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暖冬废默

发表于-2007年05月04日 晚上10:35评论-9条

昨儿夜里,我又做梦了。我放下手中铁锨说。兰花正蹲下身子在棚前用铁丝捆绑竹竿,我的眼睛便望着粉红色毛衣下兰花的小肚子怔怔出神。兰花揉着腰站起来,嘴里“嗯”了一声。是个女孩,我沮丧地说,将铁锨插在松土里,从铁丝上搭着的衣服里向外掏烟。兰花说女孩就女孩呗,自然的事儿,你不是一直喜欢女孩儿吗?兰花捶打着腰钻进大棚说,命里该有就是有,命里没有别强求。兰花知道我说话吞吞吐吐之后必然会意有所指,直接把话封死。

我只想骂人,可不忍心骂自己的爱人,话到嘴边生生地咽回去。我反驳说啥叫命里该有就是有?我不信命,我说去做做b超检查吧?林兰花不再说话,一地头,就只能看到她脸上的阴影。兰花拿起立在北墙的铁锨开始翻土,一脚踏住铁锨脊背,锋利的铁锨插进松软的土壤里就像她的表情一样嵌进我的内心深处。

正是忙的时候,洋香瓜马上到了栽种的黄金时间,所以就没有人舍得闲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庄稼人这时候最能体会到时间就是金钱的含义。我们家今年种了两个大棚,活儿才刚刚开始,应该比谁都忙,可是我干活忽然失去了往常的劲头,慢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变了个人似的。

站在冬暖式大棚里,我极不情愿地抄着铁锨翻土,像是在给人白白扛活儿一样吝啬力气。晒干的牲畜粪便被铁锨翻过的土深埋,掘过的土地和没来得及掘的土地黑黄分明。

我反复解释反复强调说只是想去做个检查,不图别的,只是闷的慌。我信誓旦旦地向兰花保证不管检查的结果如何是男是女都听天由命,兰花果然有些松动,问我说话是否算数?我知道有戏,手掌高举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兰花去做超声波检查,兰花看我认真的样子笑了起来,她捏了一下我的脸依了我的主意,我带着口水顺势在她娇嫩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可把我憋坏了,兰花的脸在阳光下红得艳艳的。

冬天不像往常一样的寒冷,我在大棚里脱掉毛衣,裸露着上身展示着男子汉骄傲的胸膛和宽阔的脊背继续干活儿,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不冷是好事,这样的天气对大棚户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地温高,孕育的洋香瓜苗出的又快又好,栽种下去保准损耗少。

我没心思考虑关心这些迫在眉睫的等着干的活儿,心神不安地翻着地,想着去做b超的事情,目光总在不时之间穿过微微隆起的小腹仿佛看见里面的小生命,从而变得越来越复杂。

开始只是想知道兰花腹中的胎儿究竟是男是女,也没过多往性别的方面过多考虑,只是想知道,我早就瞒着所有的人包括兰花在内四处探听好做b超的途径。兰花同意去做检查的时候,我为这一喜讯欣喜若狂,兴奋得几乎一夜没合眼。

既然兰花答应了,我就以介绍人的名义做引荐,打通了电话,联系到那家医院的大夫。大夫一番试探,确信无疑之后才隐讳地说好的,定个时间,带你媳妇来吧。放下电话,我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兰花在灯下做琳琳过年时穿的棉袄,抬起头问做b超检查是男是女犯法,她们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我说很正常,为钱呗。

我解释这个道理,漠视法律有时候是挣钱最容易的事儿,既能给需要钻法律空子的人方便还能轻而易举地挣钱,跟腐败是经济增长的润滑剂是一个道理。别看我大字识不得几个,看电视新闻却也能看懂现在社会上到处是障碍,塞一些钱多复杂的事情都能不了了之。事情是先有因而后有果,有需要才有市场,虽然我不能正确捋顺这些关系和关系中错综复杂的枝枝叶叶,却一样活的明白。

记不清是谁说了,说科学技术一柄双仞剑,我对说这话的人由衷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生怕兰花听不明白就翻来覆去地讲,兰花笑着说你放心就是了,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不会反悔。媳妇能这样明白她丈夫的良苦用心,让我很是感动,抱着她亲了又亲。

翌日清晨,把女儿交给娘,按照电话里那个决定命运的陌生声音安排,我领着兰花搭上车行进路程,然后特务接头一样在车站上了一辆接应的红色面包车,又像做贼一样和兰花一路忐忑不安地来到预期的医院。

