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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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成熟了。
金灿灿的阳光倾泻在山梁上,田野里一片金黄。满垄满田沉甸甸的麦穗低垂着丰收的喜悦。奥热的风吹向这边吹向那边,宛如顽童高兴时的欢呼雀跃,拍着手,四下里疯跑。偶尔,掠起几片枯黄的麦叶断茎,在麦田的上空扑腾几下,又沉入一望无际的麦海里去了。一两只金翅的鸟儿脆脆的叫着,舞动的金翅反射着太阳的喜悦。麻雀立在弯腰的麦穗上,细细的梳理着羽毛。它们不时昂起头来,对着苍黄的天空一阵唧唧喳喳。太阳已经偏西了,那叫声于肃穆中在山梁上荡漾开来,显得那样的悠长而渺远。
麦子丰收了。
村子里一夜间就忙碌起来。各家各户的大人娃子没日没夜的收割着自己的庄稼。田间地头,院内屋外,再没了闲话的婆姨,全伏在自家的麦地里,满把满把捞起麦秸,肥硕的奶子在一送一迎的节奏中活蹦乱跳。女人大都是刈麦能手,镰刀用力一挥,左手向身后一撂,满田的麦子便飞快地倒了下去,露出壮壮茬茬的麦桩。婆姨汉子们很少说话,脸上全是笑眯眯的。丰收把每个人都塞进了蜜罐里。仓里怕是装不下了,也有了多余的粮食喂猪娃,猪娃一定长得肥肥滚滚的呢!想到这些,婆姨汉子们用右手撸撸满脸的汗,飞快的挥舞惊起一片片蚂蚱。
今年收成比去年更好,麦穗儿长,颗粒饱满,一粒麦就是一粒金豆子,黄澄澄的,简直爱煞了人。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老汉们都说没遇过这样的好年景。一边蹲在地头,掐一穗麦在手中揉揉搓搓,用嘴轻轻吹去麦芒,埋下头仔细打量掌中硕大的麦粒。缺牙的嘴嗬嗬直乐,每一条皱纹里都溢满了笑意。
半个月不到,坎上坡下,全都拾掇了个干干净净。一满田一满田的麦浪全给风刮飞了似的,露出了黄色的土地和一茬茬短而齐崭的麦桩。而各家院子里,都山一样码起了一堆堆的麦垛子。细娃子们在麦垛下欢快地奔来奔去躲迷藏。大人到田里拾掉落的麦穗去了。麦垛子兀立在院里,丰收的气息一阵一阵的荡漾开去,有些清涩的穗子在丰收的酝酿中迅速地成熟了,单等中秋过后,扬场打麦。
德顺是个好扬家,年年中秋节一过,就成了村子里的大红人。挨房挨户请他扬麦子。他总是乐呵呵地应了。吃饭时,有炒鸡蛋,红红的腊瘦肉,大个大个的肥肉片子,还专门给他预备几两烧酒。德顺总是先吃些饮食,然后浅浅呷上一口酒,微闭了双眼,满脸的舒坦,馋得一边的细娃子直流口水。每当这时,大人们便一把拉过小孩,当娘的数落眼馋的娃说:“人家吃鸡蛋,吃肉片子,该!看你大爷扬的麦子多匀净,麦子是麦子草是草的,象专门细拣过似的。”
和往年一样,这不,离中秋还有三天,村子里已有许多人到家里来过了。德顺屋里是个贤惠的女人,见了来人又是端茶又是递烟,来人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却又接过烟去,摸出火柴点燃,就说出请德顺扬场的事来。几天下来,德顺屋里就应下了七八处。
中秋日的黄昏,德顺正在山路上往家里赶。山谷里不时吹来一阵风,掠得身上一绺绺的舒坦,凉爽而适意。看看天色还早,德顺放慢了脚步,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这几天,麦子收完了,德顺趁空下了一趟山。坝下大老表给儿子办婚事,小夫妻俩和和美美的,引得吃酒人啧啧称赞。现在的娃,与我们那些年份不同了,赶上了好年头呢!德顺惬意地吐出一口浓烟。不由想起自己的独子金贵,情绪一下子低落了。哎,也不知这娃咋想的,城里学堂读了几年书回来,总是一个人闷着不开腔,整天窝在屋里,脸上也少有个喜庆色。都二十岁的人了,也不盼着自己的亲事,村里几个同龄的都抱娃了呢。庄户人家的,不妄想那富贵的事,回了山里还不一样过日子。德顺就想不透儿子的心思。春日里说了几门亲,闺女都不错,可金贵始终闷葫芦一个,死活不表态,黑着脸,弄得人家多尴尬的。
都是惯的,自小在姨家读书,城里头花花世界看惯了,娃是看不惯这穷山沟呢!
