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今生的爱妻
而你是我的天与地
——摘自刘莉日记
第一章
矿部里分来一名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女学生。这消息从机关传到矿山,从平洞传到斜井,从一中段传到八中段……
“嗨,李筱,矿里分来个女大学生,你知道吗?”牛刚将风钻扛在微微斜坦的肩上,冲着李筱嬉皮笑脸。
“是吗?癞哈麻打起天鹅的主意来了。”李筱不以为然地说,双腿跪在矿石上,启动风钻,让风钻嘟嘟地响个不停。
“在爱情问题上,是没有等级之分的……”牛刚厚着脸皮自顾自地说。
李筱埋头在凌曾的矿石前,黯淡而晕黄的灯光剪影出他青铜般雕琢的轮廓。其实,这消息已是陈年的谷子了,在几天前他就已经耳闻,他压根没把它放在心上。凡是那些冰清玉洁或聪明过人的女孩他都看不上眼。因为,在他的每一根骨子里,都感觉出自己的卑微、渺小和不值一提。
“嗨,来了,你看……”牛刚惊愕地叫唤。
李筱回过头去,朦胧的灯光下,工区黄主任的背后,立着一个颀长而飘逸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工作服,没戴头盔,也没有口罩。黄主任一面打着手势一面讲解。李筱在这一刻真的有点目眩,那一身司空见惯的工作服,在她的身上显得那么光彩夺人。
“喂,小李……”风钻声嘎然而止,坑道里出奇的寂静。黄主任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位是我们矿部里新来的宣传专干,姓刘,今天到我们井下来了解情况。我要到5号付川去有点事。待会你陪她到天井里去看看。”
黄主任车转身,显示一张岩石般严峻而刚毅的面容:“小刘,这位师傅会给做向导的。我有点事,失陪了。”
“谢谢你,黄主任!”刘莉一对水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热情。
黄主任在临走前又通牒李筱说:“毛小子,可要负责她的安全哦!稍有差池,我就拿你是问。明白吗?”
黄主任走后,刘莉就那么楞楞地站在那儿,她的如雪的肌肤,袅娜的体型,如同举世闻名的希腊爱神的雕像一们,那么耀眼,那么璀灿,别有一番风味。而同眼前这群体格强健衣衫褴褛的矿工们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师傅,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她怯生生地试探道。
“这儿危险!你到后面坐会。”李筱指着远处一块干地。
“李筱,你是不是心痛她替咱们干啊?”牛刚用手提了提下垂的裤腰带揶揄道。
刘莉背过脸去,退到拐角的灯下。那里堆放着一块一块的梯恩梯炸药。她的脸上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别的原因,而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筱一会便钻好了两个炮眼,搁下风钻,对牛刚交待了几句后说“走吧。陪你到天井去看看,那儿很危险的,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别去了。”
“不怕,你可能不知道,我很喜欢冒险的。”刘莉自信地扬了扬一头秀发,声音又嫩又柔又细致。
李筱甩开脚步,闷头往前走。他初看上去似乎有点粗俗,有点土头土脑,而更多的是有一种超越他本身的卑怯和悲哀。
“小李师傅,你来矿工作几年了?”
“五年!”他在逃避她的提问。
她亦觉得这样的对白很无趣,便缄了口,跟在后面。由于机车轨道占据了整个坑道的主体,人行小道便显得湫隘而窄小,陡峭、潮湿、而又乱石纵横。加之道上的灯光久坏不修,对于不熟悉地形的她来说,这胜比登天。一会便拉在了李筱背后,在黑暗里摸索着,气喘吁吁地喊:
“李师傅,等等我!等等我!”
蓦地,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一块巨石轰地一声往下滚去。她趔趑地抓住光滑的石壁。一种莫名的恐惧也同时紧紧地攫住了她。那双纤纤的手,从石壁上滑落了,整个身子向旁边的铁轨扑倒下去。她惊恐地尖叫一声,便骨碌碌地向下飞滚。
一辆绞车空箱正从平洞放下。那尖声惊叫,那哐哐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李筱突然明白了这一切。
他不顾一切地跃进车道,绊倒了,就干脆陀螺似的向下爬滚。一阵阵剜心的疼痛,使他意识到自已的衣服和皮肤,正在擦过刀锋箭簇般的石块。
能够阻止悲剧发生的就只能是那幽僻冷峭的坡底。刘莉跌倒在黑黝黝的洞底,浑身软绵绵的,象浮在梦中,躺在了冰冷的铁轨上。
绞车的咣当声渐次近了,变成了隆隆的轰鸣。李筱强忍着剧痛,一步一挪,跌跌撞撞,向她倒地的方向移去。他的嘴角渗出了红的血……
他彳亍地走近了刘莉,双手托起她,醉酒般晃晃摇摇地迈出车道。与此同时,呼——地一声,绞车从他身边擦过去了。
他浑身如同棉花般地松软,手脚却如同铅块般地沉重。他一寸一厘都无法挪移了。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旋转旋转。
第二章
李筱伤愈已后,又下井了。他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愧疚和伤痛在噬着他的心。他曾有一万种假设:如果那天自己走在后面结果又会怎样呢?他真的感到后悔,没有尽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尽管黄主任后来也宽恕了他,并且一篇题为《发生在矿井的故事》在《矿山人》报上见报。
李筱总觉得有点负疚,他想,一定要向刘专干说清楚。否则他的心总会不安。那天下班以后,他叩响了刘莉的单身宿舍。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滚圆肥满、溜明铮亮的秃顶。并抛出了一串冷漠的声音;“你找谁?”
“刘莉,请问刘莉在吗?”
“不在!”那脸上蒙着一层阴云,冷冰冰的。门“碰”地关上了。
“爸,你干吗骗人家嘛?”刘莉重又将门打开,娇气地嗔了一句。她出现在门口,迷人的脸上带着几分讶异的微笑。
“爸,你知道他是谁呀?!”
“不知道!”
“他就是那天救我的李师傅。”刘莉惊喜地大呼小叫。灯光照着她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布满了红晕的笑靥,柔和小巧的嘴唇……李筱突然想起一幅油画作品,不知是谁的了。
“哦,你就是李师傅啊!思想表现不错嘛。进屋里坐坐!”那肥胖的脸上展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大伯,你快别这么说,那天是我没尽好责,不然,就不会出现那档事了。刘专干,你没事吧?”
刘莉嘬了嘬嘴,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说:“捧捧的。象疾风下的一株劲草,虽柔弱纤细,但屹立不倒。你的伤好点吗?”
“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小意思。”他掀了掀眉毛。
……
窗外月影迷离,夜风低回。他的谈吐,他的阅历,他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使她折服。然而他自卑,一目了然的自卑。
“喂,小李,别谈了,明天你还得上班呢?”老伯打断了他们的话题。李筱告辞出来。大伯追上他,将一叠厚厚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这是我们做父亲的一点心意,请别见外。你呢,以后安心上班。”
李筱将钱推了回去。唇边浮起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
回到宿舍,李筱将自己埋在颜料和色彩当中。他手握着画笔,涂抹起那幅久未完成的作品来。画几笔,又退几步。
躺在床上看一本花里胡哨杂志的牛刚,拿腔捏调地说:“小李,谢谢你,以后不要往这儿跑了,注意影响……”
“胡扯些什么?”他迷惑地瞪了一眼牛刚。
“哪能。每个去探望她的人都得了这个奖赏回来。老兄,你也不例外吧。我劝你别一门心思抠那妞了,现在可不兴张生救莺莺那一套了。”
“去你的,别这么恶心好不好?我可没你那一肚子坏水!”
