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三舅
今天是三舅逝世六周年的祭日。六年来,每到初冬这个季节我的心就会被一种冰冷的怀念所纠缠,迫使我想起与三舅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小时候,我是从外婆家长大的,因为那里有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兄弟,还有最疼爱我的三舅。我有五个舅舅一个小姨,因外婆早逝,所以当时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糟糕,虽然大舅二舅早已成家立业,但看到剩下的几个孩子,外公的眉头总是皱得很紧。三舅是个既聪明又勤快的人。那时候他在生产队修理自行车,他做事一向踏实肯干,老师傅很欣赏他,就毫无保留的将修车技术传给了他。得益于老师傅真传,后来这手技术派上了大用场,帮他闯过许多生活上的难关,因此他生前总挤出时间去看望那位老师傅。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他找来几本书,作了周密的复习计划,白天修车挣工分,晚上加班加点复习功课,外公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对三舅的所作所为不仅不理解,而且是百般反对。他经常骂三舅不务正业:“点这灯、耗这油没用,农村孩子就应该干活挣工分,咱祖坟上没当官的草,你考也考不上!”有一次三舅看书看过了头忘了浇菜园,外公从地里回来大发雷霆,劈头盖脸的打了三舅,一根挺粗的烧火棍都打折了,最后还是二舅拼命解了围。功夫不负有心人。三舅顶着多重压力,不分白天黑夜疯了似的看书、做题,就像那句话:压力越大,动力越大。高考结果出来了,他以全县第四名的好成绩考入了邯郸警察学校预审班(当时的省警校)。当时他瘦得只剩八十多斤了。
在外公的斥骂声中,兜里只有五块八毛钱的三舅头也没回,背着行李走上了漫漫的求学之路。在那里,他如一棵弱苗在肥沃的知识土壤里吮吸养料。在那里,他如一粒铁屑在燃烧的熔炉里纯青为一根钢柱。在那里,他如一个没有睡醒的孩子,延续他的那个美丽的梦。大学的生活是美妙的,但对于三舅却充满了几份艰辛。他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他也不敢要,他害怕看到外公那张拉得很长的脸和那皱起老高的眉头。三年寒窗,除了学校发的校服外,他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三年来,他几乎没有在食堂打过带着热气的菜,只有那个装满咸菜的罐头瓶始终左右他的三餐。为了交上学费,他利用星期天和寒暑假去学校附近的一个修车行打工,老板可怜她年纪小,出门在外不容易,姑且看他有修车的基础就勉强留了下来。三舅明白这是唯一能使他修完学业的保障,他不分三伏还是数九,总是很敬业的帮人家修车,虽然工资拿得最少,但是活儿干的是最多。尤其是到了冬天,本来衣服穿的就单薄,加上有水被风一吹,手上裂了好多口子,甚至流了血。我母亲每年冬天都会做几个棉窝袖给他送去,见到母亲心疼得掉眼泪,三舅总笑着安慰她:“大姐,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放心吧!”。由于落下了病根,有好多年三舅的手一到冬天就会裂口子。
记得我十多岁时候,三舅分到县公安局工作。虽说是参加工作了,但工资并不多,为了帮外公贴补家用,他白天上班,晚上去县城一个售车行帮人家攒自行车。每到寒暑假,三舅知道我去住外婆家,一向过细日子的他也会因我而买回一些鱼肉之类的好吃的犒劳我,我很清楚的记得一次他买了一只烧鸡,为了和他争夺一只鸡腿,他把我弄哭了,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他喜欢我故意逗我玩,并没有和我真的去争抢那只鸡腿得意思。现在一想起他当时“捉弄”我得音容笑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在那时,我和我的两个表兄弟都盼望三舅每天早点下班回家陪我们玩耍。曾记得好多次,我们站在高坡上等他回家,远远的看见一辆陈旧的28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小老头(因为他脱发,有点秃顶,又留了八字胡子,加之身材不高,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夕阳将这组人车比例严重失调的影子托的老长老长,看上去特滑稽。我们赶紧跑过去迎他回家,他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很小心的将他那个印有“北京”字样的黑色手提包锁进柜子,他从来不叫我们看包里的东西,即使包里有糖果,他也只将拉链拉开一小截拿出来分给我们。现在我分析,那包里肯定装的是一把手枪、一副手铐和部分卷宗或文件之类的东西。对于他的包,我们并不关心,我们盼望的是他在晒了一地的花生秧上教我们摔跤和散打。别看三舅身材不高也不壮,但他的力气很大,摔跤的动作很漂亮也很到位,以至他的许多同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说实话,孩啼时我崇拜三舅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能叫我们满足虚荣心。我最盼望的是他能骑回那辆带跨子的摩托车,带着我们在村口兜几圈,我们那股兴奋劲儿就别提多足了。
我的初中是在县城一所学校读的。当时三舅是我住在县城的唯一亲戚,他虽已娶妻养子,但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了单位的两间平房凑合着住,他本想叫我在她家住,但我觉得太不方便,就和几个同学在县城合租了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房子作为我们的宿舍。虽然没在三舅家住,但经常到他家里吃蹭饭,每次我去他都很高兴,总亲自下厨犒劳我。他对我的学习非常关注,一次在他家吃饭,他无意中发现了我的一张数学试卷只考了六十多分,他的脸拉得很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的告诉他数学是我的弱项,我决定放弃它。没听我说完三舅便翻了脸,大声喝骂我,我当时也很激动,就顶撞了他几句,他气的脸通红,抬手狠狠地打了我两个耳光,我当时委屈极了,扔下碗筷流着泪跑出了他家,发誓永远不想见到他。第二天雪下得特别大,风也刮得特别猛,中午放学,我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我的宿舍门口,浑身上下都是雪。走近,看清楚是三舅,他一手拖着几本书,一手拎着个饭盒,我没理他,开门后径直朝屋里走去,三舅笑着跟进来,说:“别生气了,昨天我不对,不该打你,这是我给你找的几本数学同步训练书,多做题对你有帮助。哦,对了,这是你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趁热吃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将书和饭盒一股脑放在桌子上,抖抖身上的雪,竖起大衣的领子,走出了屋子。当他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海时,我的泪水滴湿了桌上的书。而如今,我是多么的希望你再打我几个耳光啊,即使在狠一些、在重一些。可是你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这个事实比你抽我一百个耳光还叫我心痛!
