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
我终于站到了你的面前,玉荣,你看见我了吗?
五月的阳光照在身了,像手,轻轻地抚摸着,暖暖的,柔柔的,玉荣,你感觉到了吗?
其实,我早就该来看你了,可我没有,一直没有——
“快,玉荣,抓住它!”
“抓住了!我抓住了!”
“哈哈哈——”快乐的笑声在清水河的上空久久回荡。
在我众多的表兄妹中,玉荣是与我最合得来的一个,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表妹,还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一滴雨、一弯月都会让我们注目很久。
从小我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矮小瘦弱的我常常受到同伴的嘲笑和奚落。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一颗敏感的心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玉荣知道后,就会千方百计地逗我开心。
小时候,我最怕去外婆家,只因为外婆与幺舅住在一起。外婆想我了,就会叫玉荣来接我。说也奇怪,只要玉荣来接我,我就会跟着她去。母亲见我这样,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玉荣:“你长大了,愿意服侍我吗?”也不知玉荣是否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你是我姑,我当然愿意服侍你啊!”
玉荣是幺舅的大女儿,刚好比我小一岁。幺舅是个脾气暴躁的直性子,曾经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让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幺舅娘接二连三地一口气为幺舅生了四个表妹,这很让幺舅恼火,可又无可奈何。不过,这也让幺舅一家之主的地位更加稳固了。
我入学后,玉荣依然在家做家务,带表妹。她每次来我家都要把我的书拿出来翻翻,指着里面的插图问个不停,遗憾的是我那时少不知事,总是烦她多事,常常骂她笨蛋。她当时也会生气,有时还会气得直哭,可过不了好久又什么事也没有了。
有一次,我问她既然那么喜欢读书,为什么不上学。她想了好一会,好像才明白:“我是女孩子。”
“我们学校也有女孩啊!”我很奇怪她有这种想法。
“爹说,女孩读书没用。即使读了,也是别人的。”玉荣茫然地望着飘然而下的雨滴,“你也知道我有三个妹妹,我读了,她们也要读,爹哪来钱?”
其实,我知道是幺舅不想送玉荣读书。幺舅娘曾经与幺舅商量过,幺舅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玉荣的一生:“女娃读书干吗?你没有读书还不照样讨吃?更何况书读得再多,也还不一样是人家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的年龄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可时间老人好像故意虐待我,初中毕业时,我已经14岁了,可还不足1米4,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成天傻傻地跟着伙伴们裸着身子扑进透凉的清水河,刚开始还有点难为情,可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一天,我们又去洗澡,正碰到玉荣在河边洗衣服。伙伴们故意光着身子从玉荣的面前走过,躁得她脸上腾起了两团火烧云。玉荣的头更低了,洗衣棒使劲地敲打着手中的衣服,水花四处飞溅,急促的“啪啪”声似乎表明了她心中的不安和愤怒。偏偏伙伴们又故意恶作剧,一边拍手一边齐唱:“玉荣玉荣小媳妇,喜欢她的小表哥;小表哥,笑呵呵,娶回家里暖被窝。”
我又羞又急,走过去把她的衣服扔了:“不要脸的的东西,还不快走!”
“把我的衣服捡起来!”没想到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玉荣竟然两眼圆睁,仇敌一样瞪着我,手中的洗衣棒剧烈地颤抖着。
“看啊,小两口打架了!”伙伴们快意的笑声应和着欢快的流水声回荡在清水河的上空。
不能!绝对不能捡!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捡了他们会笑话的。
“你……你浑蛋!他们欺负我,你也欺负我!”玉荣背转身哭了起来。
我一时慌了手脚,想起凶神恶煞的幺舅,心一凛,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散落在四周的衣服捡了回来。
“小男人,怕老婆!”伙伴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我羞得面红耳赤,转身跑了。伙伴们的嘲笑声像魔鬼一样紧紧追赶着我。
整个署假,我再也没有和玉荣说过话。
署假结束后,我就到距家30多里的二中读高中去了。住校吃的米和菜都是由家里人隔三叉五送去的,那时候,还没有车路,30里山路往返差不多要一整天。
记得是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我正埋头趴在桌子上睡觉,一个同学把我摇醒了:“你姐来了。”
“啥?我姐来了?”我精神一振,快步向门外冲去——我已借了好几顿米了。
“你……”看见微笑着站在面前的玉荣,我一时不知所措。
“咋了?不认我了?”见到我,玉荣似乎很高兴,“你这里好难找,我找了好久才找来。”
“你咋说是我姐?”我抬起头望了望玉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她比我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我说是你妹妹,他们信吗?”玉荣瞅了瞅教室里的同学,“你娘病了,你姐不能来给你送米,正好我来有点事,就给你带来了。”
“我娘病了?啥病?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玉荣还真用我姐的口气教训起我来,“家里的事你别管,还是安心读你的书吧。”
是啊,既然帮不了忙,光想着有啥用?听了玉荣的话,我的心释然了。
“你来做什么?事办完了吗?”
