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是农民,我爷爷是农民,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
解放前,老爷爷、爷爷省吃俭用,有了剩余的钱就买地,土地最多的时候达五六十亩。我家历代多是一脉单传,男丁稀少,农忙季节还需要雇佣十多个人来帮忙,“剥削”他们的劳动。因此,解放后,我家差点被划为地主。
后来,在机灵人的指点下,爷爷送了一份厚礼,说尽了好话,才被划为富农。然而在历届运动中,老人们都被批斗,爷爷奶奶连吓带惊,最后无奈地离开了人世。也正是这个原因,父亲那一代和我的叔伯哥哥中,虽不乏有聪明之士,但终究没有上成大学,只因“出身成分”一栏中是“富农”。
我是这个家族的老幺。在我上初中时(八几年),出身成分中还赫然烙着“富农”这两个耻辱的大字。马克思他老人家的阶级论调十分伟大,却也给不少无辜的人们制造了一些不必要的痛苦。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学生档案表中,不再出现“出身成分”这一栏了,即使出现了,上头查的也很宽松,我也满可以大大方方地写上“贫农”了。
贫农吗,就是比富农穷一点,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了。几年以后,贫农富农成了历史,出身成分里都可以填“农民”或者“粮农”了。
(二)
我是农民,我从小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1971年春天,父亲在一次船难中不幸身亡。当时,大哥只有13岁,大姐9岁,二姐6岁,二哥3岁,我只有1岁。娘也不过只有34岁!……惨啊……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在娘的后面和娘一起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那生产队的劳动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迫于生活,大哥只好辍学当了一名小猪倌。九岁的大姐已经抱着板凳到学校上学去了,还是被娘硬生生地拉回家照看弟弟妹妹……
我六七岁时,就跟着姐姐哥哥们一起背着箩筐、粪头,到山间、堤堰、河沟等地,去割猪草或者拾柴禾。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田野,连草都长不高,所以割猪草、拾柴禾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开始到二三里外的山泉去挑饮用水。刚开始,只能挑两半桶水,并且要在中途歇息两三次……随着年龄的增加,半途歇息的次数越来越少,桶里挑的水越来越多了。
秋天,生产队分地瓜了。分地瓜有两种分法:一是按人口分配,一是按工分多少分配。如果工分少,第二部分可能分的少,甚至不够一年的口粮。要想得到一年足够的口粮,就需要每年向生产队里交钱。
地瓜分完了,全家人就把地瓜擦成地瓜干。当年用的礤床是木制的,不过刃口很锋利,只是需要用手推动地瓜向刃口运动,经常出现擦着手掌、擦着手指的事故。(到了90年代初,农村开始流行一种旋转式的手摇的礤床机, 手不用再直接按到刀刃上,危险的系数降低了许多。)为了尽快擦完地瓜,大人们把地瓜推的飞快,一片片地瓜片“呱唧”“呱唧”地掉落地上,仿佛动听的音乐,让人遐思无穷。
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把地瓜干撒开,一片一片全部均匀地单个摆开晾晒,最关键的是把带地瓜外皮的那面要放到地下,不能晒皮,可能好多天也晒不透呢。两三天后,地瓜干就可以一片一片地从地里拾起来了。
看吧,田野里,山石上,到处都晾晒着地瓜干,到处白花花的一片。到了夜里,也不用派人去看,没有人去偷那点地瓜干的。但现在的年头恐怕是不行了·
想想那个年代,能吃得上饭,能生存下来就是一个奇迹。
(三)
我是农民,我从小到大都是农民。
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哥二姐相继失学,只有我还在坚持着上学。记得学习张海迪那年(1983),我正上着五年级,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执行,土地承包到户,家里的粮食收的多了。全家上下洋溢着幸福的笑声。我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第一次穿上了商品袜子。只是第一次穿袜子,真难穿!那么紧那么小,怎么能穿的上呢?愁得流了一身汗,还是穿不上,最好还是在高人指导下,把袜筒卷一卷,才好不容易穿得上……
尽管粮食收的多了些,但是姐姐哥哥们都大了,用度也多了起来,又没有别的收入,所以经济上没有根本上的改观。
为了增加收入,娘养了一头母猪,大量的地瓜干被猪吃掉,猪仔却也卖不几个钱,人的口粮却接济不上了。那年春天,我们家就断炊了……
我们吃过杨树的幼芽杨树的花(俗成“午时毛”),吃过槐树芽槐树花——这槐树我们俗称洋槐树,花儿白白的,一串串,嚼到嘴里甜丝丝的,很好吃;更好吃的还有榆树叶“榆钱”,榆钱滑溜溜的,据说还很有营养。至于到田野里挖野菜更是必不可少的:荠菜是美味佳肴,还有灰灰菜、齐菜芽、败火头草等等,非常多,只要是能吃的,我们都把它挖回家,甚至一边挖着一边吃,吃得满嘴是土也不在乎……
做饭时,娘把几味野菜和借来的一点地瓜干碎瓣和在一起,团成团,放到锅里蒸熟,还没出锅,就可以闻得到一阵阵的香气!一出锅,全家人你一个他两个,眨眼间就吃光了。
人啊,就是奇怪,越是没有吃的时候,就是越能吃!