“哈哈,你那司马昭之心,路人哪有不知的。这里向你透点内部消息,你知道那老头是谁吗?”
“是谁?”
“是我们市里的副市长。厉害吧!”
“……”
牛刚见他不敢吭气了,便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第三章
“五·四”节那天,矿礼堂里灯火辉煌,悠扬的乐曲伴着演员们翩翩起舞,婆娑婀娜。刘莉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显得优雅而又时尚。她手捏着麦克风,用婉转而缠绵的歌喉唱起了《红楼梦》中的《枉凝眉》,那歌声沉郁、含蓄、悱恻、哀婉,令人心碎神伤,不知今夕何夕?
刘莉梦幻似美丽的眼眸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自己也被那深深的古典情怨所打动了。长发在她的身后飘拂,显得又雅致又纯洁。在光怪陆离的彩灯下,她有如一颗璀璨的星星,一颗从星河落到凡间的星星。
歌声完了。半晌她才抬起那泪朦胧的双眼,迷迷离离地望着台下,沉浸在一种如怨如诉,如梦如幻的情调中。
李筱自始至终蜷缩在旮旯里,悉心倾听。一种奇异的、酸楚的、温温柔柔的情绪注入了他的血管里,涨满了他的胸腔。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台上,眸子里浸入了一层如雾的泪光。
“太捧了!”台下一片喝彩之声。“再来一首!”
“谢谢!”她微微一鞠躬,面色绯红,含羞带笑。
节目表演完之后,矿山里的年青人又自由地组合起来,将椅子挪到两旁,中间空出一片领地作为舞池。音响里铿铿锵锵地响起了鼓点声。霎时,人群就包围在欢腾跳跃、轻盈活泼的旋律里。
刘莉的舞姿轻盈如春燕展翅,欢快如鼓点在跳动,显得那么潇洒、优美、典雅,而又舒展。几曲下来,她已是汗涔涔了。
“嗨,李筱,你怎么不跳啊?”
“没有兴趣,看看也是一种美的享受。”他展齿一笑。“你的舞跳得真好看。”
“不敢当。刚才听鲍菁菁说,你原来还是矿里交谊舞的开山鼻祖呢?”
“你听她瞎摆。”
她瞥了一眼他那清朗朗的眉毛,还有那带着几分早熟的忧郁的脸庞,问:“怎么,有什么心事?”
“你真不饶人啊。”李筱冲她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吧,我对心理学挺有研究的。尤其是戴尔·卡耐基的作品。喂,你有什么忧愁,拿出来曝曝光,或许会好受点。一个快乐如果两个人分享,就成了两份快乐;同样,一个痛苦,两个人分担,便只有半个了。当然,绝对的严守‘国家机密’……”她那娇柔的脸儿显得迷人而可爱。
李筱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一种漂浮、寂寞、郁闷和许许多多难以名状的感觉困绕着他。很久以来,他一直希望把握点什么,从精神上解脱自己。“人,有时候真的很悲观的……”
他那对无助和迷茫的眼睛,那忧郁的语调,使她出奇地感动。她被他那种强烈的、深刻的焦虑、彷徨和孤寂折服了。
“许多的不幸和悲剧是我们自己无法把握和改变的,这就是命,这是天数。”他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么萧索而落寞。
她静静地听着,眼神是那样的朦胧而模糊,那样也染上了淡淡的哀愁和薄薄的忧郁。半晌,她伸出白晰的手说:“李筱,振作点,愿接受我这个异性的朋友吗?纯真的朋友?”
他沉吟了片刻,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纤细的、清凉的、玲珑剔透的小手。
“喂喂,搞什么鬼啊。”三中段的曹怡庆走过来揶揄道。
音乐沉寂了一会,又响起来了。是一支优美而伤感的慢三。刘莉站起来,扑闪着黑色的睫毛,眼睛晶亮晶亮的。
“李筱,你跳一曲吗?”
“不了。谢谢!”
“刘小姐,肯赏光吗?”曹怡庆伺机嘻皮笑脸地邀请她。
“抱歉!我已经邀人了。”
“……”曹怡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语塞了半晌。直到刘莉离开以后,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油腔滑调地取笑李筱:“你小子真不赖,比掘井速度快多了,给介绍介绍经验。”
李筱鄙夷地瞟了眼他那张精心修饰过的马脸,不置一词地走了。他怏怏地回到宿舍,将自己潦草地扔到床上,失神地呆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结满了一层灰黑的蜘蛛网,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第四章
李筱走出市立人民医院的大门,心里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脆弱。两行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顺着那刚毅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流进嘴里,又流进心里,把破碎的心也给冰透了。
“筱儿,矿里效益也不好,实在没有办没,就卖了家里那间破房子吧……”老人已是面容枯槁,目光黯淡。长久的疾病消磨了他生命的光泽,发音很低,喉咙里象网着乱丝。
“爸,钱的事,我再去向舅舅他们借借,你不用担心。”
“我是担心你,担心你娘俩没…没…没法还……”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筱过去扶着父亲翻起身来,吐了口痰,又安顿他重新躺下。然后,便阖上门走了。
外面的阳光跟条死鱼的眼睛似的,灰白灰白的。李筱的内心里充满了矛盾、沮丧、痛苦和挣扎,生活对他已把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关上,剩下来的就只有困倦和迷茫。
李筱刚离开不久,病室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端庄典雅文文静静的姑娘,手里提着一网兜儿水果、奶粉、和一些营养滋补品,沉静地问:“你是李筱同志的父亲,李大伯吧?”
“嗯,是的,是的。”老人支起瘦骨嶙峋的身子,干皱的脸上露出了疑惑:“姑娘,你是——”
“我是李筱的同事,我家就住在附近,医院里很多医生我都熟,有什么困难他们可帮你的。”她见老人正努力想撑起身子,忙过去扶老人躺下:“大伯,你不用起来,你躺着!”
“李筱他刚回去借钱了,明儿就会回来的。”
“不要紧的,我是来看看你老人家的。”刘莉盯着老人布满核桃壳般皱纹的脸,心中浮起一阵阵恻隐,觉得老人的晚景是何其凄凉悲戚,孤苦伶仃。
“哦,哦,真难为你。”老人眯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着这个娟秀的姑娘,气息微喘地问:“你是筱儿的领导吧?他为我这个家可不少操心。耽误了很多时间,你要原谅他……”
“大伯,你放心,李筱在矿里表现很优秀的。连续几年都是矿里的劳动模范。”
“哦,那就好,我知道他很争气。”老人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筱儿为我花钱的事,都瘦得不象人了,你做领导的帮我多督促督促,别让他加班……”
“大伯,我知道。我是他的领导,也是他的朋友。”
“朋友?”
“是的,朋友!”刘莉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自己为朋友这两个字而感到自豪,而喜悦。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象被一层温暖的波浪柔柔地托住,轻飘飘的。她从自己的坤包里掏出一叠钞票说:“大伯,这是我们单位的一点意思,您老请收下。”
老人伸出一双颤抖的手,那手摇晃得如秋风中的两片枯叶一样。他激动,兴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如一个从黑暗的劫数刚逃出来的人,置身在拥挤的人群中。
刘莉走出住院部的大门,心底浮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伟大。蔚蓝的天壁上镶着大理石纹似的云彩。鸽子愉快地划过天空的沉寂,太阳透过密密匝匝的风景树叶,把阳光斑驳的圆影筛漏在她那张纯纯的甜甜的脸上。
这是个多么美丽而晴朗的初夏!
