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狗子、尾草、如歌,并排坐在小镇上一个废弃仓库的南墙根下,午后的阳光把墙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像微风过后的烟囱。
一
我们四个人的关系,首先不是一个妈生的,这点很重要,没有共同的妈,所以彼此做了坏事也就可以互相隐藏。然后,我们总是在一起,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三个,有时候四个人都在。其实如歌也不是经常在,特别是在过了十五岁以后,就她一个女孩子,她妈管得严,她妈对我们的理解是,吃饱玩饿,游手好闲。其实我们没那么多闲心,我们烦着呢,我妈说,你以后得上个大学,狗子的爸对他说,你再敢去东边水库洗澡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尾草的爸看见尾草就想揍他:明天就把你那黄毛给我剪了!相比之下,如歌其实最不幸,她爸不管她,她妈唠叨得像个老巫婆。
可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没办法,总不能让我们一天到晚和父母呆一起吧。尾草说的好,不让我们在一起,就是对青春的抹杀。对此我们一致赞同,并且认为,其实尾草的思维不像他的头发那样枯黄。
二
九岁那年的夏天,我和狗子一起去偷二栓家的葡萄。说起二栓家的葡萄,全镇闻名,葡萄藤叶铺满了他家院子大半个天空,夏天阳光一片残暴,可是他们家的院子里却一片阴凉,别提有多温柔了。对于偷葡萄这件事,我们蓄谋已久,可问题在于,二栓家那条狼狗实在太过凶猛,我对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情绪,可能我妈怀我的时候被狗咬过的缘故吧。可狗子说他不怕,说有办法对付那狗,我死活不答应,他也没办法,因此我们这一计划一拖再拖,从七岁拖到了九岁,好在二栓家的葡萄健康如常,算是没有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
之所以在九岁的一天可以行动,是因为那天二栓家的狼狗病了,二栓妈把它送到了兽医站。我们的行动还是按照七岁时的计划进行:狗子进去摘葡萄,我在外面接应。可是后来还是出事了,原因在于狗子这小子太贪心,进去了就不想出来,我拿着狗子递出来的两串葡萄在外面被烈日晒得无心恋战,他却在那片阴凉下一通狂吃。我说,狗子,快点。他说,等会儿。我又说,狗子,快点。他还在精挑细选。我说,狗子,你专业点好不好,你这是在偷葡萄,不是在买葡萄。他还是对我不冷不热。我也恼了,我说,狗子,我先走了,我在前面的胡同里等你。
我在胡同里吃完两串葡萄,然后就睡着了。后来,一阵狂躁的狗吠声把我吵醒了,然后是二栓妈的骂声和狗子的惨叫声,我走出胡同朝二栓家看了一眼,这时候狗子已经冲出来了——他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朝我这边冲了过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拔腿一阵狂奔,结果那石头还是从我疾驰的双脚间窜了出来,狗子还在后面叫骂,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
后来尾草来了,还拿出了从他爸那儿偷出来的烟,我们坐在仓库的南墙边,一边抽烟一边咳嗽,抽完就各自回家了。第二天我和狗子又和解了。
三
十三岁那年,我、狗子、尾草准备出去钓虾。我们都不是为了吃才去钓的,我们没有这么高的情操,是为了赚钱,但目的各不相同。狗子是为了赚点钱零花,尾草想买部录音机,我想买部单车。为什么选择钓虾我们是考虑过的,钓鱼的话,我们没有那技术,也没有那耐心,而且当时我们镇上虾的价钱不错,也比较容易钓。我们为这个计划高兴地手忙脚乱。
地方就选在了如歌家的那片鱼塘,因为镇上实在没有别的像样的池塘了,去水库又太远。当时我们跟如歌并不是很热络,她比我们小两岁,那时候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小鼻子小眼的,而且我们这个时候都是比较讨厌女孩的。那天如歌也在,在她们家鱼塘边的小屋里,拿着本书。我们说我们是来钓虾的,她就没说什么,钓鱼是不可以的,钓虾可以,因为虾会在塘堤中筑窝,我们这算是为如歌家做好事,她当然不会说什么。
