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酷热难耐，空气似乎已经静止。窗下的树叶儿纹丝不动，几只秋蝉此起彼伏声斯力竭地叫着，让人心情烦躁而又多思，也正如舒明此时莫名不快的心境。

下午，舒明家乡的组织部门给他打来一个电话。以往舒明会因为接到家乡的电话而兴奋不已，而现在却莫名地竟生出几丝惆怅与感慨。屈指算来，已阔别家乡数载，除了不时和家人通话外，几乎是乡音已远，故人稀疏。几年了，舒明因为工作地点的频繁调动更换，手机号码也换了若干个。因为不想和家乡过去的一些人发生往来的原因，舒明的电话和一切信息家里人对外都是保密的。“真难为他们找得到我”，舒明心里这样想到，脑海里不禁又想起了电话的内容：

“舒总啊，你好，我可找到你了！”

舒明一愣，熟悉的乡音，可是谁的声音却不熟。“我是舒明，您好！请问您是……？”

“哈，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市组织部的老邱。”

“哟，邱大部长啊，今天怎么劳您来电话了！实在对不起，没听出是您来。您怎么知道的电话号码呀？您这几年可好？”听到是老家的组织部长，舒明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寒暄几句后，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嘿嘿，还是原来的老脾气啊，三句话就要切入主题。”电话那头，邱部长挪喻道。

“是这样的：电话号码是找到你母亲说有要事，你母亲才告诉我的。市里最近要清理停薪留职的公务员在职情况，凡是未经批准外出而不在职的公务员，一律要取消编制。你当初要辞去行政职务的报告是批准了，但辞去党内职务的要求是一直没批准的。正好，你原单位自你走了以后工作一直上不去，市里很不满意。所以，市领导要我找到你，想要你回来工作。”

“这个……您容我想想……”

此时，舒明脑海里不由浮起了当年辞职的情景。

七年前，距中国传统春节还有四天，在监狱里被隔离审查了十四天的舒明，在监狱大门口对前来释放他的看守所长和纪检人员说：

“明天就是十五天的期限吧？”“我不出去，这里挺好。”

纪检人员一愣，道：“为什么？”

“为什么？”舒明冷笑一声，说：“我好歹也是个有多年党龄和为国家作了多年贡献的干部，你们就凭一封信把我关了十四天，我稀里糊涂地进来，但不能不明不白地出去！”

接着，舒明又斩钉截铁地加了一句：“我更是国家合法公民，受《宪法》保护！”

一听这话，看守所长和纪检人员面面相觑，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舒明心里很清楚，让自己蹲了十四天监狱的原因是有人在换届中受到了无形的威胁，想来也只有这个原因了。既然换届已经结束，原本就不存在的问题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自己白白做了一回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舒明心里悲哀地想。

“然而，这场罪可不能白受，总要个说法，更要在人们心目中消除名誉上的影响”。

他知道，“拘留审查”是在有若干证据基础上并且不得超过十五天，也不知当初由“双规”转拘留他们凭的是什么证据，舒明就这样在监狱里呆了十多天，这口恶气他怎么也吞不下去。

后来，晚上十多点钟，也就是这个当时还是副部长的邱部长，率领一帮人到了看守所，竟然还带上了舒明的老母亲和心爱的小女儿。舒明相信了他一席所谓“春节后在全市正式发文说明问题真相”的信誓旦旦话语，同时架不住老母亲的劝说和不忍拂拗小女儿“我要爸爸”的哭声而走出了监狱大门。临走，还少不了付给看守所伙食费一百四十元。

春节后，舒明屡次要求上级发文说明事实，恢复名誉。而他们先是劝他耐心等待，后来竟竟打起了官腔，说什么“要经得起组织上的考验”、“身正不怕影子歪”等等，这些个套话把个舒明气得差点吐血！

于是，原本有着强烈信念和事业心的舒明，在极度伤心并心灰意冷后，递上一纸辞职书，也不管批准不批准，就带上简单的行囊，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