第五章
当他第二次去敲那间女单身宿舍时,一种莫名的感觉漂浮而来。他轻轻地敲门,心怦怦地跳动。
“呵,李筱,是你呀?”她的笑容里有着坦荡荡的温柔。
“刘干事,你那3000元钱……”他窘得不知如何表达才好,嗫嚅了半晌,才挤出那几个干涩的词汇。
“那天,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你我是朋友,是朋友就别见外了。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她笑着说,抬起头来担白地望着他:“以后再慢慢还给我就是。”
“……”他沉吟地、深思地看着她。她的长发蓬松地披洒在肩上,双眸如水,那眼神里有梦,有幻想,有迷惑,也有畏怯和惊慌。
“嗨,李筱,你休息时都在做些什么啊。打牌?下棋?搓麻将……”
“有空就搞些——”李筱用手做了个握笔的动作。
“创作?是小说吗?诗歌?还是散文随笔之类?”她的话轻飘飘的,象烟,象云,象雾那么飘过去。
“写小说,玩文字,我没那么好的文学功底。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
“绘画,是吗?我挺喜欢绘画的。伦勃朗、德洛克洛瓦、列宾、梵高、叶浅予、吴作人等等一大堆乌七八糟的画家的作品,我都看过,有些还是真迹呢?我对那些具有艺术天赋的人,真的很佩服。”
“遗憾!我并不是你说的那种具有艺术天赋型。我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情感的宣泄方式。”
“你真贫。什么时候我可以拜访你的画室?”她那亮丽的眸子里流转着期待与喜悦。
“好呀!敝人热忱欢迎莅临指导!”
李筱告辞出来,外面正是月色溶溶,花木扶疏。
这是一间挤挤巴巴又凌凌乱乱的房间,墙上却挂满了大帧小帧的绘画作品,五颜六色,又琳琅满目。有雕木框的、有石膏的,有彩皮框,也有吹塑纸粘的,大大小小,乱而无章。靠窗的一张写字桌上,旁边的椅子上,床铺上,甚至连被褥上,到处横七竖八搁满了石膏、铜马、炭笔、颜料、画刀……还有供写生用的瓶花、水果。至于毛巾、浴巾、被单、衣服……都不约而同地抹上了某种油彩,这使人很容易想起现代画家蒙德里安的抽象作品《红、黄、蓝之构图》。
“哎呀,这份乱劲儿。”刘莉一进门便嚷开了。“你这儿没有发生过八级地震吧?”
“西班牙皇家军刚刚入侵过,到处是丢盔弃甲。”李筱自嘲地笑了笑,“我爸患病以后,又是加班,又想抽点时间画画,就没有时间顾及其余了。要不,牛刚那小子也不会挪窝了。”
“这就是你们搞艺术的通病。追求浪漫么?”她想起那次在艺术学院找老乡的情形。那零乱不堪,那歇斯底里,总让人感到一种模仿的虚伪;而今天的混乱,却让人感到那么自然,那么合情又合理。
她靠近一幅标题为《矿魂》的油画前。画还没有画完,描绘的一个老矿工在坑道里掀起矿石的情形,那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隆起的肱肌,形成一种鲜明的反差,给人一种力量和岁月揉合起来的审美感受。
“你的作品,使我想起了罗丹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刚毅健美的肌肉和那脸上深思忧郁的表情,使人明显地感觉到有模仿的痕迹。这是一幅并不很成功的作品。
“不错。在这幅作品动笔之前,我临摹了100多幅他们俩的石膏作品。象《哀悼基督》、《巴尔扎克像》、《雨果》、《欧米哀尔》等等。”一谈到绘画,李筱便无拘无束地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突然指着一幅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石膏仿制品,激动地说:“你看,你看看这个《圣经》中的牧羊少年,强健雄壮的体魄,鼓满力量的肌肉,刚毅坚强的外形轮廓……人们将从这些中颖悟到他内心的高尚、坚强与不可征服的精神力量。”
“所以说,你师法米开朗基罗,而没有走出米开朗基罗。你看你作品中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颜料都烙上了米开朗基罗的痕迹。”她沉着地与之争辩。
李筱被她直言不讳的话激怒了,“你知道吗?我的功力不足,必须从实体的直观中去选择自己独特的个性和表现方式。如果我抛弃了毕加索的线条,莫奈的色彩,德拉克洛瓦的浪漫,列宾的写实,那么,我几乎就只能把这些东西扔到窗外去了。”
“你读过《梵高传》吗?梵高在成其为梵高以前,他去悉心研究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委拉斯贵支的《宫娥》吗?她一意孤行,在矿山、在街道、在田野,在贫民窟里,他使用着自己喜欢的色彩……这就是艺术,这就是个性,这就是创作。风格是自己创造的,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借鉴过来的。”
“我知道艺术的个性、明暗、色彩、线条等等,可是,你知道吗?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创作?我没有系统地学过绘画,没有老师,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甚至每天还要工作八小时,或者十六小时,还得排除来自家庭、社会等各种因素的干扰。”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成为你模仿的遁词。你知道吗?模仿是艺术的天敌,它无形中扼杀了一个创作者的激情。”
李筱沉默了片刻,蓦地纵然大笑起来。“遁词?对!遁词。”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和愤怒在内心中点着和燃烧起来,也从来也没一个时候,觉得如此为艺术而耻辱而委曲。他突然象一头扑去咬人的美洲豹,一把将油画从画板上撕扯下来,并用力地撕扯着“模仿……模仿……这算什么创作呢?这算什么呢?……狗屁!”
“李筱!李筱!你干什么呀?你疯啦?”她惶急地从他手中夺下那幅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画。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清亮的光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恐惧、畏缩和怀疑。
沉默。
“李筱,对不起,我不该伤着你。”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细致,“其实,你是有才华的,只是我没有说出来而已,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提高得更快一些……”
“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对不起!”李筱不再飞扬浮躁,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高谈阔论,不再面红耳赤,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换成了另外一种人格,那么文文静静,彬彬有礼,象个谦谦君子。他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使他莫名地感动。
她也怔怔地望着他,如梦如雾,不知身之所在。四目相瞩,心有灵犀。他们静静地伫立着,静静地,两股青春的潮流在交流着,在翻腾着。
“嗨,李筱,我们别这么楞着了,我帮你收拾收拾这‘旧山河’?”刘莉重又含羞带怯地跑开了,拾掇起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颜料来。
“不行,不行,这可不成!”李筱跑过来阻止说。
“好啦,别说这么多。跟我联盟吧,清理好这个欧洲战场。嗯?”她顺手将一把颜料整齐地码好,放进颜料盒里。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刘莉忙碌得象姹紫嫣红中的一只蜜蜂,轻盈、自在,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遐想;而李筱却似那风车滴溜溜的打转,又是掸抹,又是布置,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和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
他们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从一个故事过渡到另一个故事,从一个事件转折到另一个事件……象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潺潺地流淌着,时而发出清朗朗的笑声。
“呃,李筱,你什么时候不当早班啊?”
“这个周四,干吗?”
“是这样,我来矿这么久了,还没登过云山,我好想好想去看看日出,云山的日出。你能陪我吗?”
“好啊!看日出可得赶清早咧,你走山路怎么样?”
“没问题。我在大学生运动会上还拿过奖呢?”
“是吗?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事还多着呢?”她那双黑晶晶水汪汪的眸子里闪着甜甜的波光。她伸出手,将那只纤细白嫩的小指勾成c形。“咱们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李筱伸出手指头承诺说,“凌晨四点,我来叫你”。
第六章
天空灰溟溟的,薄雾如烟似纱,清凉的晓风拂来,还有几分寒意。刘莉蹬着一双白色旅游鞋,上身穿着一件紫色茄克,配上一条牛仔裤。那一头的秀发扎成一束,披在身后,显得简洁、洒脱而明快。李筱潦草地背上画夹,一前一后走在这奇妙的纱幔里,从山麓出发了。
“嗨,这个包就全权交给你了。”
“哇噻,这么沉,什么家伙?”