德顺在鞋帮上磕掉烟灰,看看天,夕阳把西天映得绯红,旷野里是收割后的空寂,黄土地静静的,象沉思着的老人。失去了依傍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在黄土地上稀疏的树叉间飞来蹿去,那叫身声里满盈着依恋和惊恐。一阵风吹过,在无遮掩的黄土地上荡来漾去,欲枯的树叶簌簌地响。
德顺赶到村口,天已暗了下来,家家户户房上都朦朦胧胧萦绕着炊烟,中秋夜,都忙着擀糍粑呢。
离院门老远,自家的黄狗虎子就摇头晃脑的迎上来,偎在老汉脚边,亲热的东嗅嗅,西拱拱,德顺哈哈地摸出一粒糖,虎子飞快的叼着,跑远了。
“回来了。”
德顺屋里听见狗叫,从灶屋出来,德顺正踏上院坝,“看你都灰头土脸的,走了那么远山路,肯定累了,把外衣脱了,赶紧抹抹汗。”
女人一边说,一边接过老伴手中的礼情。
德顺拿着脸盆进了灶屋。
“金贵呢?”德顺掬了捧水在脸上,凉沁沁的舒坦。
“在厢房猫着呢,一下午都没出来”。德顺屋里跟了进来,顺手把礼情搁在灶沿,抖抖手,和糍粑去了。
“这娃……”老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中秋夜,一家人过得有些沉闷,嫁在山下的女儿没有回娘家来。金贵和往常一样,不开腔,囫囵囵地扒两碗饭,就躲进自己屋里去了。老俩口也就无话可说。老汉心里不痛快,吃了几块糍粑,喝了半盅老酒,也倒下睡了。
德顺屋里一个人默默收拾了碗筷,立在灶前,抹眼泪。
德顺起床的时候,东方出现了涩涩的鱼肚白,房屋,稀疏的树木,田埂,堤坝,隆起在地平线上,一动不动。又好像要准备随时呼啸而起。德顺舀水洗了脸,蹲在院前抽了一袋烟。站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已经钻出来站在高梁上,脸憋得通红,似乎被掩埋了一夜,终于有了出头的时候,分外的兴奋。刚放出笼的公鸡,扑扑地振着翅,喔喔喔地高歌着新一天的到来。一边神气的领着七八个鸡婆,悠闲的踱出了院门。
德顺背着手走进了王德平家的院子。
朝阳满满地照着一院铺开的麦子,金灿灿的闪光。德平两口子已将一院的麦细细打了一遍。见德顺来了,女人忙放下连枷,进屋里端茶拿烟。德顺推过烟去,说在家抽过了,只接过茶来,响亮的喝了几口,丢开茶壶,撸起袖子,抓起了木掀。
德顺的扬场,的确是经验丰富。一木掀扬起来,麦秸,麦糠,麦粒,满天飞扬,在阳光的映照下,象织了一片金黄的网。先是饱满而重实的麦粒一片片的落下来,沙沙沙地响,象下了一场金黄的流星雨。麦粒下落的过程中反射着太阳的金辉,匀匀净净的,妩媚的诱人。最终,它们一颗颗躺在了石板上,象投入母亲怀抱的婴儿,安安静静的。成熟令它们充满而喜悦。这喜悦也传给了飘飞的麦秸麦糠。那麦秸长长短短的在空中飞扬,以不同的姿势翻飞,最后轻轻飘飘地落下来,在麦粒的外围组成一道金黄的屏障,守护着那些娇贵而宝气的麦粒。麦糠呢,扬扬洒洒飞得最远,偶尔一丝微风,无数的麦糠便在空中欢快地翩舞着,那带着麦芒的尾巴一摇一摆,似一群小蝌蚪在春水中肆意的畅游。