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收进那古老而平静的土楼里。无忧无虑的土楼女孩，每天背着花书包迎着朝阳上学，伴着夕照而归。快乐，是如此简单而实在。但是有一天，这一切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就像秋风猛扫之下被吹皱的那一波池水。

那天傍晚我们仨一进土楼大门，就听见一阵阵凄厉的哭声。耳尖的华脸色一青，疾步跑回自家。只见他的爸爸满腿血迹模糊，昏在长椅子上，一帮人围着他，满屋都是叽里咕噜的凌乱的话语。她的妈妈跪在一旁已泣不成声，好在华的三叔公果断提出得赶快送医院，这时的人们才好象突然醒过来似的，一边嚷着“对对对”，一边七手八脚地把华的爸爸抬上拖拉机。医院离家并不远，也就一公里多，华近乎疯狂地追在车子后面跑。我和英子傻傻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看见一个红红的身影快速地向前飞。远山上那颗火红的夕阳突然之间显得那么可怕，仿佛要把人吞噬一般，紧紧地抓住了两颗恐慌的心。

晚上，所有的星星都躲进了云层。我和英子匆匆忙忙地做好功课，然后不约而同来到土楼门外，等待英子回来。土楼灯光一盏一盏地灭了，池塘里的蛤蟆却还在恼人地唱。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幽暗的路口，终于看见了华疲惫而沉重的影子。

三个女孩坐在长石凳上，仿佛在召开联合国重大会议似的个个神情严肃。华终于打破了沉默。明天开始我不去上学了，她说。“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立刻后悔了，但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已经像鞭炮似的在这寂静的夜晚炸了开。英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不该问，华的爸爸上午砍树时被压断了右腿，现在还在医院，虽说性命保住了，但那条腿却永远的需要拐杖了。她爷爷几年前就患了脑血栓，全靠妈妈服侍，爸爸在粮站当临时工，回家有空就砍些木材做点家具，一家子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他身上，可是现在……英子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话来。“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用再劝了，我已经决定了。”华声音低哑。我清楚地看见，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手指头使劲地抠着墙角的土块。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因为我实在无法承受她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水，虽然她没有哭。

于是，第二天，只有我和英子俩人一起上学；第三天，却只剩下我一个了。英子也辍学了。她以自己成绩太差跟不上为借口，告诉爸爸妈妈说不如在家帮他们干活。其实原因呢，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我没想到英子的父母竟然那么轻易地让她实现了自己的“阴谋”。看着华和英子可以不上学，天天挎着篮子采兔草，拾干柴，我的心里也痒痒的，但我知道，我不能够。我和她们不一样，爸爸在乡里当干部，读过许多书，写过许多文章。他在我眼里，是个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的“神仙”，不是那么好哄的。再说我也没这个胆。就这样，我开始了行影孤单的上学路。不过，每次放学，我都跑得飞快，假如还能看见华和英子在菜园里摘草，我便乐不可支的加入她们的队伍。然后一起扛着满满的一大蓝子青草，来到华新养的兔笼子前，捏着一把子草和可爱的小白兔逗乐，想着能为华分担一些，小小的心里便也充满了快乐和满足。

当华的那些兔子生下第三批小兔崽子的时候，我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入学通知书。临上学前一天，我们还是聚在老地方——土楼前的那条长石凳上。池塘边的桃树越发地高大了，那叶子出奇地茂密。夕阳把桃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华抱着双膝，看着桃树叶子的影儿在土楼厚厚的墙上欢快地爬。一只麻雀从墙缝中露出小小的脑袋，唧唧地叫着，它张开翅膀，扑棱了几下，终于没有飞出去。我不知道它看见了外面的什么色彩，但我知道华和英子只能像这只小麻雀，只能一直生活在这个纯朴而又简单的世界里了。我多想她们能和我一起飞，带着最真最美的梦想，带着最深最纯的友情一起飞……