可也就是在这天,我们就跟如歌很好了。因为我们钓着钓着,就看到那边来了一个男孩,带着一根长钓杆,还有一包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钓鱼的。这时候如歌就过去了。他们在对面的堤上,离我们太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可这时我们却看见如歌动手了,她一把把那小子那包东西扔进了鱼塘里。狗子说,情况不妙,我们得过去。我们真的过去了,那小子也很识趣,拿着杆就跑了。其实这时我们还在这边堤上跑呢。可是如歌刚才的行为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们看到了她不凡的一面。我们开始在意识里尊敬她了,也许她并不这样认为。
那天我们收获颇丰,虾钓了不少,当然还有如歌。我们当天就把虾拿去卖了,卖出的钱却不多,每个人都只有几十块钱。结果,狗子的愿望实现了,尾草离愿望还差点距离,我的就差得远了,最后,我和尾草都把愿望降低到了跟狗子一样的水平。
四
关于如歌。
十六岁那年,我们开始在某些方面注意如歌了,而且如歌也确实值得我们注意了。首先,她的样子变了,变得好看了,眼睛大了一些,鼻子翘翘的很神气,头发也长长了,散发出黑色的光芒,穿着的衣服看上去似乎也紧了,从后面看,开始有曲线了……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又坐那仓库的南墙下,开始讨论如歌,当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了。午后的阳光还是那样,懒懒地在地上用仓库房顶的轮廓来表明自己的转移,蝉鸣如织,使我觉得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什么不可言传的不安分的气息。尾草还在继续地偷着他爸的烟,对此我表示了很大字的疑惑,他偷了这么多年,他爸居然没有发觉,或许是他自己买的吧。可他抽烟的样子却成熟了许多,简直是他爸的翻版。我却没有再抽了,抽烟时的咳嗽使我觉得很不舒服,就不再抽了。其实这个下午我们并没想要来讨论关于如歌的事,我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这里打发无聊的时光。
可后来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上面来了,是狗子先说的,因为他当时对我们说了一件事。狗子说:“昨天听到邻居小山他爸跟他妈在吵架,他爸骂他妈是个破鞋,小山也跟我说过,说他有个远房表叔有段时间老是往他家跑。你们知道什么叫破鞋吗?”小山问完这句是满脸的兴奋。可尾草却是一脸的不屑:“肯定是小山他妈跟他那个表叔睡觉了!”我说:“小山妈挺漂亮的。”然后,狗子终于开始说到如歌了,我们不得不承认,狗子这家伙确实是坦诚的。
“如歌也挺漂亮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狗子说,
“如歌的腿真长。”尾草说,
我觉得尾草这句很突然,突然得使我想要笑出来。
我说:“尾草,你小子干嘛看人家的腿啊?”
我又说:“如歌像我们一样成熟了。”
这个时候,如歌来了,她是来找我们的,她从太阳的光辉里走过来,脸被晒得红红的,看上去神采飞扬,我们三个一起抬起头看着如歌,然后又先后把头低了下去。如歌说:“你们在说什么呢?”狗子一下子来了精神:“说你呢。”“说我什么呢”如歌问。狗子这时候又表现出了他坦诚的一面:“如歌,你挺漂亮的!”站着的如歌一把抓住了坐着的狗子的头发:“狗子,你真不要脸!”当狗子的头发呈现出鸟窝状的时候,如歌走了。
五
过完十六岁那个夏天,我们三个就走了,我和尾草上了高中,狗子去当兵了,如歌还留在小镇上的中学里。
在这一年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尾草了,我开始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尾草却还是那样,如草一样地生长着。我们终日结伴在校园里游荡。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如歌在一块一望无际的草地上翻滚,那里的光线很强,感觉周围一切都在这强烈的白日里模糊难辨,我记得我们都没穿衣服,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到如歌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在这翻滚中我却慷慨激昂,我似乎还看到如歌那长长的腿,我又在奇怪,为什么只能看见如歌的腿呢?然后梦就醒了,我醒了以后第一感觉就是内裤湿了一块。而刚才的梦,却还在脑海里来回飘荡,我一边兴奋,一边忐忑,我怎么能和如歌干这种事呢?难道是我喜欢如歌?
