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上过私塾。
没有事的时候,总坐在院子里,手旁一杯酒。
有时候有几粒花生米,孙子来了,就拈一颗放到孙子嘴里,再用筷子沾一点点酒,让孙子的小嘴张开,放在小舌头上,看着小孙子辣的泪花闪闪,就裂开掉了门牙的嘴开心的笑。
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就那样一口喝下去,也不皱眉头。
晨露未散时,他牵着自家的牛,去很远的地方吃草,到了中午才回来。这时候,60多岁的儿媳妇已经把饭做好,不回来,吃的就是剩饭。
儿媳妇总是当着人对老头白眼,露出厌恶的表情,倒也没有说出什么过格的话,老头明显的感觉到了,没有事情的时候,总是找出来些事情做,扫院子、挑谷子,两个箩筐的谷子总有百把斤罢,在他肩上空若无物。
客家人的正屋门上都挂着一只匾,写着:德贵第、武星第.....总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有一次,看见老头坐着门前,忍不住问他,他立即用筷子沾着酒,在桌上写,解释到:这是客家人的姓,写着德贵第的姓陈,写着武星第的姓李,我们客家人好客,你走渴了,到谁家喝水,看匾。知道他们家姓什么,就可以喊:陈老哥,给碗水喝。
许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他用漏风的声音开始滔滔不绝:广东的大儿子、市容、衣食住行......他曾念的私塾,学过什么......当过民办老师......青年到老年记忆里重新趟过,每一处都记得很清楚,那见地,入木三分,说道兴奋处,眉毛随着生动欲跳。
老人还很神秘的说:来,给你看看我的书。
跟着走进去,穿过天井,到了后院,左边是猪圈,右边是牛栏,中间很小的屋,木门,泥墙,后窗有一本杂志大,天光白天也吝啬着不肯进这阴暗,发霉的斗室。
他弯下虾米腰,在床底下扒拉,鼻中,传来阵阵的牛臊,猪腥味。
一层层掀开油纸,宝贝着拿出繁体,竖行的线书,完整,如新。
再看看老人,全白的灰发,每条皱纹挤进肉里,长了白内障的昏花眼睛,穿着中山装,很老的发白的式样。双手龟裂着,粗糙的变了形,两支裤腿挽着,光着脚,粘着泥巴。怎么也看不出曾是英气勃发的读书郎。
二儿子无疾而终,他也更显衰弱,苍老,白发人送黑发人苦痛,经络俱断,伤到了心脉,难以复原。
走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或听到过关于老人的消息。想是平凡的不能让人想起说起,一个走过快一个世纪的人,渺如娄蚁。
但是,眼前时不时总闪现老人用筷子酒辣孙子孩童般得逞的得意,用关节粗大的手摸索着线书的学究般专情的专注。
那模样,是那么生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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