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狗剩出生那会,正是天灾人祸的当儿。多的是口人,少的是口饭。别说精神文化了,就连温饱都没有着落。狗剩就在那年头,赶早不如赶巧地着地了。那时,家中已有了好些个哥哥姐姐,对于他这所谓的“又一个吃白饭”的,自然没有多大的欢迎。仿佛很有自知之明一般,狗剩从小就不烦爹不烦娘,在自个儿的空余时间,就来到村口的大树下,倚着干子发呆。这呆着呆着,就到了上学年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树下的狗剩已会用树叶吹奏一些不知名却悠扬异常的小调。
“整天就知道吹吹吹!!我让你吹我让你吹!!!”狗剩他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居然会让家中本是最不显眼的他上学。也不晓得哪天,他爹终于知道了狗剩的小秘密。恼羞成怒地,夺下了狗剩的树叶,举着耙子追了狗剩两里地。
“狗剩要当写曲的咯!”村里的顽童们围着逃得一身狼狈的狗剩起哄。对于较他们年长却更瘦小的狗剩,语气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讥嘲和世故。狗剩低着头,数着自己鞋上不知第几个洞,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他想,或许自己真的活该被嘲笑吧。于是,也不吭声,就静静地让“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这类的话,伴着他读完小学、中学……他从不辩解,什么,只是仍时常呆呆地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吹着不知名却悠扬异常的小调。
狗剩要考大学那会,正逢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识份子回城的时候。在他们村改造的人中,有位杨大叔,总和狗剩特别亲,因为除了大树,杨大叔是唯一愿意听狗剩吹奏小调的人。如今,狗剩要念书,大叔要回城,两人怕是再没见面的机会了。事实对于村里的人来说,也的确如此。狗剩成了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外出求学了。那些村民眼中碍事的知识份子,也都回城去了。村里居然有了多年来难得的清静。
就这么清静了好久。久到连原本这山旮旯里的村子也通了电,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狗剩家也不例外。那天,狗剩他爹欣喜地打开了新买的电视机,屏幕如想象般清晰,声音如想象般美好……等等!狗剩他爹猛然一惊,不为别的,就为了电视中不断传出的悠扬的乐声:同样的小调,却不再是简单的树叶在诠释了。一整个交响乐团,在一个人的指挥下,气势恢弘地演奏着当年村口大树下那婉转的小调。再看看那指挥的身影,狗剩他爹突然大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意外地流了满脸的泪……
音乐厅中,贵宾席上的一位老人格外显眼,他便是中国音乐界的泰斗,音乐学院的杨教授,他同样激动得眼含热泪,眼光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台上指挥的人,恍惚间,他身影仿佛长了翅膀般,飞回了当年村口的那棵大树下,吹响了不知名却悠扬异常的小调……
其二
或许,我姓赵,我不确切知道。只晓得,别人管我叫阿q。估摸着,这大约是个好名字。要不,怎么配得上我?!未庄的赵老爷貌似是我本家。不过,他颇为不识抬举,硬是不敢与我同姓。大概这百家中排第一的本家的确不那么好做。罢了,我大人有大量,就改叫阿q了。
平日里,我就暂时住在土谷祠中。哼,什么文童,什么赵太爷钱太爷,有什么了不起,我儿子将来会比他们阔多拉!现在的状况都是暂时的,谁不知道我阿q先前是阔绰如今见识高?!就连头上长得癞头疮,那也是高尚而又光荣的癞头疮,一般人还不配哩。
可不,我去城里那会,他们那群乡下人连煎鱼都没见过。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没见识。要绸裙要纱衫的,哪个不是找我阿q。哼,别说这些,连杀革命党人这时髦事儿,我阿q也比他们看得多!
可这回,我却也不那么明了了,这半夜里忽然抓我进城是做什么?不过,抓了也就抓了吧,我并不苦闷。说起来,他们也算敬我,现下这屋子,怎么看也怎么有我那土谷祠的宽敞了。可见,大爷我搁哪儿都是个人物!
