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四口之家,一个班长之家。
母亲彭素兰,五十八岁,六八年入的厂,做了两年电工学徒,掌握了一门过硬的好技术当了班长。大儿子成礼孝,三十二岁,读技校入的厂,老班长退休后他当了接班人。二儿子成礼贤,三十岁,退伍后入的厂,在一次及时抢修中避免了一场重大隐患当了班长。小女儿成礼芬,二十七岁,也是读技校入的厂,去年被评为“双文明先进工作者”当了班长。当然还有一位,他的岁数最大,当班长的时间最长,他见证了钢城的成长,在那个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岁月中用汗水和勤劳为这座初建的钢城添砖加瓦。而今,他却在客厅东侧墙上的玻璃镜框里,肃穆而又庄严。
本来还有一件值得要提的事,如果不是小女儿成礼芬拖了后腿,那么,这个班长之家也是个党员之家。不过成礼芬已经写好了入党申请书,相信组织会接纳她的,她有信心为这个家再添一份荣誉。
然而,这个看似载着荣誉与自豪的家,却也有着不平静的一面,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各自都涌动着一股暗流。
母亲一直在为孩子们的婚事心急焦虑,眼看着孩子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没有一个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挂在嘴边的。这不免让母亲多少有些说辞,人老了,没了别的念想,就想抱抱孙子。老太太退休在家,整日伺奉些家务,总觉得这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唯一能说得上话的老伴去年撇下她走了,孩子们又有自己的事,下班后也是各个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是这一家短暂的聚集。母亲往往会抓住这个时机挨个的唠叨着、数落着,孩子们听烦了就会急急的扒了几口饭鱼贯地离开饭桌。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念叨,大儿子成礼孝终于忍不住了,将筷子往饭桌上一拍:“您烦不烦,我们都不急,您急什么!”起身便将自己关进了屋里,其它两个默不作声,也各自进了屋。
这样的话让母亲伤透了心,孩子们明显与她有了代沟。当年她和老伴为了忙工作无暇照顾孩子,把他们都寄到乡下亲戚家里,这多少给孩子们心理上留下了些阴影。一直以来,母亲很想跟孩子们好好地沟通一下。
看着镜框里的老伴,老太太总会射透着一种游离不定的眼神,仿佛是将几十年来的酸甜苦辣都容纳在里头。回想当年是幸福的,少女时期的她,绝不少于一个班的追逐者,可她却被成文忠轻易地俘虏了,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牵她的手,还说他们以后要生一个班的班长,这个大胆的举动让她感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正是成文忠大胆的举动,征服了她那颗少女纯洁的心。当然,成文忠当年的话被印证了,他们的孩子都当上了班长,虽然没有一个班,但这已经足够了。然而,孩子们的表现却让这个母亲感不到一丝的欣慰,她像是被孤立了,显得自己是那么得无助,她不得不会经常看着镜框里的老伴发呆。
大儿子在屋里开始为刚才的话后悔,他不急吗?他也急,可是母亲的唠叨无疑是下了一道“促进剂”令他越发的不安。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在市里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起初两人很谈得来,花前月下、情波交顾,浪漫之色渲染着两颗年青悸动的心。可好景不长,就在女友到厂里来看成礼孝的那一刻,之前的种种浪漫全被他满身的油污淹盖了,成礼孝开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恨不得扯下这套充斥着汗臭味满和油圬的工作服,哪怕是光溜着身都比这强。用女友的话形容,他这身形象比街头要饭的还差。这话把成礼孝激怒了:“凭什么瞧不起人,咱当工人的就这样,怕苦怕脏能干活吗?我要不这样能带动班员的积极性吗?告诉你,我们班连续几年被评为‘特级班组’,这是多大的荣誉!劳动者光荣,你瞧不起人,人家还瞧不起你,你这种观念,不是你瞧不起别人,而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女友被咽得无话可说,气冲冲地说:“那你就守着你的‘特级班组’过一辈子吧。”女友主动跟他吹了,说他只能做一辈子工人,当一辈子班长,没多大出息。成礼孝表面上很坚定,一副无所谓的样,可心里却痛得不行,为此,他大醉了好几回。事后有好友和同事帮成礼孝物色了几个对象,他都不中意,其实他还是没有从失落中走出来,心中总藏着些阴影和那份恋旧。
二儿子最近比较得意,正沉浸于一场声势浩荡的网恋之中,打开qq他就会用眼睛“百度”般地搜索着那个心中早已虚拟好了的女友,女友qq头像的每一次闪动都会让他陷入极度的兴奋之中,字里行间的每一个符号似乎也能让他热血澎湃。打字累了,他们就会打开语音聊天,一直到深夜,他们无所顾及地闲聊,打情骂俏,甚至大笑,扰得隔壁屋的成礼孝经常睡不好,每每成礼孝就会踢开成礼贤的房门理论一番,常常会因一言和不和捏拳搓掌准备大动干戈,惊醒的母亲和成礼芬就会出来扯架,这个家经常在深夜弄得天翻地覆,母亲因此而叹息。