三舅是一名人民警察,但他更愿意称自己是一名战士。由于他勤奋好学,工作成绩突出,在他三十七岁时,组织上批准他担任副局长,主管刑侦工作。他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是:我们来自农村,没有任何的强大支柱,所以要夹着尾巴做人,挺直腰杆做事。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每破一个案件,就像打一个战役,掌握每一个线索,就像打掉敌人的一个碉堡。或许穷孩子就是拥有一股子无穷的韧劲,无论寒暑易节,不分黑天白昼,他和他的战友们同舟共济,并肩作战。他去世后,他的司机告诉我我一件事:一年中秋节期间,为破获一起强j*杀人案,他带领一个中队在附近的一个果园连续蹲点七天,饿了就啃袋方便面,困了就换着班在车上眯一觉,中秋节这天,他看战友们都熬不下去了,就叫司机通知大家今晚放假一宿回家过节,晚上由他和司机两人值班。通知下去了,但战友们谁都不肯走,没有人说话,各自安静的守候在自己的岗位上,宁静的月光下,三舅被这群铁骨铮铮的汉子感动了,一次次用沾满泥土的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也就在那一夜,罪犯第二次实施犯罪时当场被抓获,战役结束了,战友们喜极而泣,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三舅可谓一名“儒警”。他平日里很少出入灯红酒绿之地,更不会打牌,他最喜欢的三件事:看书、练字、打乒乓。舅妈说三舅看书有时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尤其是周末,他可以“废寝忘食”。一向生活节俭的他对购书从不吝惜钱财,一年,春节将至,舅妈要我陪三舅去买件过年穿的衣服,到了商场他连连摇头,说哪件衣服价格都偏高,索性离开商场,他径直朝书店走去,他一个人饶有兴趣的转了一大圈,抱了好大一摞书回来,共八百多块钱,他眼眨都不眨一下就结了帐。回来后,他哪里管舅妈的一顿唠叨,早已躲进书房陶醉去了。到他去世时,书房藏有各种书籍近五千余册,留下了读书笔记十六本。对于业务知识,三舅更是烂熟于心,有许多年青的同志都“害怕”向他汇报案子,他成了挑毛病的专家,即使是一个错别字或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不放过!局里的好多人因整卷不认真挨过他的批。在工作上他是严厉的,但在生活上他是平易的,他经常耐心的指导战友们写书法,经常撒开了膀子同战友们打乒乓,他没有半点的架子。他去世后,曾经与他工作过的大部分人都珍藏着他的书法作品,并非三舅写得如何好,只不过大家就是想留个念想纪念他罢了。
在他被确诊为骨癌时,依然工作在案件现场,直到他的腿不能再动了,才离开他的工作岗位,没想到这次的离开是他永远的离开。在三舅有限的时间里我一直陪他度过,虽然他多次劝我不要耽误工作,但我不想他如此短暂的生命在寂寞孤独中走完,我想三舅是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可他从不提起他的病,或许怕自己不能承受,或许怕家里人伤心,直到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嘴角仍带一丝笑容。
住院期间,市县有关领导到医院看望他,他们问三舅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政府帮助解决。年迈的父母,弱小的儿子,这些都是困难,但他只轻轻地告诉领导们:“谢谢大家来看我,我这就给政府添麻烦了,我没有别的困难了。”当他的战友们去看他,他总要忍住疼痛,追问局里的案子,看到他疲惫的眼神和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战友们汇报到一半案情时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三舅紧紧握住他们的手说:“别哭,别哭,继续说,继续说……”。
2000年11月11日,三舅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带着他43岁的生命永远离开了我们,对于我,仿佛天塌了下来,发疯似的嚎啕着,诅咒着老天的不公平!纸钱飞舞,白幡飘动,我们把三舅送去了另一个世界,希望那里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三舅走了,除身着的一身永不褪色的警服外,他带走的只有那摞红色证书和那枚永闪金光的国徽。
本文已被编辑[心灵苦渡]于2007-5-6 11:54:07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啸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