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路旁种着一排莲子树,已经有二十几年了,株与株之间距离很短，于是它们的枝节相互间纠缠绕萦着，彼此生存在对方的空间里,每一棵却都根盘技蔓,明晰秉持着个自的茁壮。

要知道这座城市是建立在海边沙滩上的,还在六十年前,我生活的地方却是平沙细草,更久远的年代则是汪洋一片,现在脚下所有能看到的泥土都是一车车从外地运过来围堰填海留下的,深入地下两米,就可以挖到海沙,精细的那种,再挖下去,苦涩的地下水就喷涌而出,那沙是千年沉淀下去的,里面除了含有盐分之外没有其它营养,陆地上的生命几乎无法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去·

所以这个地方所有生长的植被,不论高大的还是低矮的,它们深入地下的根基都只有两米,在有限的空间里,每一棵活着的树都把它们的根平行交错的延拓在土壤里拼命汲取着养分,它们并没有太多可供选择土层,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能够生长得森然相对千枝万叶繁阴凌乱则简直可称之为奇迹·　

这些莲子树在我的视野里待了几十年,我却并没有太在注意它们,我静心思考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往往是远处空旷无际的大海,它总能给我心旷神怡感觉,我受它的影响很大,看到它风起浪涌,波澜壮阔的样子,就渴望魂迷于一场轰轰烈烈的铁戈乱事里面去,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又常常是一些不切实际,遥遥无期的想法,人物总是在神话与历史中颠倒变幻着,自己就是冥冥中那一双俯视苍生忧患的眼睛,只有偶乐低下头时看到那些随风摆动苦苦求生的荒草时,才能明白自己原来是真实的生活在一片浮土之上,柔韧细弱,并不是根深蒂固,深刻凝重·背负不起任何历史,而这些思想,演幻出来莫须有的人物形象又往往是透过这些莲子树的缝隙里完成的·是它让我的思想有了清晰的界限·　

一夜惊风,一场斜雨,墙里墙外的生命都勃然起来,春天里,这样沛然逢甘的机会草木并不是时时都有的,茵绿碧水,气候温润,即便枯萎多年的老树也努力使自己青春焕然,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却是必然的地方萌生出一点绿芽,放眼望尽更是绿杨轻烟,红杏闹意,说不完"野草芳菲红锦地",道不尽"游丝撩乱碧罗天"·就在这一幅五彩斑斓的仲春图景里,那一排莲子树却仍然以它光秃的枝节泥塑般倔强而固执的耸立着,完全不为它身边的暄闹所动,灰褐苍桑的树干几欲让人以为它已成槁木,只有那些伸向天空的枝杈末梢上挂着的一串串已经变成白色的苦莲子还能证明它生命的存在·是它昭示的这种孤独遗世之态感动了我·让我觉得它在这个春天里不啻是卓而不群·　

莲子树是苦涩的,它的汁是苦的,叶子是苦的,它的果实也是苦的,它完整的名字应该叫做苦莲子树,它的生命里充满这么多苦涩的东西,却仍然无视春天给天下万物的那一点点温暖的感动,它这种桀凹不逊我行我素的生存方式,对于春天来讲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在我看来,它似乎更是根本不理会春天的到来,它本不是活在春天里的树木·

可是人们却仍然喜欢把它种植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它树冠伸展宛然华盖,不仅仅是为了欣赏它,只有懂它的人才知道这种树其实百毒不侵,常在它下面乘凉可以宁神怯邪,少得异病·莲子树散发出来的苦香,使得趋膻逐臭的蝇蚁蚊虫之类避而远之,这种树活在世上,绝对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讨人欢心·

但是,如果把这种树植在路旁却绝对是人们的错误。它略显低矮的树干,不拘方向蟠曲左右势如宽盖的枝冠,成了它致命的弱点,车辆行过,往往把它刮擦的遍体鳞伤,撞断的枝叶淌着苦汁尚未干涸,又被下一辆车无情的碾过,我经常会看到有人修剪那一排损伤的体无完肤的莲子树,把他的生命割裂成段段残疾,让它恨死沟壑,这显然不应该是它最终结果·

人们不知道，莲子树这种不拘一格,不亢不卑,并不适合成长在纷纷攘攘睽睽众目之下,它不象松柏那样枝耸云端,孤标百尺,顶天立地的让人敬而远之；不似杨柳千条万绪,柔弱轻盈,启人暇思,滥情在红尘里,颠狂于俗世间；不似那生就高大,却活得空洞的梧桐；不似热情奔放,虽老而色不衰,　看似一生为他人而活，却不免有哗众取宠之嫌的枫树·莲子树更喜欢隐居在山间林中,闲阶静庭，以自己的苦行,澄澈心境,冲融意界,自掩寂寞·

莲子树的一生愁苦,死后遗留的材质也得不到实世的眷顾,它生存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做房上梁檩,油尽灯枯之时却抱着它的未曾实现的憾志来做一件别的树想都不敢想的事,将自己投入到熊熊烈火中用来熔铁炼剑,最终铸得“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钩”、“龙渊”、“隶阿”“共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