离开家乡后，舒明以他多年积累的工作经验，原则兼随和的为人处世，凭着他出众的工作能力和刻苦的努力，很快在他乡站稳了脚跟，和同事们相处和谐，深得老板器重与信任并一路晋升，心安理得地赚取着比起在家乡时何止强数倍的不菲的工资。

想到这，舒明心里拿定了主意：“谢谢邱部长的关心，也替我谢谢领导并转告，舒明才疏学浅，不能胜任组织重托。况离开国企多年，身已懒慵，无志于干多大事业，有日下温饱则心愿已足！再说已经不适应那种环境了，至于那编制，不合适就不要了罢，留着也没用。”

礼貌性地寒暄几句后，舒明挂断了手机。回到寝室，按老习惯顺手打开cd机，挑了张他最喜欢的刘欢专辑，思绪也就随着那透着沧桑与不屈，激昂高亢，催人奋进的歌声而飞扬起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都变成遥远的回忆。”是啊，昨天的舒明，当过农民、工人，再从工人考上大学，毕业后从普通技术员、科员到科长、厂长、经理直至总经理。不论是自然科学方面还是社会科学方面，舒明连年获得的省市级大小荣誉和奖励无数。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环境下，像舒明这样一个无任何社会、政治背景的人能有这些成就，可见他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只是这一切，正如昨天不代表今天一样，只能归于历史，也只能沉湮于历史。”舒明这样想着。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每每听到这里，舒明就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屈的声音和着他的心声一起在呐喊，往往会被泪水模糊了眼睛。

舒明的所谓问题审查阶段前后近三个月，几个月的穷困，让舒明倍尝了生活的艰辛。有段时间舒明被暂时停发了工资，本来一家老小就靠他的工资生活，原本就没有任何存款的家一下子没有了经济来源，原本抽烟的舒明也不得不戒了烟，想想这倒是好事。只是平时的生活只有靠妹妹来接济，这让一向好强的舒明想起来就心里发酸。

最痛苦的还是在监狱里的那些日子。刚进监狱时，让舒明感到耻辱的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公司老总，竟然会和那些个打架、斗殴、偷窃、诈骗、吸毒的犯人给关在一起。好在刚关进去时，看守所向那称“老大”、“老二”的监霸交代了他的身份，严令要特殊照顾，否则那无一例外的人格侮辱和皮肉之苦的“规矩”恐怕也在所难免。阴暗寒冷的牢房，十几个人睡在冰凉的砖垒炕上。那晚，黑暗中，听着其它犯人的呼噜声，舒明睁着眼睛，在漆黑的牢房里怎么也睡不着，痛苦地思索着这淬不及防的突如其来的横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牢狱之灾在他身上降临。无奈中，只在心里反复自嘲：“拘狱祸至无端，突然灾星来降；犹似深山迷途，更兼遭遇豺狼。虎落平川犬戏，龙困浅滩虾伤；潢夜但闻鬼哭，举目一派迷茫……”

在监狱十几天，也就“提审”了一次还不到半小时，根本就没人管没人问。期间所有人不能探监，至于送进去的东西和物品等，天知道被谁拿走了，反正是到不了舒明的手上。就着盐水煮萝卜或白菜，吃的是粗糙的加了大量水的米饭，这让舒明几乎无法下咽，只是为了活着的需要才强迫自己要吃饱。生活倒勉强可以对付着满足最低生命需要，令舒明气愤的是“提审”中被要求的所谓“举证”。

提审时，舒明总算是明朗了自己是祸从何来，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所谓罪状主要有两宗。一是有一笔八万元的公款，几年前对方汇到舒明一个已暴病而亡的朋友帐户，说是他这个朋友将这八万元给了舒明。二是舒明的女儿过周岁生日时，有个云南客户给了舒明三万元作贺礼。

审问中，对方挪喻舒明：“舒总好大的胆子啊，竟然将这么大笔公款拐弯抹角地据为己有!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拿走的?”

