顶的明瓦间漏进来,灶台上一片金黄。
“今天是个好晴天呢!”金贵看了看太阳,心中有些高兴。自打从城里放学回家,金贵就一直闷得慌。总觉得自己与这缓慢而沉寂的山里生活格格不入,没来由的只想发火。几天前,满伯叫他帮着照料骡车进城,本来是商量的语气,金贵一口就应下了。窝在山里久了,早就想到大山外透透气呢。
吃过早饭,太阳已爬了一竹竿高,红红的火球挂在天空中。没有雾,天空显得高渺而悠远,更觉得冷清了。一阵风从山梁上荡涤过来,似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就直截了当的往人身上钻。金贵不由缩了缩脖子。远处,一切的景象都在红日里静默着,被寒冷吓呆了似的。
德满驾好了车,拉起篷,丢一床棉絮在车上,招呼金贵上车坐了。院里已稀稀疏疏围了好些村里的人,缩着脖笼着手,不住的跺脚,一边与德满数落着过冬家里需要的物品。德满一脸的微笑,点着头,手上却没有闲空,将物品一件件的码放在车上。收拾完了,一跃上了骡车。
“好了,……走咧……!”
德满扬起鞭来,阳光下往空中一闪,就有许多阳光被鞭子赶到了骡子身上。骡子感受到了主人的旨意,活跃起来了,扑楞扑楞双耳,抖动抖动身上的毛,许多寒冷和阳光抖落在尘埃里。它抬起头来“咴儿咴儿”叫了两声,算是与人们打了招呼,慢吞吞的迈开四蹄,上了村边的土路。
“回见了,回见了……”德满在车上直起身子,向村里人一一道别。金贵与爹娘打了招呼,就一头缩进了车篷里。骡车吱吱呀呀地行驶着,阳光下扬起细细的灰尘。村子被土路越拉越远,越拉越小。
人们都回了屋,德顺屋里还站在路边,望着缓缓远去的骡车。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急急地赶回家喂猪去了。
离村子远了,渐渐的没有了人声,四野里一片寂静,只有骡车吱吱呀呀前进的声音。金贵蜷在棉被里,温暖极了。骡车一摇一晃的,许多阳光从缝隙中筛进来,一缕缕金灿灿闪耀。风被隔在了篷外,阳光便有了暖和的味道。
德满坐在蓬外,悠闲的吧嗒着旱烟,也不管骡车快还是慢。一锅烟抽完了,“扑”的一口浓痰砸向路边的尘土。清了清嗓子,扬起鞭子,空气中“啪啪”两声脆响。
“得儿,驾——”
骡子撒开四蹄小跑起来。德满放下了鞭子,空旷的山坳里响起了他沙哑而苍凉的歌声:
“……月儿嘛落西峡呀
家中无冤家哟
河对面的花大姐呀
巴心巴肠让哥想哟
姐儿哟
啥时河水显石墩嘛
迎回大姐吃一锅哟
月亮弯儿月
……
第二天半晌午,骡车吱吱呀呀的驶在山坳里。没了昨日那暖洋洋的太阳,老天阴沉着脸,天空垂的很低,向骡车直压下来。干冷的风东一绺西一绺的在山坳里乱撞,发出得意的呼啸。它们不时抓住一两棵稀疏的树一阵猛摇,树们害怕的瑟缩成一团,任凭风肆意地剥光最后剩余的几片叶子。冷极了,草们都僵硬成了铜丝,打着卷,莫名的抖着,骡子都懒得向它们伸一下鼻子。德满也没了昨日的闲情,蜷进了车篷里,身子缩进了棉被。只是偶尔将头伸出去,看一看骡车前进的方向。
“这鬼日的天气,咋一下子就这么冷!”德满不住的诅咒着天气,一边对蜷缩着的金贵说,“金贵,好生的拢好铺盖,莫把脚露在外头,冷咧,谨防长冻疮。”
“嗯。”金贵蜷回了脚,看德满抖抖索索卷一锅烟,车颠簸得厉害,半天点不着火,金贵正要帮忙,德满已收了烟,撩起车帘子。
“唷……”德满一声吆喝,骡子渐渐住了。他一骨碌下了车,从车后抱来一抱饲料,捧两捧豆子,放在骡子面前,骡子吭哧吭哧喘着气,一边嚼了起来。
金贵也跳下了车,德满不知何时点着了烟,蹲在车前,全神贯注的看骡子吃草。目光是那么慈爱。象呵护自己心爱的儿女一样,他不时择去草里的杂枝,一边在骡子头上来回摸两下。骡子懂得他的慈爱,喉咙里应两声。
风不知何时停歇了,四野里一片寂静。灰蒙蒙的天空下,到处是裸呈的黄土地,坎上坡下,一望空阔。间歇有几株秃树兀立着枯枝,象饥渴伸出的求助的手。
下了车,才发觉寒冷不象车上想象的那样剧烈。金贵跺了跺脚,在车里蜷得久了,腿都酸麻了。
德满吹去烟袋里燃过的烟灰,说:“等骡子吃了歇气草,我们就接着上路。紧走慢走,看来是能擦黑赶拢马寡妇店的。要不,错过了宿头,骡子夜里不听使唤,咱爷儿俩怕是要在天寒地冻里挨一夜呢!”