小女儿是表面文静、内心清高的女孩,总是给人一种冷若冰霜、遥不可及的感觉。厂里追她的人不少,可以她一个也看不上,她觉得他们是那么的粗俗,不愿意和那些套近乎的人接近,厂里的水泵房似乎成了她唯一的精神阵地。当然她心里不是没有人,而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向她表白。
知女莫若母,母亲当然懂得女儿的心,她觉得应该要好好跟女儿谈谈。母亲轻轻地推了成礼芬的房门,看着母亲,女儿显得有些慌乱,连忙合上日记本。母亲微微一笑,想化解这不必要的猜忌。
“妈,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女儿关切地问。
“睡不着,这不,就找闰女聊聊。”
“这么晚了,还聊什么?”女儿莫名地一笑。
母亲一声短促的叹气:“是啊,聊什么呢?以前你爸和我要忙着上班,把你们仨丢到了乡下亲戚家,没有好好的照顾你们,其实我和你爸你心里也挺欠疚的。等你们大了,上学了又要为你们学习的事操心劳神。时光如梭,一眨眼的功夫,你们又上班了,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我这个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婆子,想跟你们说说话就难喽。如果我没记错,咱娘俩像今天这样坐下来静下心聊聊,怕是第三次吧?”老人似乎有些哽咽了。
女儿的眼睛也跟着红了:“妈,您多想了,我和哥哥们从来没怪过您和爸,我们都理解您们。”
“这就好。”母亲欣慰地笑了,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女儿顺势靠入母亲的怀抱中,一股暖流从心田浸透了全身,像这样靠入母亲的怀中,从她记事的那天起依稀也只有那么几次,女儿觉得这是温馨的港湾,很容易让人安静地入睡,静静地呼吸,静静地听母亲的心跳,没有一丝的尘埃。
“说说你的事,好吗?”母亲抚着女儿的发丝。
“我有什么好说的?”女儿羞涩地继续往母亲怀里拱。
“这么俊秀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没人追?妈想,咱闰女一定有很多人追。”
“还很多呢,一个就已经足够了。”女儿的脸在母亲的怀中开始躁红。
“哦,是谁?”母亲很快就要女儿的话套出来了。
女儿见自己漏了底,也不好再瞒:“是车间里的一个技术员,去年技术革新评先进,还是我给他戴得红花。”
“好,闰女长出息了,哪天带他到家里来看看,说丈母娘要见他。”母亲有些心花怒放。
“妈——”女儿在母亲的怀中扭动着,羞涩着。然而,过了一会她不动了,声音开始有些木然:“可是,他还没有向我表白什么。”
母亲捧起女儿的脸审视着:“每个人一辈子属于自己的掌声并不多,如果不去迎合自己的观众,怎么会迎来更多的掌声呢?”
母亲的话,女儿听懂了。
又是一个平静的夜,然而二儿子成礼贤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打破了这个家的宁静,众人冲进了二儿子的房里,二儿子趴在床上痛哭,第一次他哭得像个小孩似的,一脸的失落与无奈,甚至渗杂着怨恨。网恋中的女孩原来是个有夫之妇,让他在虚拟中勾画好了的美好愿景彻底地崩溃了,这仿佛是个奇耻大辱,他的心就像被刀子生生地剜去了一个坑,伤痛的空洞永远也填不满。
母亲一声轻叹,眼神中包含着宽容与理解。
大儿子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带着冰冷的口吻:“我说嘛,网恋靠不住。”
二儿子一跃而起,握紧着拳头冲到大儿子跟前:“你少放屁!”
大儿子不甘示弱,准备迎面而上,小女儿赶紧扯住大儿子:“这个家都让你俩给闹翻了!”
这个夜,一家人是在不眠中度过的,他们各揣着一份心思。母亲: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大儿子:我还能从失落中走出来么,还会有一丝的勇气去重新面对么?
二儿子:终于从迷惘中清醒了,我该好好地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了。
小女儿:他会向我表白么,我该怎么做?
正如小女儿所说,这个家都被闹翻了,母亲陷入了不安中。“是该让他出面的时候了。”母亲想。站在遗像前,母亲默默地看着老伴,眼神还是那样的游离不定。茫然中,却又多出了许些的镇定……
孩子们都下班回家了,母亲早早地坐在客厅里,慈祥而又平静,身旁的桌子上立着老伴的遗像,遗像前放着三张白纸。母亲把孩子们叫到了跟前,看着母亲和父亲的遗像,孩子们开始紧张起来,他们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
母亲环顾着孩子们:“我把你们的父亲请下来了,当着你们父亲的面,我想让你们每人写一份‘班长辞职报告’。”
母亲的话让孩子们愕然了,这句仿佛刺到了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一下子,他们感到束手无策。
看着三个孩子,母亲心里已经有底了:“写吧,纸,我都备好了。”
“不,我还当班长!”三个性格各一的孩子突然异口同声地说。
母亲柔柔地一笑:“不想写,可以,但你们必须说清楚理由,为什么要当班长。当着这个老班长的面,要说真话,说说你们的想法和打算,怎么样把工作做好,把自己的事理好。礼孝,你是老大,你先说。”
皎洁的月光恬静地照着钢城的每一户人家,也照着这个班长之家。夜,开始宁静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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