“你猜?”
“一台球磨机吧?”
“好啊,你真坏!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喂,小姐!你是去看日出,还是去攻城略地啊?小心警察逮着你,还以为你杀人越货或越狱在逃?”
“放心,这儿没警察!”
“站住!身份证?”李筱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来。
“长官,我是良民,良民大大的。”刘莉靠扰他,狡黠地笑道。
“良民?你这包里是什么东东?”
“报告长官!这是我从人家银行里捡来的一包没用的‘老人头’。”
“没用的。跟我到警局去一趟。”
“长官,饶命!饶命,长官!”
他们一路谈笑着,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刘莉最初象一只可爱的小兔,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轻盈如飞。
渐次地,路更险了,陡峭得如同一架架在山头和云端的石梯。小径上散满了七零八落的怪石,每走一步都叫她晃晃悠悠,没法把握住重心。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白晰的脸上也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秀发上也凝洁了一层白晶晶的雾珠。她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筱,他却象一匹刚成熟的马驹,步幅仍然那么均匀,步频依旧那么紧凑。
“休息一会儿吧?李筱,我真有点走不动了。”
“不行,都五点多了,再晚点你就看太阳尾巴吧。”他扫了一眼楚楚堪怜的刘莉,一缕温温柔柔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来吧!我拉着你走。”
拂晓前的小径上,别有一番肃穆和宁静。薄雾中树影迷离,石影恍惚。两旁的相思树上,结满了累累硕硕的红豆,嫣红一片,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在轻柔飘绕的晓雾里,披上了一层诗的意境。
李筱拉着她的手,突然变得矜持起来,一副不忧不乐不慌不忙不拘不言的神情。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李筱,你这神情,还有这青山,这绿水,这松林……你猜,我想起谁来着?”
“谁?”
“许云峰。她就义前就是你这副山崩于前不动声,石裂于后不动色的样子。”
“呃,你到是取笑起我来了。你不是说,你在校运会上拿过奖,莫不是安慰奖吧?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刘莉堵气地挣脱他的手,抢在前面说,“我们比比看,谁先爬上山顶谁得冠军?”
“谁后谁得亚军,领奖台上照样谁少得了谁?”刘莉被他的这句话给逗乐了,软软地给他一个浅笑。
坐在山顶,真是如临仙境,那浓稠飘绕的雾都弥漫在山谷里去了。刘莉找了一块光洁的大青石,又嚷着李筱帮她将塑料布摊开,又将包里的水果、饮料、零食一古脑儿倒在上面。然后,两人就曲膝坐在上面,静静地凝视着东方。
东方的晓雾在悄无声息地轻舒曼卷着,千丝万缕,拉也拉不开,扯也扯不断,飘飘冉冉,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雪峰山脉,迤逦而来,又蜿蜒而去,潜入在茫茫的云山雾海里。星星点点,黑黝黝的山峦,象一座座起伏在波涛中的海岛。一抹胭脂色涂抹在东方的天空,象一滴红墨水滴在了水中,漶漫开来,那抹红越来越大,穿过淡紫色的雾气,辉煌了整个东方。忽然间,无数的金光从山顶喷射而出,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冒了出来,整个东方都在燃烧……
“云山的日出真是太美了!”她惊叫越来。
“这使我想起了十九世纪的一幅名画。”
“你是说莫奈的《日出·印象》吧?”
“不错。那溟蒙飘绕的雾霭,那冉冉东升的红日,那港口的码头、舢板,那宁静,那朝气,还有那奔放的笔触,冷暖色彩的处理。哦,你看,你看,眼前这飘缈的雾霭,这曙光初升的清晨,这远村远树,这炊烟,不就是一幅绝色的油画素材么?”
第七章
刘莉轻轻地把画夹递给他。李筱将画夹搁在膝上,一会儿望远方,一会儿盯着画板,一丝不拘地勾勒起轮廓来。刘莉别过头,不再看太阳,一对梦似的眸子,恍惚地注视着李筱。
李筱那头蓬松而微卷的黑发,在朝晖里闪着光泽,一绺刘海随便而散乱地覆盖了眉毛;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象一尊石雕,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彩。真的,这世界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艺术,只有色彩,只有线条……
刘莉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他,踏着绿茸茸的草茵,踏着晶莹莹的露珠,象只啼春的小鸟,在林中穿梭、飞翔。
这山上,到处都是密匝匝的相思树,小小的、红嘟嘟的豆儿结满了满树满枝。她哼着陈慧娴的《千千阙歌》,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不停地采撷着红豆,荟成一簇,那碧绿中便挂满了一串串一层层的红豆,溢彩流光,璀璨晶莹。
就在李筱的写生快要收笔时,她又悄悄地折了回来,跪在他的身边。她深情地沉湎在这份情调的喜悦里。她觉得有一种柔情正涨满了她的胸腔,需要倾诉。于是,她轻曼的念起一首诗来:
我好象答应过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优美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象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
李筱别过头来,显得高贵而宁静,超然而文雅。他的目光捉住了她那温柔的双眸,她那对垂着的长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唇过也带着那迷人的轻颦浅笑。“嗳,李筱,我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秘啊?”
她的脸上倏然飘来两朵红晕,娇柔楚楚,婉转动人。她蓦地从背后举出那簇带露的红豆枝。哦,红豆!红豆!爱之神悄悄地来了,来得这么急,这么出其不意。他感到一阵阵的喜悦和甜蜜,如潮水般在体内冲激、泛滥。
他伸手握住了那只举着红豆枝的手儿,出神地凝视着那双甜蜜的眸子,那双让人心慌意乱的眸子,还有那如红豆般晶莹的嘴唇,那张因激动而微微颤栗的嘴唇。
“李筱,我昨晚做了个梦。好奇怪的梦,梦见了我们都还很小,就互相认识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你扮新郎,我扮新娘……”
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却在他的心海里掀起了一层层狂涛巨澜。他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头,她倒在了他的怀中,醉意朦胧地望着他,如痴如傻,如幻如梦,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性的气味,使她迷醉,使她慌乱,她感到自己在慢慢地解体在蒸化,象一幅毕加索晚期的作品,所有的线条都迷失了方向。
他捧住她的脸,象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唯恐打碎了。她的眼帘慢慢地阖上,细细的笑纹在白析的脸上盛开如莲。而他那灼热的颤抖的嘴唇,一下子压在了她那湿润的饱满的唇上,她感到一阵甜蜜的晕眩。没有了动作,没有了言语,没有了抗拒,也没有了云山、绿原、日出、印象……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溪水在乱石的罅隙里潺潺地、轻轻柔柔地流动。轻风、虫鸣、鸟啼,组成了一曲玫瑰色的云山奏鸣曲。
她紧紧挨着他坐着,阳光从树中里筛漏了无数的光点。他们相互地对视着,盈盈的眸子里,流转着爱情的喜悦。她用那优美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
“谁能解我情钟?
谁能柔情深钟?