后来的事情证明不是这样的。我后来又做了好几回类似的梦,但都不再是如歌了;还有就是,我喜欢上了何彩霞。何彩霞有多美丽,有多好,这些我都说不清楚,我只是知道现在喜欢他了,觉得应该跟她在一起。我就这样,磨磨蹭蹭,隐隐约约地追求了何彩霞大半年,最后,当我鼓起勇气把那张所谓的情书交到何彩霞手里后,却遭到了她一个简单的拒绝。
这时候我不知所措,感觉全身都无处安放,整个心都无所寄托。我来找尾草了,我说,尾草,我很难受,何彩霞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尾草这时仍然是一脸的不屑,尾草说,她有什么错啊,你可以跟她说喜欢,她当然也可以跟你说不喜欢。幸好他是尾草,是跟我一起穿过破裆裤的尾草,换了别人,按照我现在的心情,我的拳头早就跟他的脸亲密接触了。
这时候如歌已经到我们学校了。如歌听说这事,她不干了,她在校园的操场上一把抓住何彩霞,她说,何彩霞,你怎么能不喜欢他呢?你怎么能这样拒绝他呢?他哪点不值得你喜欢?你有什么可骄傲的?连他你都不喜欢,我看你真是傻得可以……当时何彩霞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当时的如歌像一挺满含愤怒的机关枪,把何彩霞扫射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后来我听尾草说的,尾草说是他把如歌拉走的。第二天,我去找如歌了,我说,如歌,你真傻,这种事强迫不来的。如歌笑了,笑得傻傻的:“想明白了?想明白就好了,别老想着这事。你看这天气多好啊。以后有空我去找你玩吧!”我说:“好。”
后来如歌就真的开始经常去找我。接二连三,三番五次地来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便常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会聊天,有时候就什么也不说,我太了解她了,她也太了解我了,我知道她们家有几个人,她们家狗叫什么名字,她也知道我的所有的事。我们还说什么呢。可是我的朋友们开始不平了,他们看到每天都有这样一个还算美丽的女孩陪着我散步,这对他们某些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奢望,他们真的就不平了,于是开始盘问我,问我关于如歌的事情,当时我挺自豪,后来就烦了,他们再问的时候我就说,这是我妹。如歌也很聪明,有她的朋友问她我是谁时,她也会说,这是我哥。
六
在这所学校,我比如歌早来一年,如歌比我迟来一年,三年时间,我们只相处两年。等到终于结束那天,我满心欢喜,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我同样满心欢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自由诱惑的满天飞扬,我想我的这一段终于结束了。可我妈不高兴了,我妈说,你应该上大学,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呢?我说,我很热爱你们,也很感激你们,可是,子女不是为了父母的担心而活的啊,我妈很生气,她不理解。可是我已经十九岁了。我觉得人活着是件很容易的事,能活着就行了,当时我如此热爱生活。
可是尾草考上大学了,这时候的尾草已经是黑头发了,其实即使是黑头发的尾草,他的头发也不怎么黑,稀疏细瘦,可是尾草跟他的头发不同,尾草真的像草一样,做所有的事都有“顽强的生命力”,抽烟也是。这时候尾草再给我烟我也会去抽了,我说,抽多了就不咳嗽了。
狗子当兵去新疆已经三年了,那地方,在地图上看很近,坐火车得三天三夜。有一次狗子打电话回来,那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半,他说,你那边天黑了吗?我说,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狗子说,我是想说我们这里还没天黑,我们这里还是傍晚呢。我说,狗子,你那儿的白天都比我们这儿的长。
可是我决定走了,去一个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地方。走之前,尾草来找我。尾草说:“狗子来信了。”我说:“哦。”尾草说:“他说他爸找了些关系,他可以留在部队提干。”我说:“狗子真好。”尾草说:“你再复读一年吧!”我说:“不读了,读得累死了。”尾草说:“你就为了如歌再读一年吧,说不定明年可以考上的。”我说:“尾草,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尾草说:“如歌一直喜欢你。”我有点惶恐,我说:“尾草,你把我弄乱了,她一直没跟我说过,我也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她。现在我已经决定要走了。”尾草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真是个笨蛋!”这是尾草第一次骂我。
第二天我就走了,我根本没让他们送,我说,如歌、尾草你们都回去吧。然后,我在门口搭了辆三轮车去了火车站。我不想再想如歌了,我怕我会从那三轮车上跳下来,这也不是我的风格。
坐在火车上,我就一刻不停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稻田、田野和一些湖泊,一直看得自己头晕目眩。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惘然失措了,当我异常果断地抛开所有一切追寻自由的时候,两手空空却怀抱着一大片失落。我觉得自己很不成气候。
伴随着火车的阵阵“痉挛”,我离小镇越来越远。我走了,我说,如歌、尾草你们也都走吧,我们都会获得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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