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不注意她。她就在那幅广告下坐着,她手中的手机,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她很矛盾,甚至很忧郁,跟广告上的女人一样忧郁――在她的头上,一个半裸的女人,透着忧郁的目光,安静而又烦躁的在画布里等待着,等待着。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等待,但从她手机的起落,我确实推断出了她的内心和表情――她站起来,推开那扇淡黄色的门,她努力的向外张望着,她想走出去――她是寂寞的,她心不在焉,夜上海酒巴的霓虹,罩着她的长发和白裙,使这夜的色彩开始扑朔迷离。
我站在打帮河布依山庄的鱼缸前,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游动的鱼。鲢鱼、鲤鱼、猪嘴巴鱼……就在我不断数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尾红尾的鲤鱼,不断的碰撞着鱼缸的边缘,它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被围困――它绝望而又不失望,它终于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它开始飞翔起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的确是想起了飞翔这个词语,只是我从来没有料到,飞翔这个词,竟然也会成为悲壮的写意。
而我,也是这夜晚的一尾鱼么?现在,我不知道这乐音的高度位于多少分贝――我耳鼓似乎就要破裂,我快要被这声音给撕裂了。但我知道不能走出去,我必须安静的坐下来,今夜,我陪的是10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我是从办公室被他强逮出来的――他不相信我在夜里加班的理由,也不赞成我把时间浪费在办公室的做法。他说,他从没有把工作当回事,工资还不是照样一分不少么?他说,年华似水,又何必如此认真?――我抬起头,我刚好看见这家歌舞厅的名字:似水年华。
我说我一定要敬他一杯酒,因为这么多年来一直得到他的关心和支持。我知道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很多遍――我总在不断的调动工作,我的领导也总在不断的调动工作,每一次调动,每一次离别,我都要说着相同的话――相同的形式之下,潜藏着我一成不变的规则。我开始心痛,但我知道,它与离别无关。
纸上的梅花。九九共计81朵。但却与雪无关,与风格无关。我看见纸上的字:驿路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看见写在纸上的品质,在墨迹消隐处怅然若失。
写在诗里的字――万壑松风,一帘花雨,三椽茅屋,半榻茶烟。你说,把这幅字挂上,就有了空灵的诗意。而我,面对地板砖和瓷粉勾勒的线条,却只是感觉到了水泥和钢筋的重压――在诗意开始的地方,我看到诗意已经结束。
我多么希望有一对燕子,与我同居一屋檐之下。我多么希望,在城市的喧嚣之下,把宁静藏进一声鸟语。但你说,燕子不喜欢在城市――城市的水泥地上长不出它们所需的食物。你说的也许与生物学或者食物链有关――但我却似乎听到了悲凉的歌谣,在最后的家园里向隅而泣。而我,城市之上,是否也是灵魂最后的家园?
曾经的蛙声,早已在崛起的高楼下作了文明的祭奠品――如今是三月,在蛙声响起的季节,蛙声却已经消失。我端坐在夜的深处,遥想着那片被开发的水田――那些文明的手,舞蹈的手,在城镇化的写意上,让我第一次惊惶失措。我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我该为谁而祭奠?