若能相识又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歌声是那样的细致,那样的低柔,那样的动情,如怨如诉,如幻如真,倾诉了她全部的爱和情,整个的心与柔。他被深深地震慑了,用了浑厚而低沉嗓音改编了歌词:
“我有柔情深钟,
我能解你情钟,
但愿相识长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她的眼光朦胧了,潮湿了,不转瞬地望着他,头靠得更近。他伸出手,重新将她融化在自己爱情的怀抱里,融化在那梦境似的虚幻里。她亦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勾住他的脖子,头往后仰,眼里迷迷蒙蒙。
他们相互辗转地、热烈地、甜蜜而长久地吻着……
爱就这么突如其来了,没有根据,没有理由,偶然而又必然地来了。也许缘就是如此罢。
第八章
刘莉由于虚心好学,加之自己的上进心比较强,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全面而系统地了解了矿山的基本情况。她的调研报告,往往成为矿行政会议的热点问题,给矿领导提供了极好的参谋作用。不久,便调任矿办公室主任。
这天,刘莉刚走出a工区的平洞,便和生产矿长打了个照面。她摘下头盔和口罩,对矿长说:“韦矿长,五中段的绞车,可是我们a工区的关键设备。据绞车师傅反映,由于长期调丝引起的双筒不能运行,如不及时抢修,单筒运行就会导致主轴变形,电机负荷过重,工效降低,直接影响到我矿的生产效率,甚至带来安全问题。我们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视啊。”
老矿长和颜悦色地笑了笑了:“刘主任,你的意见很中肯啊,我们马上组织人员抢修。你放心。”
一场轰轰烈烈的抢修战打响了。李筱浑身油污,脸上只剩下了红唇白齿,汗水从脸上爬下来,冲出一道道明显的沟壑,显得疲惫、憔悴和颓丧。
六小时、十二小时、十八小时、二十四小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李筱配合机修工打副手,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视网膜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血红的网络,他感到疲惫,又心力交瘁。父亲不久前病逝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母亲和一大堆债边务。
“哇噻,刘主任,这么早啊;是慰劳慰劳我们来了吧?主任万岁!”刘莉刚走进机房,“猴子”就高叫起来,伸出一双黑不溜秋的手,掀开毛巾,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馒头,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师傅们,辛苦了!用早餐罗。”大家一窝蜂似的涌过来,拍拍手,在脏衣服上揩了揩,就来摸雪白的馒头。于是,每个馒头上便一清二楚地盖上了他们千奇百怪的手戳。李筱手里捏着把扳手,光着膀子,站在离灯光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他明显地瘦了,褴褛的衣裳使人很容易想起那候车室里的沦落儿。但在她的眼里,真的从来没有过轻蔑和不屑。反而认为他是一堆闪光的金子,是一颗藏在贝壳中的珍珠,是爱神的化身与美的主题。
“嗨,刘主任,你不是提着馒头来相亲的吧?”后面传来了一阵阵的戏谑的笑声。
“喏,咋啦?绝食抗议!都过去这么久了,悲伤也没有用。”
“我不饿!”他怆然地摇了摇头,那么萧索,那么倦怠。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你不要硬撑着,加班对你的身体没什么好处。交接班的来了,你也不替下来,这怎么回事啊,真急死人了。”她心中掠过一丝坦恻的温柔。
“刘莉,你不要这样关心我,真的,别人看着多不好。”他心底有过一阵微微的痉挛和酸涩。他好象在大雾中奔跑,辨不清方向。每当自己回到这黑黝黝的矿井,便感到自卑,这自卑一直渗入到骨髓里去了。而她呢,应该是属于幸福的,属于高层次的幸福。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围着她讲《美人鱼》的故事。
“我不管。你别加班了,答应我,好吗?看你罗,都瘦成什么样?”她伸手在他赤luo的膀子上捏了捏,唇边浮起一个浅浅的笑。
他恻然一笑,很勉强。
刘莉换了一身洁白的衣裳,似一朵出水芙蓉,盛开在水一方。她伫立在窗前,等待着李筱来叩响她的门扉,叩响她的寂寞,叩响她的忐忑不安和望眼欲穿。
这间小小的宿舍被精心布局了,墙上挂着李筱的几帧油画。音箱里正播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刘莉将自己完全浸泡在那缠绵而优美的倾诉中:“我的歌声穿过黑夜,轻轻飘向你……”
她听到了那熟稔的脚步声。这些忙碌而等待的时光终于过去了。当他那瘦长的影子投进来时,她仿佛一只依人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去,依在他的怀中,嗔道;“好啊,你好坏!你故意姗姗来迟,看我怎么罚你?”
他彬彬有礼地吻吻了吻她的脸颊。一层浓郁的悲愁不知不觉地漂浮而来,笼罩了他的容颜。他脸色憔悴,双颊瘦削,但眼睛灼灼逼人。
“筱,你怎么啦?你怎么不高兴啊?”她跪在他的膝前,双手搁在他的肩上,幽幽地问。
“刘莉——”李筱发出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那一声深长的叹息,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你知道,我是一个成天汗臭熏天的工人;一个365天在井下趴着、跪着与滚打着的工人;一个没有多少知识没有多少教养的人;一个灰头土脑甚至笨手笨脚的乡下人。你看,我与这情调,这气氛是多么格格不入啊!属于我的只能是汗臭、混乱、肮脏与嘈杂。而你呢?你不同,生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庭,有着美丽动人的容貌,有着令人羡慕的学历和优越的社会背景。你应该属于快乐、幸福与得天独厚。我们是站在两个层次进行交往,友情可以不计较这些,但爱情,但婚姻,却不能脱离这样而存在……”许许多多的悲凉,竟从他的肺腑从他的灵魂深处不期而然地飞了出来。
“别说了……李筱,我不计较,真的,我不会计较的。”她惶急地喊,一种被撕碎的痛苦,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
“你不计较,那是因为还不成熟。可是,你的父母,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周围许许多多的人,还有这时代,这世俗,这社会……他们也会跟你一样不计较吗?”
“我不要成熟,不要世俗,不要别人!我知道我们自己就够了。”
“爱,有它的物质基础,有它的社会属性,你受过高等教育,比我更懂得这些。”
“是的,我懂得爱和被爱。却不懂你给爱强加的两难逻辑。说到底,你太自卑,太自私!”
他被她的话撞成碎沫,惨然一笑:“自私,我很自私,我吝啬自己的每一点幸福,自己的每一份喜悦。可是,连自己也一无所有的人,将自己的伤口与痛苦隐藏起来,这也叫自私?我贫乏、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
“不!你不是这样的!你是自卑!你忌讳别人谈这两个字,你不敢面对它,你只想采取虚无的态度来掩盖它。你是懦夫!傻瓜!糊涂虫!”她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顿时控制不住自己而泪盈于睫了。苍白的脸上写着失望、伤心和倔强。
“莉,我不想伤害你,真的不想伤害你。你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将来,这样下去,你会后悔,会失望的。”
“不,我不会,我不会的……筱,我真的不会的。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竟无语凝噎,“我爱你,我爱你就不顾一切,不在乎一切,不在乎金钱、名誉、地位,我只在乎你的志气,你的爱心,你的才华。只要拥有你,拥有你的爱你的志气你的才华,既使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你就是去行乞,我也会一路跟随你,帮你提篮子……”
“莉,你不要说,不要说!”他中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和不安。他退缩了,热泪盈眶了,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嗫嚅着反反复复地喊:“莉,我爱你!我爱你!莉。”
她也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肢,将头深埋在他的衬衫里,泪水濡湿了他的衬衣,“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爱你,真的,筱,我爱你,我她想,想你每时每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在井下当班,我每天都为你好担心好担心……”
李筱的每根神经都被抽痛了,他感到鼻翕酸酸涩涩而泪眼模糊了。他轻轻捧住泪痕狼藉的脸庞,躬下身去,深深地吻住她。咸咸的、涩涩的泪水顺着面颊,悄悄地流进他们相吻相吮的唇中。
第九章
红豆红了又残。时光之水不停地向前流转着。天气次第地凉爽起来,苍山翠岭间霜叶如醉,黄果如金,秋意更浓。山峦、田野、森林都悄悄染上了一层成熟的色彩,显得更加苍郁、丰富和深沉。
李筱的油画《矿魂》在刘莉的帮助下几经修改,在省内一家大型画展上展出,并被多家刊物登载。这成功给了他们无穷的鼓励和信心。当他们接到省博物馆的收藏通知函和一叠大大小小的刊物时,两根心弦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甜丝丝的幸福的颤动,喜悦漫满了这间温馨的小屋。
刘莉一种纯然的快乐情绪,转化成兴奋的眩晕。她真的当自己获得了诺贝尔奖一样,将证书和杂志认认真真地捧在怀里,闻着那股甜沁沁的墨香,嘴里不停地狂呼乱叫着:“筱,你成功了,真的,你一定会成功的,成为一个世界闻名的大画家,我相信,这绝对不会错的!”