在师范读书的三年里，我收到了英子的两封信。第一封信里说，华养的一百多只兔子都得病死了，华差点急疯了，幸亏牛军帮他引进了一批长毛兔，现在发展得还好。还说他们俩好象有点“那个”了。说起牛军，我得补充说明一下，他本不姓牛，因为人长得牛高马大的，加之性格爽直兼有些鲁莽，身上整个儿冒着一股牛气。原来还是和我们同一个班级，坐在华的后桌，曾经因为在华的后背画画和华打过一回架。那一次华狠狠地骂他像头疯牛，“牛军”也因此而诞生。但自那一回合以后，他们俩却莫名其妙地默契了起来。我和英子还为此羞过华呢。第二封信，是在我快毕业时写来的，内容更是让我意外，说华要嫁人了（确切地说，是要娶老公进门），但新郎不是牛军。这一次，从来不哭的倔强的华哭了，而且哭了好几天。英子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一定回家。那蝌蚪一般歪歪斜斜的字儿，把我的心也给搅得七上八下的。

回家那天滴答滴答地下着雨，初夏的雨夹着山风，凉飕飕的。我一到家里放下背包就心急火燎地去找英子，然后去华的家。（这两年我和英子家都已经相继搬出土楼，华一家还是住在那时四四方方的土楼里）。华的爷爷坐在门前的小木凳子上吭吭地咳，两个妹妹一看见我们提着篮子就溜了出去。华坐在灶台前添着柴火。灶堂里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但我看不到丝毫喜气，只看见她那清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越发地大了。看见我来了，掀开锅盖，拿起一块糯米果递给我说：“吃吧，我做的。一会就在这吃饭。”华的父母此时还在男方家商量娶亲事宜，她让我和英子陪她再吃一顿晚饭。过几天，华就要成家了，和一个陌生的听说是个又黑又矮的男人一起生活。刚才英子偷偷地告诉我，华曾经反抗了好几回，但终于无能为力。她和牛军相恋了两年，本来双方家长并不反对，可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在嫁与娶的问题上，无论如何也达不成协议。在农村，若无儿子，女儿就得招亲。这是多少年沿袭下来的封建习俗，我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只知道华是三姐妹中的长女，她必须是妹妹们的榜样，是一定要招赘的。牛军也是长子，家中只有两兄弟，况且家庭条件并不差，只有很穷的兄弟多的人家才可能倒插门啊，牛军的爸爸哪能放下这个脸面同意儿子到女方家插户呢！尽管华和牛军都轰轰烈烈地为了爱情和自己的父母闹了不少时日，可是，终于还是在封建思想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手里捧着糯米果，我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华自小就心灵手巧，跟着妈妈学了不少手艺。这不，她很快就端上了一碗豆叶汤。这是用嫩豆叶抽去叶脉上的丝，然后在开水里烫一下，再放进凉水里煮开，末了放一两个鸡蛋做成的一道家常菜，那味道可真是鲜香而不腻。我和英子曾好几次赖在华的家，就是为了尝尝华做的这道菜。可是今天，看着那脆生生的豆叶儿，那如春天一般鲜嫩的颜色，此时映在我心里的是一片黯然。华眼角的泪水告诉我，青春，将离她远去。在那泪光里，我分明看到了她的梦想，她那充满野性的追求与梦想，而今，却在沉重的生活面前折断了羽翼。活泼纯真的华不见了，爽朗热情的华不见了，勇敢无畏的华也不见了。虽然她与牛军的恋情就像一场春雨过后冒出的小笋芽儿，带点脆，带点涩，但却是人间最质朴最清澈的情感。我实在不忍想象，华那勇敢而热烈的爱情是怎样忍痛收起？我只能收起那份念想，继续我那未完的学业。而华，将在土楼里和与未来夫君一起，走进她的女人生活。祝福她吧，愿她过得好，我只能这么想，这么想。

雨愈下愈大，走出华的家，走过天井中间的那一口水井，我停留了一会。我看见那条红鲤鱼还在井里，它依然无忧无虑地浮游在水面和劈啪劈啪落下的雨滴嬉戏。我不记得我和华、英子有多少次把那条红鲤鱼用水桶舀出水井把玩，也记不起有多少次偷偷地想把那条鲤鱼放进大河里。“你还是在这里陪着华吧”，我心里说。走出土楼大门，我望了望那棵又长了几分的桃树，看着它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看着叶间一颗颗青涩的果子被雨点敲打得低垂着脑袋，撑开华给我的那把有点破旧的黑雨伞，怀着一颗湿漉漉的心，回家了。

（待续）（下一章节：《青春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