游累了,游倦了,它们就老老实实地静下来,落在麦秸的外圈,安安静静的,挤挤挨挨,无怨无悔地护卫着麦秸,以及由它们精心孕育的孩子——麦粒。金黄的阳光下,德顺的木掀一次次的扬起,掀起一阵又一阵金色的喜悦。不一会儿,德顺的身旁就堆起了一道金黄的风景。最里边的是麦粒,其次是麦秸,最外边的是麦糠。三个半圆,三道黄色的堤坝,它们是那么的泾渭分明,又是那么亲密的躺在温热的院坝中。此时的德顺,束衣扎裤,木掀不紧不慢,而又那么有节奏地扬上半空。他双脚兀立,一动不动,俨然一位陶醉的舞者,忘了身外之物。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大地,灿灿的秋阳,村庄,院坝里黄黄的麦粒,和他都合二为一,浑然一体了。
六七天下来,村子里麦子便几乎扬完了。人们把麦粒车尽晒干,有的已装进了仓里。这天下午,德顺走进了鳏居的堂兄德满的院子里,为他家扬今秋的最后一场麦。
德满大德顺七岁,早年死了婆娘。德满一把屎一把尿将一对儿女拉扯大。儿女很争气,都孝顺,心疼苦命的爹,争着接爹到自己家去养老。德满却不愿享福,情愿住在老屋里,一个人清闲。他种些庄稼,摆个小杂货店,没了负担,老头一下风趣不少。时时说些荤话,摆些笑谈,人缘很好,加之杂货店价格便宜,村里人都愿意到他家里去,生意还不错。日子过得舒心了,老汉竟越活越年轻,与德顺相比,一点也不显老。
收拾完麦子,已是黄昏,太阳傍在了西边的山尖,比早上的脸还要红。它一点点地捂住了脸,天就完全暗下来。世界一下子没了喧嚣,沉寂了下来。德顺蹴在街沿上,歇气。默默的摸出叶子烟来卷。
秋夜里,有些凉了。德满儿媳过来煮了饭,回自家屋里喂猪去了。德满特意温了一壶酒,老哥俩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几杯酒下肚,话题也就象打开闸门的水。
“我说金贵,也该给他说个亲事了,比你都还高一截了,整天游湖浪荡的,全没个庄户人样子。”德满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里。
“都说好几处了,他总黑着脸,不吭声,这不,媒人都不登门了……这层年轻人,摸不透啥心思……唉,早不该让他在姨家住这几年,城里住久了,心花了,看不惯这乡下的穷日子……”德顺呷了口酒。
“可由不得他性子,山里人家的,是哪坎人,做哪坎事,省得村子里说闲话。回了村,就是个农民,可要让他安分。”
德顺没搭腔,摸出一支纸烟递过去,自己也点燃了一支,兹兹地吸着。烟火在暗影里忽明忽暗地闪。
“读了那么多书,娃该是个知书识理的人呢,他会想透彻……要不,秋末了,我进城取货,让他一路去散散心,兴许就好了些……”德满说。
“要得……”德顺满满地吞了一口酒。
本文已被编辑[欣雨飞扬]于2007-5-11 12:20:2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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