“哎呀,谢谢夫人的这顶大帽子。”
“好耶,你说什么?谁是你夫人了?你不害臊啊!”她扔下杂志,扑过来,在他的腰际狠狠地掐了一把。
“哟——我说,夫人这顶头衔你不想要,那就拉倒算哪,何必这样紧张呢?我可送人了?”
“你敢?!”
“那么,你想做谁的夫人啊?”
“谁娶了我,我就做谁的夫人!”
“要是猪八戒牛魔王呢?那可惨了!”
“要死!你敢咒我,看本小姐如何发落你?”她张牙舞爪地在他脸上脖子上腋窝里搔着他,搔得他痒痒地,急巴巴的直叫唤;
“饶命!饶命!我投降了!呃,你怎么特象《水浒》中的母夜叉啊?”
“好呀!看你还咒!看你还咒!”她的两条纤细的手臂围绕着他不停地打转。
“我说,夫人,你再敢负隅顽抗,我就,我就自卫还击了。”
“偏不!偏不!”她倔强地说着,无邪地笑着。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将她四仰八叉地扳倒在床上,黑色的秀发散乱在金黄的绸缎上。她静静地躺着,秀唇微启,屋子里静谧得两颗怦然跳动的心音都能听得出来。她潜意识里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心里象一千只一万只小鹿在欢蹦乱跳着。
他轻轻地匍上,捉住了她甜蜜的嘴唇,吻着她了。吻得那么深,那么甜,那么钟情,那么热烈。
“筱,我们恋爱这么长时间了,什么时候到我家去,让我老爸老妈参谋参谋?”她抚弄着他蓬松的密发,柔柔地问。
“啊?还得考核呀?本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思想品德良好,遵纪守法,对工作认真负责,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这些,能过得了关吗?”
“感到有点功力不足,是吧?”
“那倒不是。我是没有问题。只怕泰山不认乘龙快婿。”
“这里向你透露点内幕:我老爸行伍出身,快人快语,性情率真。我老妈为人师表,爱生如子,廉洁奉公。你放心,绝对的公正公平公开。”
“我还是不放心,那次我来看你,他怎么说,男女有别,注意影响。一古脑儿的封建残渣。”
“我看是你脑子里有封建思想在作怪,都哪朝哪代的烂芝麻了,还摊出来啊?”
“喂喂,我今天可不想跟你抬扛啊,你还是教我几招吧?”
“你临场发挥得啦。”
“考糟了怎么办?”
“得啦,别说了,没有上台,就想着下台,你这人真是的。”她嗔道。
“傻瓜,生气啦?嗯?”他耸了耸肩,“那好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刀山油锅赴汤蹈火也得走这一遭。”
第十章
那是个阴雨霏霏的秋日,草枯叶黄,万木萧然。刘莉和李筱举自一柄红黄蓝三原色拼成的小雨伞,肩并着肩,手挽着手,迈进了市委大院。两旁的四季青树仍然蓊葱郁勃,在细雨的衬托下,更显示不出秋日的景象。
从迈进这气宇轩昂的大门那一刻起,李筱的心弦便有点紧绷,激动、紧张、畏葸,有点象个赶考多年的秀才,心神不定,又象有无数的虫子在身上蠕动。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带,又整了整西服;整了整西服,又拉了拉领带。他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他握着刘莉的手,感到有几丝凉意袭来。
“爸——妈——我回来了。”刘莉一进门便娇声地嚷起来。
“哎哟——老刘,你看谁回来了?”一身略显富态的女人,眼睛都笑眯了。那是她妈。
“小莉子吗?”声音从书房里飘出来,接着那个圆圆的有点儒雅的脑袋,便再一次呈现在李筱的面前,李筱不期而然感到有点畏怯和不安。
“伯父!伯母!您好!”
“哦,快进屋坐,是同事吧?”
李筱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同时不同自主地打量了一眼这布局井然的客厅。
“小莉子,你几个月没回家了,都在忙些啥呀?我跟你爸都惦着你,矿里伙食好不好?生活习不习惯?工作累不累人……我都跟你爸商量好了,明年初,你就回机关宣传部上班,生活上也好有个照应。”
“妈——你都把人家当成小孩子了。我还不想回机关,还不知人家会怎样说我们。”她娇滴滴地回答说。
“说什么?”
“说以权谋私。”
“胡说。市里哪个领导的子女还放在基层的?只有你这个名牌大学生,还窝在哪里不肯出来。”
“真的,妈,我在那里工作得挺好的。你没看报纸吧?前几日我的那篇《凝聚一种积极进取的群体意思》的文章,在矿里影响可好咧。矿长还在中层干部会上表扬了我,说我的文章对矿里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就你们俩不信任我,气死了!”
“小莉子,你的孩子脾气一点没改。那个在中山大学读研究生的小赵,这个假期到我们家好几次,都没碰上你,返校后,又是电话,又是来信,你看人家对你可好的?”
“妈,我跟小赵只是普通朋友,犯不着那样子。”
“瞎说。人家小赵,人也不错,又有文凭家庭背景也好,听说他爸又提副厅了,你就看不上人家。”
“妈,你都说些啥呀?我怎么听不懂。”
“死丫头,妈在跟你说正经事。”她妈有点愠怒了。“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本小姐今年芳龄二十有三!明知故问。”
“刘莉,你怎么学着在你妈面前油腔滑调了?”父亲铁扳着脸训斥。
“老爸,老妈,拜托你们谈点别的好不好,还有客人呢?现在又不兴搞包办婚姻,你们逼我也没用。”她的语气含着极大的委屈和伤害。
“妈是逼你?妈是为你好。老大不小的,也该有个归宿了。妈怕你上当受骗……”
李筱坐在沙发里,显得有几分茫然失措。他们的每一句对白,都象一根根的芒刺,扎在他的心上,他的灵魂深处。他的眼睛真不知往哪儿搁,窗处淅淅沥沥的秋雨,好象正顺着他的每根神经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连绵不断地淋进他的心上,凉丝丝的,冷清清的,冰凉彻骨。
第十一章
刘副市长眼光阴鸷而疑惑地盯着他,象个批评家正挑剔着一件艺术品的破绽。李筱的心跳得象件失去了节奏的鼓点。不是因为他是一市之长,而是因为他是刘莉的父亲。偏偏刘莉这时候陪她母亲上街买衣服去了。他尴尬地坐在他的眼光之下,几次润了润嘴唇,想打破眼前凝重的氛围。然而,终究没有开口。他好象在等待什么?他明白,刘市长也一定明白,他和刘莉的关系,从他的眼神不难看出。
“小伙子,你这次到市里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吧?现在个个单位都在精减人员,工作不好安排啦。”市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伯父,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刘莉是特地来看你的。”
“什么?你和刘莉——”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惊奇得险些打破手中的茶杯。
“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
“想征求我们的意见,是不是?”市长的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抽搐,“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的意思我明白——”一种受辱的感觉叫人血脉喷张,李筱反而变得比眼前的一市之长更头脑冷静和不卑不亢。“但这不妥也没有理由。”
“就因为刘莉是我女儿,所有我有权对她的幸福和未来负责。换句话说,你在很大程度上配不上我女儿。一个工人,一个高中肄业生,你想想,你拿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承诺这个婚姻。民间有句俗语说,吃粥的嫁给吃饭的,吃饭的嫁给吃肉的。我们绝没有高攀的意思,可总不能让我们吃惯了肉的女儿,去忍受喝粥的委屈。”
“伯父,这你就错了。爱情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
“那么,我问你,你有什么能保证使她幸福?你连大学的门都不知朝哪个方向开,你们又有什么共同的语言?真是荒谬!”