我开始想起村庄和父亲。自带父亲到安顺看病之后,我越来越想回到村里去。父亲患了颈椎骨质增生,脖子不能自然的转动,而且还整夜的睡不着――父亲说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很多往事,包括小时候的细节,都会在记忆里一一呈现。我是伤感的。在这个春天,我还刚刚想起了父亲带我到贵阳医学院看病的场景,现在,时间来了个逆转――轮到我带父亲看病了,在时间的转动里,他老了,那些开始出现的疾病,在生命的流年里,已然划下了某种标尺。我打电话回去。我问父亲吃药之后是否觉得有好转,并叮嘱他一定要按时服药,一定要坚持。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的一样。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是的,当父亲很听话的跟着我在医院的高楼与高楼之间寻找着医生时,我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我看到了时间摧毁生命的速度与力度。我就这样开始想回到村里去。我想象着父亲无力地躺在老屋的痛苦状,忍不住开始泪流满面。
我写不出任何一个字。在想着父亲的时候,我常常独自坐在电脑室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屏幕,还有我看不见的白色的内心,仿佛一条白色的河流,汹涌而来,流过我的脚背,膝盖,双肩,及至头发……我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么,我一直就以这样的姿势端坐着,或者煎熬着――那些视野和指尖上的芜杂,那些春天的声音和色彩,不断的出现和消隐――有意或者无意,它们的存在,总在加深我的烦躁和不安。我知道我置身三月――一个充满了热烈和浓艳的季节: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蓬勃的生机里暗藏了词语的萌动和奔腾!但我的确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我终日坐在电脑旁――我的颈椎也开始疼痛,我想这一定与电脑有关,我想逃离,但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我斜躺着,让颈椎横在椅子的边缘上,与硬度撞击,我听到来自经络顺畅之后的声音――一种突围和逃遁成功的喜悦。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父亲知道。
现在,我安静的坐在母亲的对面,三月的阳光穿过母亲的白发,进入我的视线。午后的村庄格外寂静,除了布谷和画眉的吟唱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点声响。空气干净而澄明,但我却感觉到了沉重――透过母亲的白发,还有母亲摔伤的手,我感到了时间逼近的压力。但我必须安静下来――我想我应该跟母亲说点什么。而当我坐下来,我才发觉,30多年来,我这是第一次想要跟母亲聊天,第一次注意了这个细节。我也才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平静。
母亲问起我的女儿,还有妻子。母亲知道我跟妻子在闹矛盾,知道妻子说出了离婚的话--母亲说,你们不会真的离婚吧?母亲很担心,也很忧郁。母亲说,有什么矛盾不可以解决呢?母亲说起了她和父亲的往事――那一年,爷爷、奶奶、父亲,还有叔叔们,都一致要撵她走出我们家门,但她就是凭着一个忍字,就这样走了过来,就这样维护了一个家庭的圆满……我开始惭愧,我原本想关心一下母亲的病情,但谈论的却是有关我的话题。
母亲说,大奶奶死了。有为大叔却开始暴跳如雷,他说,这老不死的又要害人花钱了――他坚持要用最快的速度抬上山安葬。母亲说,80多岁的大爷爷为着这事拄着拐棍给有为大叔跪下了――母亲开始流泪,母亲说,生儿育女究竟图个啥?而我,不知为何,竟也感觉到了内心的颤动。
从村里经过。从一幢没有人居住的老屋前经过。青砖、黑瓦、石磨、木门、石板铺成的院落、院落旁边的竹林,熟悉的景物,熟悉的目光,在三月午后的阳光里,依然清晰如初。但我却流了泪――这已经是一幢空屋,父母已经过世,大儿子杀死人被枪毙,大儿媳妇和孙女被拐走他乡,剩下的叔侄二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我站住,我开始突发奇想:一幢空屋,它是否也会等待和思念?它固执的存在,是不是为了凸显荒凉――这村庄和生命的本色?
现在,我躬身在父亲的麦地里。我握着镰刀的木把,我就要用那刀刃,掠过麦子的根部――这是10多年后我的一次温习,我与这片麦地,已然睽隔多年。现在,我要再次走进这些麦粒的内心,在那里端坐,回忆,在苦难中感受如水一样的温情,漫过我的疼痛和疲惫。我听到了声音――时间、阳光与镰刀撞击,形而下又形而上。我想起了多年前写下的句子:我说父亲,我不就是你手中的那把弯镰么?于是,我握紧镰刀的木把,我一定要用那刀刃,飞快的掠过麦子的根部――那里有我一直寻找的词汇,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和质地。