车到了医院,司机让我付了车费,对我说去门诊室就行,找一个姓李的大夫。说了一路的话来证明自己并非没有出过门的乡下土包子,我的嗓子有些哑,我和兰花一样口干舌躁地站在拥挤的医院门前摸不着头脑。兰花不放心地问会不会坑我们,我说不能,医院是正规医院,总不能把我们卖了吧。说话很轻巧,其实我内心一样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找到彩超室,我找到李大夫,李大夫冷漠地说去交款室交钱。交了钱,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骗局,怎么和正常的检查一样走手续呢?当我走进日本进口螺旋彩超检查室的时候,李大夫已经在b超探头上挤了一些耦合剂在兰花肚子上探来探去。

阴森森的检查室里只有李大夫一个人,她戴着大口罩连眼睛都几乎蒙上。她摇了摇头,我得到个不啻于是晴天霹雳的答复。

准确说我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只是从李大夫大口罩里漏出的同情目光和不易察觉的摇头中窥以一丝天机。我还要细问,李大夫已经摘下手套去洗手。私自鉴定胎儿性别违法,选择性终止妊娠是要被吊销生育证的。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兰花十月分娩生下个丫头,要么就是流产,流产的话还极有可能被县里吊销生育证永不再发。天机泄露之后,一种被判处死刑的感觉带着凉意从头到脚,我甚至后悔不该来做该死的b超。

从邻县坐车回来,心事重重、一路无语,回到家后我蒙头大睡,一睡就是一天单两夜,什么大棚什么洋香瓜,我种它有什么用!

我傻了眼,不能不相信这世界有先知先觉,过来梦中给人的启示和警醒这时候更加清楚起来。

这个梦由来已久,从结婚开始,让我由最初的亢奋到兴奋最后发展到恐惧睡眠。现在,兰花的小肚子不再具有那种简单的性梦的暧昧味儿,肚皮还是耀眼的白,充满诱惑,却从未让我再想到过和性有关的任何事。

兰花的小腹从少女最初的紧绷到如同吹气的汽球一样鼓起,又像泄了气的汽球一样萎缩,带着曾经鼓涨过后留下的痕迹,甚至,凹陷的肚脐眼下开始出现一道竖着的蜈蚣一样的疤痕。我梦到,林兰花的小肚子从那道醒目的疤痕处像熟透的洋香瓜一样破裂,随后,从裂口处钻出又一个女儿来。如果说以前在我的梦中,兰花的小腹部是能够唤醒人的本能的欲望之地,那么后来,兰花的小腹是孕育希望和生命的宫殿,而最近这段时间,兰花的小肚子,则成了我噩梦的发源之地。

做检查前的一段日子和这几天,我都在做着同样的噩梦。只要一合上眼,就准梦见兰花的小肚子。白白的小肚子一点一点地隆起,像是固定的摄影机拍摄花的盛开一样然后快进播放,熟悉的小肚子由小到大膨胀,自刺眼的疤痕处裂开,钻出个女孩。女孩长的和她姐姐一模一样,蹬着腿攥着拳头哇哇直哭。兰花在哭,我也跟着哭。梦是一种先兆,开始是疑神疑鬼,那么现在就不能不信,尤其是梦境和检查结果吻合之后。

梦里,还梦到爹带着一身的泥土和腐朽的棺材味儿从家后的坟墓里爬出来满大街地指桑骂槐。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一次,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浑身湿漉漉地在黑暗中心有余悸,轻抚着媳妇的肚子自我宽慰说是梦,是梦。确定不是梦之后,我望着神龛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木版印刷年画祈求:无论如何,可别让他杨家绝了后。

琳琳在我眼里开始变得烦人,因为她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看见女儿就想到梦里那个将要出世的她的妹妹。我在一个自认为便于沟通的时机提出流产,林兰花翻脸指责我出尔反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愤地埋怨老天爷偏心,把生孩子的权利都交给女人操纵和控制。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干了,看看白花花的太阳说这天儿咋这么热呢,都啥节气了?兰花说了两个字,暖冬。我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狗日的天儿,该冷的时候不冷,算他娘的个屌!我把铁锨一脚踢倒,拽下铁丝上的毛衣赤臂走出大棚。

我只想要一个儿子。

知道内情无能为力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能和他爹去说,否则我会憋死憋疯。做检查回来,我倒头大睡,两天两夜过去,被娘揪着耳朵从床上叫起来。地里挨到浇水的号儿,我从床上爬起来二话没说,扛起铁锨拎了一瓶高度白酒跑到他爹的坟前自留地里去给麦子灌过冬水。

初冬的气温出奇地温暖,在夜间的地头静坐,静的可以听到麦子生长的声音。得到滋润的土壤发出“滋滋”满足的声音,有结婚的人家放着音响,喜庆的音乐时大时小地传来,隐约可闻。