“共同的语言只要你换一个角度,就能够找到。皆因我们有了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目标,才可能产生真挚的情感。我们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当然这个能力不是依靠你手中的权力而赋予的,我们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建立一个舒适、宁静与幸福的家庭。”
“你甚至可以相信自己有能力把地球扛起来,但我绝不会相信。你骗得了刘莉,却骗不了我。”
“伯父,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鄙蔑我,嘲笑我,歧视我……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刘莉深爱我一天,我就绝不会辜负她一刻,我就知道我们该怎么做。这一段爱情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古代梁祝的悲剧你不会不知罢?千言万语,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请你们理解我们,宽容我们,支持我们!”
刘市长的脸变得几分难堪起来,没想到一个异想天开的矿工,一个本应该巴结他还来不及的矿工,居然在他的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你真是太天真,也太愚蠢了。你想用这种方式要挟我,是吗?告诉你,刘莉也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哼!”刘市长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刘市长,你犯不着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跟我谈话,因为这不是谈工作,我也不是你的属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平等的。你应该尊重我的人格,就象我很尊重你一样。”
“是吗?老实说,我们是不平等的。人永远都是不可能平等的。比方说,今天我们就可以欢迎你,也可以叫你扫地出门。”
“……”李筱无言以对,错愕地张大了嘴,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辱感向他袭来。他霎然从沙发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咬了咬牙,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门,愤然走向室外。霏霏的秋雨将他顷刻卷了进去,泪水和着雨水,在他英俊的脸上交织,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他突然怆凉地笑了笑,向6路公汽站牌走去。
刘市长木然地坐在沙发里,他感到一阵心如刀剜般的痛楚。眼前仿佛张开一张无形的黑网,深邃莫测。他感觉自己在向网中坠去,下坠的还有自已的女儿……他崩溃了,涣散了,最后晕眩在沙发里,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了。
刘莉母女两笑盈盈地开门进来,发现眼前的一幕,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得目瞪口呆。刘莉僵僵地怔忡在那里,手足无措。
“小莉子,快拿救心丸。你爸心脏病发了。”
刘莉满屋子乱转,取药、倒水、喂药,从客厅跑到书房,从卧室到厨房,从阳台到洗手间,手忙脚乱,连呼带嚷:“李筱?李筱?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管他了,他一定是走了。快打122,叫救护车。”
真该死!李筱在搞什么鬼啊。丢下爸爸一个人跑哪去了,是去叫人了?刘莉急得六神无主,心里象十几只猫爪在抓。
直直折腾到傍晚时分,仍然不见李筱的踪影。爸爸躺在病床上。病房里的静脉注射液在缓慢而有节奏地滴落着。他木然地望着失魂落魄的女儿。
“哦,爸爸!爸爸!”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迷迷蒙蒙,水盈盈又雾蒙蒙的。
“小莉子,你太让爸爸失望了。”爸爸断续而哀怨地说,象坍了架似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了朋友,而且是一个没有文化的矿工?你不嫌丢人吗?你一个堂堂大学生,犯得着降格以求吗?你马上给我回到宣传部办公室里上班,调令都已经开好了。我真怕你在那个不健康的旋涡中陷得太深。”
“爸,你别说了,我心里好乱好乱,让我好好想想。”她那双黑黑的眸子显得那么无助、无奈、落寞与萧索。她明白了一切。
“小莉子,妈妈能够理解你,也不怪你但你要想得开,想得远一些,要拿得起,放得下,弱水三千,又何愁一瓢饮?我看这个男孩也不怎么样,拿出慧剑斩情丝的勇气,时间一久,痛苦也就化解了。”妈妈也在一旁帮腔。
“妈,我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别逼我,好不好……”她眼里不知不觉噙满了一眶泪水:“妈,爸,我爱你们,可是我也爱他呀。我真的没法离开他,尽管他有那么多缺隙,那么多不完美,那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我能够理解,能够宽容。我爱他呀!这世界上就是你们三个人是我的最牵挂,我不能没有他。你们成全我吧。”泪水迸了出来,她已是泣不可仰,咽不成声,伏在妈妈的肩上啜泣起来。
“女儿,你也太任性了!你会后悔的。”
“不会,不会,我不会,我不会的……”她辗转地低喊着。
第十二章
窗外,凉丝丝的秋雨,那么单调,那么空洞的下着,如一支乏味的忧郁的慢板的旋律,久久地飘散不去。昏黄的灯光下,李筱猫着身子在油画布上涂抹那幅最近构思的作品,选择的基调是绛红色的,远远看去,象一团跳跃的燃烧的火焰,似乎给这间凄凉的小屋,增添了温暖的魅力。
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七天,168个小时,刘莉没有回到矿山,没有回到这间小屋来。她也许不会回来,听黄主任说,她正在办调令手续。
一股抑郁堵在胸口,象一堆乱麻似的,理也理不清。上星期在她家发生的一切,如同做梦一般,他不知是怎样离开刘莉,怎样离开那扇门,离开那座繁华的城市的。那些直穿心底的对白,却时时在灼伤他的每一根神经。一回到矿山,回到这间凄惨的宿舍,他便将自己疯狂地埋进这幅作品中,他想借颜料、明暗与色彩,来释放自己心中愈积愈浓的痛苦和孤独。这只是人生旅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哀伤和凄怆并不能淹没自己。
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染了五颜六色。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创作中,他的思绪中,没有了梵高,没有了达·芬奇,更不会有别的任何人与事。
凌晨两点,他了无睡意。点燃一枝烟,退后几步,远远地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来。紫色的烟霭,笼罩了他脸上苍凉的笑意。他偶尔又近走几步,操起画笔,补添几笔,等她返矿的那天,无论情况发展的方向是良性还是恶性,他都要把这幅画送给她……
“救火啊——救火啊——油库着火啦——”一声声异常凄厉而尖锐的呼叫声,擦破静谧的夜空,向这间单身宿舍的每一个窗口传来。惊得李筱只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冲。楼道里突然响起杂踏而纷乱的脚步声。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人声、脚步声、叫喊声混成一片。人们象一群受惊的蟑螂一样东奔西跑。
李筱猛然扔下画笔,推翻眼前的画板,顺手提了个铝桶,向油库方向拔腿飞奔起来。
人群在油库周围淤塞起来,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望着高高的围墙和锁得牢牢的铁门急得直跺脚。油库里面浓烟滚滚,象黑色的巨蟒在盘桓延曲,愈缠愈高。火焰从门窗的罅隙中吐出来,映着一张张紧张、恐惧、失魂落魄的脸庞。夜空都烧红了。
“梯子!梯子!快找梯子!”有人惶惶地叫喊。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正沿着铁栅栏向上爬。连续几天的秋雨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冰凉的铁栅栏湿漉漉的,滑溜溜的,爬不到一半,又滑落了下来。
“搭人梯!”李筱沉静得象块大海边的噍石。
人梯搭起来了。下面的人越来越多,李筱双手摸着砖墙,镇静地向上挥动着手臂。快要接近墙顶了,他手臂一伸,闪电般狠狠地抓牢了墙顶的砖头,紧跟着横卧身子,右脚踩了上去。面对着高高的围墙,从上往下跳,就会摔成重伤,那么什么事也干不成了。他于是象一只敏捷的猿猴,身子紧贴着墙面,顺势滑了下去,跌倒在地面上。衣服划破了,脸上、手上、膝盖上、肘关节上、都裂出一道道白森森的伤口,一转眼,殷红的鲜血止不住地冒了出来。伤口如同钢针扎着似的。
火焰越升越高,象无数红色的布条在空中招展着,挥舞着,抖动着。李筱爬起来,忍着剧痛,第一个冲向了那个弹子锁锁上的库房门前。他铆足了劲,用脚踹破了门板。后面有杂踏的脚步声跟来了,他莫名地感到一种安全或者说是慰藉。
浓浓的烟雾从门洞里涌了出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也熏得他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敏捷地闪进库房里。库房里呼呼蔓延的火舌到处乱窜,正如一群凶猛的怪兽在伸长红色的舌头,贪婪地舔食着库内的一切可燃物,并时时伴随着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连续不断的噼噼啪啪的爆炸声。
火海拦住了他的去路,火与油在地上漫流着。一个悲剧就要发生,如果不能及时灭火,这个库房顷刻间即将化为灰飞烟灭。
“赶紧关海底开关!”有人在后面呼叫起来。
与此同时,工区黄主任也站在了他的跟前,厉声说,“李筱,快出去,这儿太危险!”