说完站了起来,爱抚地摸摸骡头,骡子扑棱了一下双耳,象是给老汉作了保证。
天渐渐暗了下来,黄土地呈现出黑黝黝的颜色。骡子慢吞吞翻过山梁,就看见了半山坡下的马寡妇店,几间屋子错杂的横陈在土路边,一条小河在沟底静悄悄的流淌着。它们耐心的等待着远方客人们的光临。
离店子老远,就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前,向这边眺望。德满紧走两步,跟上骡车,一边向女人吼了起来。
“马家大妹子,快给温半盅烧酒,这鬼日的天气,把你老哥都冻僵了。”
一边吆车靠近,洪亮的声音挤得死寂的空气里有了几分慌乱。
女人没吱声,德满正要开口,那人影走近来,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家,面生得很。德满吆喝骡子停下,正诧异间,一个泼辣辣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从屋里飞出来。
“我还以为你死球了呢!老娘多咱没看见你了。”一个胖胖的妇女健步走过来,帮德满吆喝着骡子,一边接过德满手里的缰绳。
“哪里舍得死哟,这大冷的天,我还等着大妹子给咱煨煨脚呢!”德满顺手在女人身上捏了一把。
“煨你妈的脑壳……”女人笑骂,一巴掌打向德满脊背。
金贵下了车,立在一旁,看那姑娘接过女人手中的缰绳。天越来越暗了,模模糊糊辨得姑娘高挑身材,梳着长辫子,圆脸。姑娘觉察到了金贵注意的目光,低下了头,牵着骡子,转过了房檐。
“娟子,把牲口拴后厢房去,记得添些饲草。”女人说,一边帮德满把车傍在墙边,车轱辘下垫上石块。
“晓得的,姑。”远远的传来姑娘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金贵感觉里有许多温暖砸在自己脸上,暖暖的受用。他就一直望着姑娘去的地方,沉入了遐思里,连姑娘回来了都不知道。姑娘走过他身边,扭过头瞅了他一眼,不知怎的,金贵心里竟没来由涌起一阵阵温馨的浪潮。
进了屋,一下子被室内的热气包裹。才觉的外面的寒冷。娟子轻脚妙手的走过去,俯下身子,拨亮了塘里的火。亮起来的火映得娟子的脸庞红扑扑的,分外的娇美,两只大眼水汪汪的,身穿红色的细碎花袄,显得那么的妩媚动人。
“姑,火不旺了,要添些柴不?”娟子转过脸轻轻对女主人说,声音如缎子般平滑柔婉。
“加吧,火烧旺些。他两个赶了老远的路,身体怕僵得象砣石头了,火小了,一时半会怕暖不过来。”女人在灶间忙碌着,声音风快干脆,间杂着锅碗瓢盆砰砰的乱响。
经女主人一说,两人才觉得身子冻僵了。一下子进入到温暖里,还有点不适应,柴火的映照下,脸竟有些辣辣的生痛。
娟子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抱了一抱柴火进来,架在火塘里。火燃得更旺了。娟子的身影映在了对面的墙上。金贵看看忙来忙去的娟子,又看看墙上她被拉长的影子,一时间,竟有些迷糊了。
“你,……坐近来些吧,暖和些呢!”
金贵回过神来,娟子正向他招手,盈盈的笑着,一边挪了挪凳子。
“好……好……”金贵有些慌乱,象喝了酒,飘飘然的,顺从地坐在了火炉边。
本文已被编辑[欣雨飞扬]于2007-5-11 12:16:3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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