(四)
我是一个农民。
我跳出了“农门”,又跳回了“农门”。
几经周折,历尽辛苦,智力平平的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成了商品粮户口。几年后,我成了一名乡镇中学教师——俺可是堂堂正正的公办教师!吃上了公家饭,端起了“铁饭碗”,仿佛一下子比家乡的父老乡亲高出了一等!
但是,知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了我,骨子里,我依然是一个农民,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一年又一年,我用农民的思想思考着这个世界,我用农民的思想教育着一届又一届学生……
我结婚了,让很多人不懂的是我老婆竟然是农民!刚刚跳出农门的我竟然又心甘情愿地跳回了农门!不可否认,我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些不甘心,仿佛有许许多多的委屈,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哎,当教师的就是穷酸、臭美!地位地下还特别讲究,看不起这种人,看不上那种人!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老婆是农民,两个女儿是农民,我当然也是农民!
我是农民,但我不回家种地。吃“公家饭”的,怎么能干那种又脏又累又不体面活呢!会让人嗤笑的。
我是农民,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我不会耕作,不会播种,不会打场晒梁,不会精打细算,不会丈量土地,不懂土地的壤情……我更没有细心品尝过耕种的辛劳和收获的欢乐!
时间在延续,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发生着质的变化!不知不觉中,新世纪到来了!社会各个领域,到处都发生了或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取消了农业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区别,都叫做居民户口了!商品粮户口成了历史。国家对户口的管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苛刻了!
联产承包责任制解放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这些剩余的农村劳动力纷纷涌出了家门,走上了打工的道路。最初,这些农民工干着最苦最累最脏的活,拿着最少最可怜的钱;社会上还有很多人看不起他们,说他们不过是出门要饭的乞丐……甚至有的民工挨打、挨骂,到年头了,还领不上工资!
随着国家、政府有关政策的出台,越来越多的农民工的权益得到了保护。企业的效益越来越好,利润越来越高,农民工的工资也就越来越多了……在外地打工者的工资,甚至远远超过了大学毕业的公务员、教师的工资!
现在,外出务工成了潮流。据不完全统计,我们村600多人中有300多人在外打工,平均每年汇回家的钱款不少于500万……
在金钱和利润的冲击下,社会上各种东西都在发生着质的嬗变!
(五)
我是农民,我是一个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农民。
新世纪的农民已经不是过去那种意义上的农民了。有的搞养殖:养鸡、养鱼、养羊……年收入五万、十万甚至几十万;有的小本商人成了规模宏大的批发商;开小拖拉机的买起了小轿车跑出租,或着买130、大解放跑起了运输;卖点小菜贴补家用的菜农,种起了塑料大棚,蔬菜远销上海、北京;及时在家务农,承包上几十亩地,年收入三万五万也不在话下……
新时代的农民目光远大,心胸开阔,八十年代的万元户现在已经成了百万元千万元的大户……家里盖起了两层、三层的小样楼,室内设施豪华……这样的家庭已经不是个别!
而我,一个乡村中学教师,依然守着那干巴巴的不足千元的工资,和老婆孩子全家四口人,在温饱线上挣扎着。我的小家庭,住在学校四十平方的两间小瓦房里,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教书的日子很清苦:早上天刚刚放亮,起在学生之前,夜晚,十点之后,睡在学生之后……
我是农民,我时时刻刻从骨子里流露出浓浓的小农思想。我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我甘于平淡,不敢涉足冒险。只要有一口饭吃,我也不会去偷去强;只要没有杀头的危险,我也不会被“逼上梁山”。
我是农民,我是一个旧时代的农民,一个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是农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农民!我枉为一个农民的儿子。
养儿为养老,这是农民的传统,但是我却无力赡养老人。在老家,近七十岁的老娘,住在一座几乎露天的草房子里,夏天地面潮湿得几乎流出水来,但是我无力盖房,更无力买房子!我没有办法让老娘过上舒适快乐的日子……我妄为人子!
哎,我是农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农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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