李筱明白了黄主任的意思。他迟疑了片刻,用力把黄主任朝门口推去:“黄主任,你快去组织大家灭火!这里由我来!”
黄主任被趔趑地推搡了出来。李筱沉着地脱掉身上的茄克衫,裹住了头头和脸,只留出两只眼睛,“嗖”地一个箭步,不顾一切地向着熊熊的火焰扑了过去。
火焰顺着他的裤管、衣袖往上摸索着、撕扯着,他闻到了一股毛发的焦臭味,那一定是自己的头发正在烤焦着,或者说,是在燃烧着。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浑身上下象无数火辣辣的鞭子在抽打着,一阵阵剜心摘肺般的疼痛直锥心底。
他在火海里摸索着、寻找着海底开关的位置。来矿五年了,这油库他总共来了三次,一次是……他已经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记来了。这没有关系,矿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准确的识别油罐和关开的分别。他所有的感觉里,每一根神经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了,切近油罐,找出海底开关,避免数十吨油料的起火,整个油库的爆炸。
“李筱——李筱——快出来!快出来!”黄主任在库房外歇斯底里地尖声惊叫着,在这夜空里显得格外毛骨悚然。
强烈的火焰,燃烧了库房顶上的橼子。房顶的瓦砾正噼呖啪啦地往下坠落。茄克衫也早已点着了,他只得扔掉。热浪的缘故,那感到嗓子发干,干得简直快要烧焦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正从通红的脸颊上滴落,滴在地上,又很快就蒸化了,化成一缕看得见或看不见雾气。
他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他就快要支持不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正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富矿石,被人撮起,倒进绞车箱里,上升,上升……然后,被倒进了选厂的巨大的球磨机里,摇啊摇,滚啊滚,自己在一点点的破碎之后,又送到了浮选车间的搅拌机里……
开关就在眼前,他感一丝惊喜。海底开关被熊熊的火焰包围着,橡皮导管也被烧裂了,一股股油液正向地面扩散、扩散,火焰在上面飞扬跋扈。刘莉,你现在怎么啦?我这样做值得吗?他咬紧牙,血液正从他的嘴角淌下来。他一头扑向火焰缭绕的开火,那开关已经被烧得滚烫滚烫,手一靠近,便感到钻心的疼痛。他随手拣了一块未着火的破抹布,裹住开关,用力将它拧紧了,他仍不放心,紧得已经无法再拧了,才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想走出这场恶梦般的灾难……
外面尖锐的火警声叫得他有点心慌意乱。
他浑身上下都开始着火,一阵阵刀绞般的疼痛,从脚心直传递到头顶,又从头顶直痛到心尖。是的,他好象有人用钳子把他的心脏给钳走了。
一块燃烧的椽木突然从高高的房顶往下落,直向他的头顶砸来,象一把剑,他来及躲闪了,只感觉到房子有点斜地面有点旋,便一头栽在那翻腾着的红滚滚的波涛上。
温柔的火苗包围着他,他象躺在莉的怀中了,唇边露出了一丝无比欣慰的笑靥……
第十三章
刘莉十天功夫没有白费,刘市长终究没能拗过女儿的执拗,一是二老在无可奈何地承认了刘莉这段“非正常”的恋爱;二是刘莉返城的前提,李筱必须补上文联编制的一个空缺。他将把这个喜讯带给李筱,让他惊喜。
昨夜刘莉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自己和李筱在青翠的草地上坐着,将手支在他的膝盖上,情意绵绵地说着悄悄话。“筱,我想有个家,一个小小的美丽的家,不要太大太阔,只要容纳得你我就行。”李筱点点头。她便温婉地展齿笑了,“呵,我有家罗!呵,我们要有一个五彩缤纷的家。”她笑吟吟地盯着他……
刘莉返矿的时候,李筱已经死了。他静静地躺在蒸水河畔一个美丽的山谷。没有一丝哀怨,没有一声招呼,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兀,就象刚从她家里逃出来一样,他逃出了人间的悲欢和甜蜜,爱情和忧伤。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筱!筱!筱!……”她在心中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
十天前,他还那么的生动,那么的钟情,他没有死,她在心默祷着,他那熟悉的背影,他那熟悉的笑眼,还有那熟悉的曼舞,熟悉的绘画……那一切的一切穿透她的五脏六腑,他还有什么是不存在的啊。
“筱!筱!你不要!不要!……”她长跪在他的坟前,心碎神伤,一千遍一万遍地痛呼着:“筱!你不会!你真的不会!你知道吗?我们就要有个家了,有个五彩缤纷的家了……”
十天前,他还拉着她的手,漫步在尾砂滩上,尽情地笑啊笑,尽情地跳啊跳。刘莉巧笑嫣然,水盈盈的眸子幽幽柔柔地凝视着他。渐渐地,他们的头越近越近了,他一把捉住了她濡湿的嘴唇,陶然而醉。“筱,向我起个誓,好吗?”“我今与莉相识,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莉绝!……”“好啦!好啦!你可要记住?”俩人孩子似的捧起尾砂,迎风浇下,那细砂流啊流,飘啊飘……
青山依旧……她几近崩溃。
“筱!你好象答应过,
要和我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你好象答应过我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的下午……”
苍凉的暮色,投下她那孤独而零乱的身影,那么憔悴,那么萎顿,那无助。她眼里似乎已没有了泪水,只有那深切的痛楚,将她一点点击碎。她将一把红红的相思籽,虔诚地埋进了他的新坟。
恍惚依稀,她看到筱正背着画夹,从山谷的那边来,与她擦肩而过,又转向太阳的方向而去,也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那么萧索。风吹乱了他那头潦草的黑发,那黑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变成了满山的黑森林,变成了满山的黑蝙蝠……
她突然忘记了来时的归路。
(作者声明:版权所有,严禁转载)
本文已被编辑[欣雨飞扬]于2007-5-8 11:27:4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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