下半天的时候,我又被领去一个大堂,估摸着是见什么头头。到得大堂,那上面坐得的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这大约是个和尚。但一看这阵仗,怎么也不是秃驴摆得起的。想也知道这人有那么点来历。我阿q什么人没见过,就这眼力,不消别人提点,膝关节就自然而然宽松,跪了下去。
一旁的一长衫人问了我些许问题。许是他话讲不清楚,反正见识之广如我,也硬是没弄明白。大抵是什么领功之类的。我阿q是个谦虚人,这些事心里记着就行。不过如果一定要我领,我也不好推辞。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就是要被抓进抓出的,有时也要在纸上画画圆什么的。这不,他们就叫我画圆来着。我行状上的唯一污点,居然就是现下产生的。这笔许是与我作对,一个圆儿几乎要和缝了,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罢了,孙子才画得很圆!
我这半辈子说不得逍遥,到也明明白白的。可如今却也有些发昏了。在上了这辆没蓬的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了么?!心里那叫一个惊啊。但转念一想,这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有时也是要被杀头的。如此,也就泰然了。脑中一个热气涌过,便吼了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然而我没说完。真是我行状中的另一污点。这也罢了,更另我羞愧的是,游了那么久的街,我竟没唱一句戏。真是污点中的污点!不过,心想:“我总算被儿子杀了,现在的世界真不象样……”也就心满意足地得胜躺下了。这一躺,就算不醒,也是快乐幸福的。可不,不就新学俩名词:快乐、幸福……
其三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主沉浮!
——题记
在菜市口,他是向二十八年前的烈士告别,向二十八年前的刑死之我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离开了菜市口,他到了宣武门外大街南口,走进了南北方向的北半截胡同。胡同的南端两侧,一座地势低矮的房子出现在了视野中,那是谭复生住过很多年的地方——浏阳会馆。会馆中的莽苍苍斋,三十年前,正是他们无数个为新中国设计蓝图的所在。如今,老屋犹在,主人已去,客人已老,除却那蛛网和劫灰,已是一片死寂。会馆中的老佣有一点没一点吃力地细数斋主交往的人物,他口中含糊地出现了一位“康先生”。他或许永远不会想到,那位“康先生”正含着泪站在他身边听他用不清的口齿断断续续地讲着那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过往。
莽苍苍斋的匾额还在,旁边的门联却在三十年的风雨洗礼后开始变得班驳不清。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复生当时挥毫写下“家无儋石,气雄万夫”,他看了,觉得口气太大,应当隐晦一些,于是要复生改得收敛,然后就最终就成了如今这已然辨认不得字迹的“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复生已“气雄万夫”而去,结果“视尔梦梦”的,却是他自己。回首过去,这里尘封了他们早年的岁月以及那“早岁哪知世事艰”的豪迈。
在天地逆旅中,人生本是过客。只有旧物还活现古人,而古人却已长眠于万里朱殷之外。在苍苍草莽中,默然无语,人亦有言。言者何物?碑文龟趺!
岁月只对生命有意义,一旦物化,彭殇同庚、前后并寿,那在乎的,不再是留传多久,而是是否存在。他知道,他也相信自己,他走的路,终究没有太过偏离。所有地面上活动的,都化为尘土;剩下的,只有那沉淀的历史,在寒风中,在北国里,悲怆地伫立着。他知道,他不配向历史再会,是历史同他道别,同他以后的一代又一代道别。人,一代又一代倾倒,却只有历史,永远,伫立着。因为,所有的人将血泪寄存在历史中——它的生命,就是他们的!
他终于相信,他没有走错路,曾经的曾经,他做先知带路,带得与人们的距离远了,别人却说他落伍,或许,这不是他的悲哀,是追随者的悲哀。
儒家告诉别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却坚持“舍吾老以及人之老”。事到如今,他的身躯已然不在,但他的影子却在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悲愤与唏嘘、长吁与短叹中,岿然不动!
只因为,他相信,他的路,从不曾偏离,或许偏离了的,只是那“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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