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伦巴的绽放,热烈,热闹,却清冷,如同生命,如同一场无休止的诱惑……
【一】
阳光直愣愣地打在他的牙齿上,白得让人眩晕。我和楚离从华纳影城回来,穿过江汉路步行街时我问他:如果jean baptiste grenouille遇上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也会把她杀了制成香水吗?
刚看过的电影名叫《香水》。十八世纪巴黎市井,腥臭,肮脏,伪善。那个没有电灯的时代,黑暗孕育了谋杀的温床,少女们美得勾魂摄魄,生命却如同花瓣般娇弱。jean baptiste grenouille这个偏执的天才,不顾一切将她们杀害,只为收集新鲜尸体的香味,凝成香水。
楚离用嘴角一撇,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懂爱,在他眼里,谁都只是几滴香水而已。
我沉默,任由他牵着,在江汉路的炽热人流中穿梭,裙裾飘飘,长长垂落的黑色直发轻盈地飞舞。楚离喜欢素雅得栀子花的女子,我不得不收敛起曾经一度灿若桃花的笑靥,安静平和,甚至带着潮湿地哀伤着。
楚离曾是我的大学老师,他的课堂里经常会坐着别的院系的女生,谁都知道因为他才华横溢,因为他英俊多情。学年论文被他无情地批评后,我禁不住当着他的面哭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流泪,暗暗咽着口水,说我洒落在面庞上的泪,宛如颗颗晨露。他贪婪地吮吸它们,宛如一个口渴的孩童。他说,伤心的时候泪是咸的,开心的时候泪是甜的。我不可抑制地迷上了他。
【二】
清扬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练习伦巴。扭胯,捻步,抖肩。胯部几近完美的"∞"型摆动。身体舒展开来,我止不住微微喘息。
哎呀,在运动啊?打扰啦打扰啦!清扬没心没肺地取笑。习惯了她的调侃,任她肆无忌惮的笑声隔着电话线传来。
和清扬的缘分始于舞蹈班。学伦巴的女孩理所当然地年轻美丽,动作柔丽身体舒展婀娜,柔媚抒情。夹在中间,我有些局促,动作陌生僵硬,间或还会漏掉几个舞步。起初,我只能跟着舞伴们起跳,扭,收,然后止步。动作总是慢上半拍。清扬却如伦巴里的精灵,轻快地舞,狂热地蹈,恍如与生俱来。
休息时,她走了过来,轻旋音乐播放器:听,这首歌里有个故事。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他们火热地相爱,后来两人还是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了。他们用伦巴麻痹思念,终日徘徊,寻找彼此。用伦巴的一次次绝美绽放祭奠那份感情……
词语从她唇齿间流淌而出,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透过浓浓的烟熏妆,我试图读出她的心境,却不得要领。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兀自说着:绝地伦巴的绽放,热烈,热闹,却清冷,如同生命,如同一场无休止的诱惑。你懂诱惑吗?诱惑就是这样,喏,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舞动身体,犹如一朵满身荆棘的娇嫩玫瑰,在空旷的原野妩媚地绽放,年轻身体的迷人芬芳毒药般氤氲开来。
掌声如潮,舞蹈教练竖起大拇指,满意地笑着。我记住了她:清扬,一个美得有些凌厉的女子。
【三】
清扬大嚷,想什么呢,我在和你说话呢!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清扬扬着手机对我笑,藤一般的手臂瞬间蔓上我的脖颈:亲,我们好久没扭伦巴啦。边说边即兴扭起了"∞"字。
楚离推门进来,见清扬也在,愣了一下,合上门出去了。
清扬撇撇嘴,我笑着解释,他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转身从衣柜里拿出舞蹈服扔给她,我知道你想见祖逖了,走吧。
我早穿上了!清扬勾魂摄魄地笑,撩起外套,里面果然穿着火红色性感小礼服。
祖逖是我们的舞蹈教练。三十五岁左右,时光淘炼出来的是成熟的气息。不年轻,却优雅高挑。面孔干净,像一尊上了釉的陶瓷塑像,间或会有灿烂的笑容。身姿提拔,总飘着清淡的香水味。若说这香水味是他对无辜的年轻女孩施行的嗅觉诱惑,那他的舞姿绝对是视觉味觉嗅觉全方位身体的诱惑。
你看他,扭胯,捻步,抖肩。胯部几近完美的"∞"型摆动。一圈,二圈,三圈,身体波浪般舒展开来,麦浪般舒展开来。优雅,节制,柔和中透着力度,恰到好处。