此刻,我还想起一条消失的河流。想起我在《远去的河流》里写下的句子:河水总在流着,默默的。就像清晨或傍晚的牛铃,就像每天都要升起的炊烟,甚至就像爷爷叼着烟斗的姿势,默默的,在四季中轻轻划过。河流仿佛没有季节,就即使在枯水的秋冬,依然在流。不断的流水,仿佛不断讲述一个地老天荒的约定……河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现在,当那些人事、物象渐行渐远,当时间之手,静静消弭过往的时候,这样的问题,还有不曾弄明白的答案,是否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故乡的河流,已经逐渐离我远去――在石漠化不断泛滥的故乡,先前的河流,已然填满了泥砂,不断的流水,地老天荒的约定,均已化作苍白的记忆。只是不知道,在河流远去的背影里,可曾有谁听到过流水的哭泣?然而此刻,我就站在消失的河流之上,我总想写下一些另外的句子,但我总是写不出,我想,也许,当河流开始消失的时候,我的记忆也已经彻底消失。
回到梦里。我想我已经老了――我开始失眠多梦。我总是不断的醒来,又不断的睡去,不断的做梦。我不断梦到废墟与坟墓。我没有方向,在时间的无涯里,我与时间相遇,像一块荒芜的石头,不知道自己的前生与后世。有时我也梦见乘一叶轻舟,悠悠然越过湖面。于是,我开始兴奋,我似乎寻找到与希望有关的某种暗喻。
还是与梦境有关。4岁的女儿说,她昨晚梦见一条小蛇,朝她扑了过来,然后又有一条大龙飞过来,她跳上了大龙的背上,飞着躲过了小蛇――我不知道女儿是否真做了这样的梦,但我很满意女儿的叙述,女儿对词语的敏感,还有说话时清晰的逻辑和层次,一直是我的自豪和骄傲。
回到城里。我听到了机器的轰鸣――一种杀伐的声音,终日响在我房屋的后山上。这是小城的边缘地带,但却已是百分之百的规划区。凿岩机一刻也没有停止它的劳作――一种斩尽杀绝的气势,使得一幢幢高楼趾高气扬。而我却想起了那些泥土,在走失的过程里,它们是否知道我的忧郁?――在走失的过程里,我跟它们一样无家可归。
我看到了尘埃。大风从山巅滚过,雷声从屋顶传来。那些尘埃,开始飞翔――凿岩机扬起的沙尘,还有那些白色的胶纸,那些垃圾,此起彼伏的飞向空中,正在开发的新城,一片朦胧而且混沌。我站在二楼的走廊上――这个小城的至高点,听着大风撞击玻璃的声响,一任大风拂起我的头发和衣襟,看着一条黄色的小狗,在四处摇摆的树叶间奔逃……而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我却企图聆听一场雨。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一场雨的到来和离去,总是淡然无痕――这是春雨,润物细无声。在一滴雨里静坐,我想起一个枯瘦的姓杜的先生,他的泪水总在打湿百姓的苦难――于是人们都说,他是个诗人。而我,知道自己与一个诗人的距离,就藏在对一场雨的感悟里。
我想我应该读一本书。在这个三月,我应该在一本书里安静下来,在一首唐诗或者一阙宋词里安静如初。但我拿起的却是《尘世李叔同》――由李叔同而为弘一法师,由尘世而为空门,情与欲,入世与出世――在这个三月,我始终无法读懂先生――而在这个三月,先生,你是否还记得,那个名唤频香的歌妓为你写下的诗句: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一语成谶,先生,你可曾知道,在这个三月,我原本想安静的心却因你再次风起云涌。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我开始恐惧。我知道这一定是来自乡村的电话――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无所不能。与邻里扯皮、打架,与邻里争土地、树木,打官司,摩托车被交警没收罚款,想要困难补贴,还有想当村官的,等等。我总会在这样的电话里接到这样的请求。我知道我不能推托,但我更知道我的无能为力――我无奈又无助。我不想接电话,但我知道我必须按下绿键,来自乡村的电话,连接着我亲切的乳名,更有乡亲们质朴美好的希望!
我终于按下绿键,但却不是来自乡村的电话,而是来自成都,一个四处流浪的文友。他说,听说我病了,打个电话问候。他说到了文字――他说他虽然为生计而奔波而苦恼,但终究不能忘记文字,在文字里居住,他永远温暖而又从容。我感到莫名的激动,想起他与文字的故事――因为文字,他得以参加工作;也因为文字,因为写了一篇不该写的文字,被县委书记点名开除……我终于按捺不住,我说你恨文字么?但他说,他永远崇敬文字,要不然,就不会有对于我的牵挂。我却开始黯然。我知道一定与爱有关。
我不再想说什么,我觉得疲惫到了极点。躺在沙发上,闭上双眼,我想努力忘记自己的存在――爱与恨,矛盾与悖论,煎熬与释放,存在与虚无,在这个三月,这个生意盎然的春天,竟然让我始终无所适从――而我也终于明白,我其实是孤独和寂寞的,像一尾悬浮在时空里的鸟,无法嗅到二十四节气的气息。我感觉到了无序――我的笔记,或许只是一个并不相关的组合?
那么,就回到办公室吧。让我为三月的笔记画一个句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文件柜,白色的电脑,黑色的办公桌,还有墙壁上蓝色的文件夹,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等着我归来,等着我熟悉的目光和双手,扶过它们的每一寸肌肤――这里应该是我的归属,这里是支撑我柴米油盐的来源地,在肌肤与肌肤相亲的瞬间,我们彼此一定都感觉到了真实的存在。
本文已被编辑[曼倩]于2007-5-5 12:00:1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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