“可笑，你们凭什么说我拿了这笔钱呢？”舒明反问道。

“经查实，对方的确在对应的时间里汇出了这笔钱，根据银行核对，你那死去的朋友也收到了这笔钱并且于当天全部取走。”

“他取走了钱又关我舒明什么事？难道就是取给了我？”

“有人看到他当天去了你家……”

“朋友当然会经常来我家，只是那天他来没来我不记得。但即使是真来过，难道就是送钱来的么?”

“别以为你那朋友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我们还有其它证据。”

舒明一听火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有证据你还问我什么！”“假如我所有的朋友都在当天取了钱，然后来我家的话，难道都是给我送钱来么？”

“别人我不管，说的是这一笔。”审问人员这样说道。

“那好，就说这一笔。你们在汇款方证实了是要转给我的吗？”

“据我所知，我死去的朋友和对方也有多年的业务关系，你们查了没有呢？”

“你们又有我打给对方的收条吗？”

“这个……”一连串的反问后，审问人员无语。

“对方同是国家单位，他们的领导会有那么傻吗，在没有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将钱汇给私人，换作是你，你会不会这么做？”

“这个……。”

“即使对方是傻到通过汇款给私人以后，再让私人把钱转给我的地步，请问，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也就是说，事后难道就不会要我补一张收条么？”

“……这个……也许你事后不给呢?”

“笑话！既然我是那种事后不给收条的人格，那他们又凭什么在事前又会相信我而汇款呢？同时，事情过去几年了，对方难道一直就不追要么？”

舒明一番理直气壮的话，把提审人员驳斥得哑口无言。

“好了，这个问题暂且不说，下次带证据来以后看你还能说什么。再说说那受贿三万元的事吧，这个你无话可讲了吧？”

提到这，舒明就更来气了：“这件事更不可能，我长这么大，家里穷惯了，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钱做贺礼的！”

“这不是废话么，这和穷与富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有那么多钱会让我怕半夜鬼来敲门！”

舒明气极而笑道：“从你们说的时间上来看，我女儿周岁时，第一，我还是个普通的副科长，权力还远没有大到能让人一次送三万元作贺礼的地步。第二，那时候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送礼的人，就连云南我都没有去过！试问，一个陌生人会给我送这么重的贺礼么？”　

“这个……按照法律规定，谁应诉，谁举证，你要证明自己无罪，就要拿出证明你无罪的证据。”另一个审问者插话道。

舒明一听到这就更是火气冲天：“这是什么逻辑？你这是对法律的断章取义！这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试问我该收集什么样的证据呢？即使要举证来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我现在连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我难道该越狱去收集吗？”

“这……”

于是，一场审讯的闹剧也就这么匆匆收场了。这让舒明一想起来心里就十分不快，真正尝到了被胡搅蛮缠而蒙冤难白的痛苦滋味。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在舒明的心里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痛苦记忆。

人生就是这样，曾经的鲜花不再，曾经的掌声不再！曾经的一切一切只能化作一个淡化的梦，逝去在风中的回忆……曾经的执着与付出后，从浪尖跌到谷底，舒明的思绪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梯度，他的目光又划过了怎样一道弧线呢？其中的甜酸苦辣，也许就只有舒明这样人生跌荡起伏的经历者自己才知道了。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正因为在舒明情感、事业、经济面临崩溃之际，正是那无时不刻围绕在舒明身边的亲情和友情，让他走出了困苦，重新审视自己，振作了精神，迈上了希望！每当想到这些，舒明心里一直充满了感动与感恩……

他知道，任何时候，任何环境条件下，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那句话：从头再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呈现了一个男儿的不屈与坚强，在各种困难与挫折降临时，面对一个个困境，舒明从没有放弃努力，没有辜负亲人和朋友们期待的眼神。

《从头再来》的歌声与旋律，一直在舒明的空间回荡不绝。“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红尘飘摇，风雨人生，这是一个阳光者应有的执着，一个铮铮铁骨男儿一直要高昂的头颅。听着，听着，舒明擦干了往事的泪水，脸上浮现了淡定而从容的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