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系列短篇《古堡残阳》3
修女
黑衫子罩上了。那丰满而描条的小身子随之隐去。浑圆饱满涨满浆液的胸脯,不安的跳荡,谁人能解?头儿低低的,疾速的脚步,那迷人的水波浪空在衫子的下摆处飘动。
初秋,月娥提着泥壶的碎片从三台子教堂向坨镇走去。
我这半辈子咋这么倒霉呀!――月娥自语――生下来爹妈就把我丢了,像扔个破枕头一样。这叫什么父母啊!我恨!再苦再穷也不能撇下亲生的骨肉,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呀。连个叫花子都不如,那讨饭的婆娘还把妞儿捆在背上,要来的汤菜先给孩喝。
五、六岁卖给卫家,婆姨们说我长得俊,准是官宦人家小姐太太的私生子,见不得人,才落得这个下场。什么小姐太太,都是该杀的。三九天那么冷,让你端屎倒尿,连‘骑马布子’(月经带)都让你洗,那水剌骨的凉呀。我恨!
还有老爷、少爷,都是鬼。胸脯还没鼓起来就把你按到床上。谁当你是人呀!我恨。嘴说是要讨你做三房四房,背地里却要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奴才们还要强j*你,我恨呐!
幸亏二哥救了我的命。二哥呀,二哥,你这个没脑子的锯锅匠。当一次武松我感激你,还想当第二次武松,真是个蠢货,我不当你嫂子,我不是潘金莲。现在你把我逼到修道院里来了,你不后悔?这是什么好地方呢,给人当奴仆。林三,这个老色鬼,让你端茶,捏你的手,壶摔乱了,还怪你。
我今天就去给他锯上,正好见见二哥,看他想不想我。我恨,你这个丁老二,你这个孝子,没脑子的锯锅匠,还算什么“铁担丁盛”,空长一付筋骨。样子倒像个种马,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股阳劲。倒底是种马,还是叫人给阉了。
从今天起,我月娥再不任人宰割了,大不了就是上梁山,去当孙二娘。想着想着,月娥的兴致来了,唱起小曲,那天她和二哥逛桃园听的:
二月里桃花开,
春风扑面来。
你看那河岸上,
柳条儿摆又摆……
她得意地小声哼着,没忘记身上还有一件黑衫。
秋季的一天,我去铁皮铺,丁茂回家了,只丁盛叔正在那儿锔一个碗,我便站在旁边看他作活儿。这时来了一个姑娘,穿一件长黑袍子,还罩个黑帽,裹得很严,胸前露出的一角衫领却是雪白的。我知道她是修女,三台子教会有一些,我们去那儿玩常碰到。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日伪统治的南满小镇教会有点特别,因为梵蒂冈承认满洲国,教会便有特殊的地位,一方面它进行神学和奴化的教育,另一方面它也是衣食无着的贫苦妇女的避难所。一些虔诚的或者精神上受过刺激的或者为贫困所迫的女子,她们甘愿当修女皈依天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因为此地毕竟是一个小镇,没有能力建一个修道院,她们便住在教堂里,在教会神职人员的组织和监护下作些劳役,有的还到教友财主家去打工。来找丁盛的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来人不言语,在丁盛面前悄然打开一个黑布小包,那是一堆破碎的陶片。
“林家的宜兴泥壶,我……给打了……”修女地怯怯地说。
丁盛望了望她,捡起那最大的一片,在手里掂着,忽然用小锤敲成了两瓣;那姑娘全身一抖,眼泪唰的流了下来……我见丁叔欺负女孩,便用脚踢他;他仰脸望我:
“财主家的,多一个锔子一升高粱!”说罢拿眼翻着修女。
“二哥,我知道你恨我——姑娘啜泣道,一面用手帕擦着眼泪,——不错,是你救了我,可我的心思你该知道,我走这条路也是为给俺娘避灾,奉天卫府来人了,这是真的……”
丁叔低了头,无话说。
月娥心里暗喜。
泥壶
丁盛听水石先生说过,宜兴的泥壶是艺术品,有的还很珍贵,那些爱好古董的绅士收藏它,有的还作一番特殊的加工。把生黄豆装满泥壶,注入水盖上盖,再用布把它紧紧缠起来。这样,当黄豆膨胀的时候泥壶便会比较均匀的破裂成许多碎片,而又不散落。然后倒出豆子,把泥壶原样粘起来,锔上,泡满茶,让茶锈慢慢渗出来,它便现出一种古色古香的残缺美……
丁盛决心如法炮制。他打了细细的锔子,对好了泥壶残片粘起来,精心锔好,在缺损的边缝处用同样颜色的泥粉略加胶补,然后把它放在热灰里煨了两天。他这样作一方面是观察金属的锔子与泥壶的胀缩是否适应,一方面也为了让它们浑然一色。最后他从茶馆要了些剩茶浓浓地泡了一壶,让它慢慢渗出,直到茶锈塞满了缝隙,沿着那裂痕蜿蜒出美丽茶纹。
壶锔好了,丁盛拿到剃头房让大家观赏,徐伯、胡四等赞不绝口。水石先生把看良久,命徒儿到对面镜铺要一点调好的黑红漆来,正当众人不解之际徒儿转回,水石便启笔蘸了漆,工工整整写下了十二个字: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湖纹愁。
这是套改了范成大的词句,用湖纹谐壶纹。落款是“残堡石翁”。众人看了连连叫好。
试想,壶的主人一手把着泥壶,一面饮茶,一面观赏那美丽的壶纹,另一只手用指甲轻轻扣击桌面,浅吟低唱“春慵恰似春塘水……”那闲适的惆怅多么富于诗情啊!
第二天,丁盛从我家借了毛驴,大声召呼我:喜子,到三台教堂去!我们上路了。出门时叔叔喊:给你粮多了回来套个车,别压坏了我家驴。大家都笑了,奶奶说,这丁二,能给你多少高粱还牵个驴……
我骑在驴上,丁盛牵着,嗬嗬咧咧唱起来。他心情好一来是锔好了泥壶,能赚一些粮食;二来是一种成就感,自己干的活受到了艺术家的赞扬,水石先生还题了词;最后更令他喜悦的是帮了月娥,讨得她的欢心,真不该那一次伤害了她……她走了,真是,干什么都提不起神儿来……多少天啦,看不见她喜盈盈的笑脸,听不见她叫二哥的甜蜜声音……唉,她的手是多么纤细柔软呀,肩膀儿信任地靠着你,可你都作了些什么呀!脑子里怎么也除不去她那背影:杨柳细腰,扭呀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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