坐在坟墓旁边望去,黑压压的村庄模糊成一片,看不清胡同和房子哪是哪,几点后窗里的电灯灯光发出煤油灯一样的光亮。我越喝越伤心,不顾得去改垄沟,只任淙淙流淌的水顺着地势向麦田里漫灌。我先是自言自语,后来和躺在地底之下的爹说话,再后来发展到了哭:爹啊,我该咋办呢?爹不说话。

爹啊,你说我咋这命呢?两个丫头,等死了,连个上坟往家请的人都没有!爹不能说话。我就趴在坟上委屈地哭,哭声在半夜传的很远,格外嘇人。

我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比当初爹下葬时哭的还要痛上几分。跪在他爹坟前,我双手轮流打自己耳光,边打边骂自己不孝。地下传来一声闷响,巨大的棺材在星光的微亮闪烁下破土而出,吓得我扭头就跑。

一口气跑到围村路上,我才稳下神来,跪在路上向他爹的方向磕头,请他老人家回去,我还愿许诺发誓一定要让杨家香火旺盛不息。

下半夜,我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喊来李云展和村里近族的几个后生将灵柩安放回原来的位置。坟坑里蓄满了水,柴油机器在向外抽水,我看见横陈在麦田里的棺材就想到爹死去时蜡黄的脸和脸上睁着的浑浊眼睛。

我和他爹都是几代单传。

爹临死时拉着我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那恋恋不舍早已不是对生命的留恋,而是对身后事的不安不忍。殡衣已经穿上,老头还是不肯撒手西去,临了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老头伸着脖子挣扎的难受劲儿像是在丧事上那只被抹了脖子却没有立刻死去的鸡。

爹死的那一年,我结婚不久,过早地挑起了家里的大梁,人丁稀少的艰辛在贫瘠的农村生活的情形让旁人看了也不免有些心酸,这也难怪老头生前屡次打骂和埋怨娘,爹最想的就是娘能像佘太君一样给他生下七狼八虎。

可是,连生一个儿子的希望都破灭了,我怎样和死去的爹交代?科学的检查是不会错的,想到死去的爹,又想到兰花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注定将给杨家带来什么命运,又怎有心情鼓捣大棚?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省吃俭用攒下钱来图的又是什么?

一想到为什么生活的问题我就万念俱灰。

又是一天,天气很好,出奇地暖和。我和兰花两个人却显得格外生分,互不搭腔,彼此背对着对方。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原来一直很好,前段时间还因为腹中胎儿更加亲密,然而这时却还是因为腹中的胎儿关系忽然紧张起来。

兰花怀孕之前和最初的一段日子,忌烟酒和之后的禁欲使男人不像是完整的男人,但男人却乐得其所,心甘情愿。昨天晚上我提出让兰花做人工流产,兰花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使我一气之下摔了家里的电视机。现在,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我有些后悔,摔了的电视机还是要掏钱去买。怎样去扭转一个人的倔强和固执己见?

望着阳光底下背影有些陌生的林兰花,我神情恍惚,错觉让思维更渴望回到新婚燕尔之时。我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想要变成女人,现在想明白了,我是女人的话,想生就生想流就流,一朝权在手,可以任意行。

林兰花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只是在这一次怀孕上,林兰花开始坚持自己的主张。生杨晓琳的时候,林兰花是剖腹产,医生曾经告诉林兰花,剖腹产以后三年之内尽量不要怀孕,不能随便流产引产,否则是很危险的,林兰花一直把医生的告诫铭记于心。人工流产的提议遭到林兰花的坚决反对,理由是她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林兰花说,是我的命要紧还是你杨家的香火要紧?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通媳妇的思想工作。应该说,除去在这件事上,我也是一个对媳妇的话言听计从的人。林兰花说,怀孕初期应该注意营养素的合理摄入,我就经常买来富含维生素和钙质的食物;林兰花说要节制性交,我是咬着牙答应的。我是正常的男人。

提出流产的建议是在一个我自认为是最合适的时候,警戒线解除的时候。即便不高兴也能振作起男人的精神来。吃过晚饭,我把女儿送到她奶奶家去住。关好大门屋门,我在十一月的天儿用凉水在屋里洗了又洗,然后纵身蹦到了床上。

拉灭了灯,先是和林兰花一番亲热,然后猴急地把兰花脱的一干二净。兰花抬抬腰,紧紧夹住双腿,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我的长驱直入。第一次摸到拒绝的手,我明白了些什么,悻悻地侧过身,用一种温柔的姿势像替人掏耳朵一样采取小心翼翼的动作轻推慢抽,表现得出奇地温柔。我暗笑自己像是一个深谙此道的老手一样开始学会慢功出细活儿。既然怀了孕,就没有必要采取那种最佳受孕的体位,虽然没有暴风骤雨式的冲击,但一样可以驾轻就熟达到酣畅淋漓。完成这种集本能、欲望、激情和繁衍子孙后代的过程之后,是一阵亲呢的爱抚,两个人俱是身心惬意,我抚摸着兰花的肚子开始想起做过的梦。

然后我说兰花,兰花似乎睡去,朦胧中嗯了一声,我说流了吧。林兰花翻身坐起,尖挺的ru*房一颤一颤的,林兰花说你想的不要想!她步步逼问:你不是说是男是女无所谓吗?你不是保证发誓过吗?你说的话都当是放了屁?狗日的你是不是不当我是你媳妇?