祖逖说,伦巴和探戈的内敛不同,它需要上身贴近的肢体表现,激烈,带着挑逗。随着身体的起伏摇摆,那些夹杂的外文词语咕咕噜噜地在喉舌之滚来滚去。
清扬花痴般看着祖逖,说,在夜里只有想着祖逖才能达到高[chao],不信你试试。保准有效。我羞红了脸,却看见祖逖的目光穿过人群看着我们。
清扬对祖逖的喜欢,傻子也能看出来。清扬说,对付祖逖这样的优雅男人,身体攻势是下下策,得让他主动爱上我。清扬总是把爱情当成狩猎场,祖逖是优雅的鹿,清扬是当仁不让的猎手。
关于追逐和逃离的故事总是让人疲倦。伦巴扭着扭着,就不自觉地慢了节奏,混乱了感觉,我在迷惘中败下阵来。
【四】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楚离已经躺在床上。我把自己凝成颗颗露珠供奉给我心爱的男人。任他湿热的吻在我微微蜷缩的身体上寻找着一个个爱情解码,任他肌肉里的力量透过手臂一波一波地传送到我光滑的小腹。我想,若是哪个女人爱上jean baptiste grenouille,她一定愿意用生命来成全这个男人狂热的偏执。楚离的偏执就是乐此不疲地和我做爱,狂风骤雨,风卷云残。快乐的时候,不快乐的时候。
他的粗鲁和饥不择食将我弄得生疼,我使尽全身力气把他掀下去,双肘撑着床坐起来。他的愠气立刻爬满整张面庞,满面阴沉,一言不发。
我从包里掏出化验单,递给他。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整理凌乱的头发,强作平静,等待他的宣判。他说,你知道的,我有家庭。
楚离有妻有女,大学教授,前途一片光明。所以,我就必须以他的前途为刃,残忍屠杀这个才核桃般大小的生命?设想了千万次的结果就这样不可商榷地横在眼前,我的眼泪冷不丁地掉下来。
楚离没有像刚恋爱时那样,温柔地吸干我的泪水。他提起裤子就往门口走。门被重重地关上。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长久陪伴的,只能是咸淡合胃的家常菜。什么情人,什么爱情,不过是一场虚张声势的盛宴。我又何必太当真。
楚离是有家庭,可如果我将肚里核桃般大小的孩子哺育大,他就是我登堂入室的绿卡,就是我掠夺幸福的砝码。
楚离曾经告诉我,香水是暴利行业,制作香水最贵的是瓶子,占成本的40%,广告占30%,调香师的费用占10%-15%。他说,你知道吗?只有15%-20%是香水的原料成本。
原来,抛开那些虚张声势的华丽包装,我只是他的15%。顶着凌厉的日光走进医院时,我咧开嘴,笑了。
【五】
手术台上那盏凌厉的灯,就像武汉夏日里凌厉的日光。在惨白色床单上,我越是扭捏躲藏就越是无处遁形。那盏灯让我的身体更加坦白,更加直接,我不得不放弃抵抗,麻木地等待。器械叮当作响,冰冷的屠刀向着阴d**长驱直入,横冲直撞。一阵剧烈地疼痛,我未成形的孩子伴着一股暖流出生了。
手术结束,清扬来接我,两只眼睛里平白多了些忧伤。那是一个女孩对这个世界无来由的恐慌,这恐慌反而让我安定。我脸色咔白地说,我看见我的孩子了,它才比大拇指大一点点呢,就这么大。我伸出手指不停笔划着,清扬抱着我哭,稀哩哗啦的,就像流掉的是她的骨肉。
许久,清扬问,楚离呢?我叹息,他说他妻子病了。清扬便陪了我一晚。她猫一样温顺地蜷在我的身边,这个终日躲在浓厚的妆容下飞扬跋扈的女子,铁树开花般展示她片刻的母性温柔。
手机乐此不疲地响着,又被她敏捷地摁掉。我问,是祖逖?她不置可否,将眼泪鼻涕都蹭在我的睡衣上。为什么祖逖不要我?我很丑吗,为什么送上门都不要?我任由她箍着,木木然掉眼泪。
【六】
一个月后,楚离来找我。他憔悴了很多。胡子拉渣的,像老了十岁。
他走到我面前,告诉我邹静死了。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做公司的财务报表。他啪地一下合上我的本子,邹静不见了!邹静是他的妻子。我瞪着他,你压到我的手了,很痛。他嘀嘀咕咕地重复,邹静会不会是死了?邹静死了,她自杀了!
我起身去厨房里给他倒开水,递给他镇定剂。他一拳挥过来,被不知什么时候进门的清扬稳稳地接住了。清扬说,你不知道她刚刚流了个孩子吗?你还有脸在这里嚷,滚,滚!
清扬用力砸他的身体,用拳头砸他的肩背,一面拼命地发泄着,一面歇斯底里的哭。对楚离,她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怨怒,只能用暴力来宣泄自己的怒火。
楚离一直没反抗,直到她打累了,哭累了,坐到地上。楚离声音嘶哑,邹静消失了。颤抖着从口袋里讨出一张残缺的纸,递给我。清扬抢过去,念出声来:
“楚离,我走了。患上这样的病是我始料未及的,请原谅我在这些年未能尽到做妻子的义务。选择终结生命实在是因为我惧怕病痛的折磨,你们不用伤心。还有,和她结婚吧,让她代替我来照顾你。另外,清扬……”
清扬说,清扬,清扬怎么了?怎么没有了?剩下的部分在哪里?