“还没呢。”
“那你快去吧。”
“不忙!”玉荣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天冷起来了,这有双鞋。”玉荣翻开背篓的底层,取出一双崭新的棉鞋递给我,我拿在手里,软软的,真的感到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记着要爱惜,打湿了要晒干,不然会烂的!”
玉荣走了,绵绵的秋雨中,她将独自一个人走过30里山路。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我敏感的心仿佛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过。
4年后,我成了村里第一位大学生。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亲戚朋友都来送我,玉荣也来了。上大学的喜悦让我原本敏感的心变得粗糙起来,我只知贪婪地吮吸着亲人们给我的祝福,而忘记了曾给了我无限关爱的玉荣。
那天晚上,玉荣喝醉了,幺舅气得暴跳如雷,就动手打了她。我要背玉荣回家,她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搀着她走在清凉的月光下。玉荣起伏的呼吸声,在我的耳旁如此真切地响起,18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挨着一个女孩,浑身自然而然地燥热起来。明亮的月光下,玉荣脸上的羞色隐约可见,更让我心头火起,我捧起那张桃花绽开的脸,双唇急切地印在了她厚厚的嘴唇上——玉荣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只是紧闭着眼睛,双手把我的脖子箍得更紧了。
是的,我们都是真诚的,但我们也是幼稚的。就像老人说的那样,早开的花是不会结果的。我刚进大二的时候,幺舅就作主把玉荣嫁给了邻村一个青年,那人长得还英俊槐梧。一年后,玉荣生了一个女孩,男人不喜欢,就冷落了她。男人常常在外喝酒打牌,有时还“打野食”(偷女人),玉荣知道后,也没有吵闹,日子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着。
那年寒假,我回家过年,母亲递给我一双崭新的棉鞋,说是玉荣出嫁时给我做的。捏捏厚厚的鞋底,揉揉软软的鞋面,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得想起了5年前玉荣为了给我送一双棉鞋,竟然淋着霏霏秋雨,独自一人走了整整30里山路!
可那时我“重利轻别离”,感动只持续了一会儿。后来,也曾说过想去看看玉荣,可母亲一句“去了怕别人说闲话”,就成了我退缩的最好借口,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次退缩竟然失去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返校后,光怪陆离的生活让我忘记了生我养我的小村。直到再次回家过年时,才得知玉荣已经在春草泛绿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玉荣知道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后,心情一直很郁闷,本来就是丢人现眼的事,她不想吵得路人皆知。男人见她忍气吞声,以为她软弱可欺,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利,公开与那个女人同居了。就在这时,玉荣又怀孕了。由于心情不好,加上营养不良,孩子早产了。玉荣见又是一个女孩,就彻底绝望了,月里不吃不喝,一个星期后就走了。
从此,玉荣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小草绿了黄,黄了绿,黄黄绿绿间,12年过去了,可我一直没来看你,玉荣,你生气了吗?我想你不会的,不然,你也不会这样频频向我招手的!
山脚下,清水河依然静静地流淌着,玉荣,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捉鱼时的情境吗?清水河里依然有鱼,可我却没有了捉鱼的冲动,因为没有了那种心境。岁月就像这河水,流逝了我们的青春,也流逝了我们的记忆。
夕阳下去了,凉凉的风又吹起来了,玉荣,你觉得冷吗?你是害怕孤单一人寂寞吗?那过去的4千多个日日夜夜你是如何度过的呢?有过后悔吗?有过怨恨吗?
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盘旋在屋脊上,飘渺得像梦,又忧伤得像诗,是在无声地召唤我吗?是的,我也该走了——
玉荣,你安息吧!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7-5-9 17:13:4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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