楚离对清扬的歇斯底里置若罔闻,只嘀咕着问我,你会嫁给我吗?你嫁给我好不好?
清扬哈哈大笑着走出去,凄厉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慌乱地追了出去。
清扬消失了。手机怎么也打不通。
我找到祖逖,问他清扬的行踪,他满眼血丝地看着我说,清扬太张扬了,要是像你一样温顺娴淑就好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摇摇头,然后把我推向舞台中央,拉着我跳伦巴。光影流转,闭上的眼睛里有霓虹在闪烁。
伦巴,这个曼妙的名字,说的时候,嘴唇轻轻地交付出去,舌头踮着下齿往里怯弱地缩,嘴唇上下一合,该在外面的就在了外面,该在里面的就在了里面,留下的是余韵无穷。
祖逖将我平摊在舞台上,俯下身来吻我。他雄性的气息环绕着我的身体氤氲开来,我咬紧嘴唇等待暴风雨的降临。霎那,白花花的灯光扑面而来,扔在妇产科手术室那截大拇指模样大小的血球向我滚来。我大叫不要,然后猛地起身,跑了。
我没看见祖逖的表情,我只惊叫着子弹般将自己发送出去。身后的酒瓶爆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七】
楚离在筹备婚礼,每天坐在宾客名单前,问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他的记性大不如前,可他依然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就像无忧无虑的孩童在摆弄玩具。他说,我要娶你,你嫁不嫁给我?当我老婆好不好?
我问他,清扬是谁。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愣愣地说,不知道。我说邹静的遗书上不是提到了她吗?他问,邹静是谁。我不知道楚离是真傻还是装疯,只得将哀愁与疑惑藏在心里,一碰就痛,一想就悲。生活就是这么搞笑,在我痛苦不堪地打掉他的骨肉之后,却要欢天喜地穿上婚纱做他的新娘。可是除了嫁给他,我还有什么选择?
婚礼上,我再次见到了祖逖。
婚礼在教堂举行。楚离寄出一沓请柬,却只有祖逖一人参加。我正疑惑,祖逖走过来,礼节性地吻我。递给我一个红色的桃木盒子,说,新婚快乐。结婚进行曲响起,我挽着楚离踏上红地毯。他却大失风度地喊stop,你还没看我的礼物呢!
打开血红的桃木盒子,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一瓶法国香水,一沓红色的请柬。那只红色高跟鞋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清扬最喜欢的款式。我满腹狐疑。祖逖让我坐下,说有事要和我说。
知道吗?我和邹静之间有过一场刻骨的爱恋。这瓶香水就是我送给她的。那时,楚离是她爸妈的学生,也是他们心中的乘龙快婿。知道邹静在和我交往,他们极力反对。邹静绝望了。婚礼前夜,她偷偷离家,把她宝贵的第一次给了我。之后,她结婚了,我离开了武汉。
听说邹静患子[gong]癌,我就回来了。没想到竟然在舞蹈班认识了清扬,清扬和她的母亲非常像。我经常注意她,越发笃定那就是邹静和我的女儿。我一再盘问,邹静终于承认。我欣喜若狂,在清扬的生日聚会上一杯一杯地喝酒,却和她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事后,清扬抱着我,乞求我原谅她的诱惑。她说她真的很爱很爱我,要我不要赶她走。我告诉她,我爱她,但那是父亲对女儿的爱。她只尖叫了一声,便疯狂地跑出去。我追出去时,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这只高跟鞋。
邹静留下遗书时为了和我一起离开武汉,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她,彻底地消失了。
祖逖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说,请原谅我那天的无礼,我真不是有意的,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情,我……
我掏出那叠请柬,一张一张地看。都是给祖逖的请柬。楚离竟将所有请柬寄给了祖逖!他已经糊涂成这样了?他曾经是我用满腔少女情怀静静守护着的一尊男性主义的神啊!此刻,他歪倒在教堂的红地毯上呼呼大睡。他旁边蹲着个年轻女人,见我看着她,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中央,嘘,他睡着了,别说话,他睡着了……
我扑过去,清扬,你怎么了?清扬!
她懵懂地看着我,尖叫着挣脱我的怀抱,拉着祖逖就往门外跑,爸爸,我们不理她,我们去跳伦巴,伦巴……
教堂里,楚离鼾声如雷,重重击打着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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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送给我的伦巴精灵:悕苋湘雨。
合奏晴茜绮梦:《生命是一场停不住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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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心海岸边]于2007-5-7 17:33:1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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