我媳妇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脏话,激情过后却污言秽语满天飞,我看着半裸的林兰花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不明白她威吓突然动怒。兰花刚怀孕的时候还说过自己只想吃辣的,说腹中胎儿应该是个儿子,林兰花答应给我生个儿子的。

操!我光着脚下地,躲避着兰花避免和她发生更激烈的正面冲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想来想去就想到一个人,菊花,林菊花。

想来想去,我想好了这事只有林兰花的二姐能够帮忙,忧心忡忡地去找菊花商量流产的事情。瞒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就不如不瞒,多个人也多个商量头儿。

林兰花的姐姐林菊花和妹妹嫁到一个村儿,什么事儿上,林兰花一向都听她姐姐的。

广播喇叭开始凑下晌的时间嗷嗷地叫了开来,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是杨兴德的大嗓门儿,我放慢脚步,听的很仔细。

支部书记杨兴德讲的是计划生育的事儿,事关己,不得不多长个耳朵。林兰花二胎怀的又是女孩儿,我就不能不通过各种渠道时刻注意和观察着计划生育的动向和趋势。

杨兴德讲话的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至少可以这样即兴发挥滔滔不绝了,我听得直往领子里缩脑袋。村里人都知道我有事闷在心里表达不出来的时候就习惯缩脑袋。杨兴德在讲当前的计划生育政策,优质服务便民维权低生育水平人口素质性别比,我听得两眼发直,我只关心自己怎样想方设法生一个儿子。

政策性的东西让人头疼,尽管我很注意地听还是听不进去,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讲话我就不禁想起一些词语,虽然这些词语不能很准确地运用,但当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一定能正确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听着广播,我想到的就是对着牛啊马啊什么的牲口吹笛子弹琴之类的词语。这些词语曾经用到过兰花身上被自己听到过,所以印象深刻。兰花和一些持二胎生育证的妇女经常被叫到大队的服务室里学习计划生育知识,还考试。兰花没小学毕业,成绩最差,常常被乡里的干部这样骂。媳妇挨骂,我就想和乡里的人对着骂:你们知道洋香瓜什么时候吊绳儿什么时候蘸花吗?拿自己知道的和别人不知道的比不算本事。

话是这么说,多一句嘴也是不敢的,不是怕,是说不出来。我缩着脑袋挠头,头上刺挠的厉害。

在陪着媳妇在四季轮转中从干部的嘴里,我接受了很多新词语新名词,数不清叫不上名字的词语在脑子里盘旋良久总是找不到用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计划生育耳熟能详,经常挂在嘴边,我甚至忘记它的含义。

我所了解的计划生育,是只生一个好,是头胎生了个女孩的人家可以要二胎,二胎再生个丫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生了,只能结扎。我不明白,城里人一个女孩可以照样兴高采烈地过日子,那是城里。在乡下只有女孩没有儿子是行不通的,遭人耻笑。不仅仅遭人耻笑,城里人老了退休了拿退休金过日子无忧无虑,农村行吗?农村不行。同村同姓开始禁止通婚,长大的女孩是泼出去的水,迟早要嫁。不在跟前抚养伺候床前等等远的不说,就拿生计说吧,一年四季,农村离不开的是庄稼活,抢收浇水不分昼夜,养牲口繁殖还需要配种,女孩行吗?女孩再不值钱,谁舍得黑咕隆咚的夜里让女孩一个人在地里浇水或者光天化日之下让女孩牵着一头羊去交配?

广播喇叭宣传了一阵子政策,开始点一些人的名字,有李云展,还有淘气,都是计划外生育户。点到名的这些人,你们听好了,县里的年终检查马上就开始了,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躲着,反正不能在家里呆。要是县里逮住你们,我保证你们过年肃静不了!

杨兴德的讲话掷地有声,杨兴鹏的眼前好像看到支部书记那张黑脸,那一说话就唾沫星子四射的嘴和缝隙里塞满烟垢茶垢的牙齿,他吐一口唾沫砸地上起不了坑儿也绝对让人噤若寒蝉。我只觉得腿肚子有些转筋,躁出些许汗来。从小到大,我就怕听到这样的话,长大了看到喝醉的人在街上指桑骂槐也会想到事情和自己有关。怕什么想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怕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我忽然想到抽空还要去见见支部书记,虽说是一个村,庄里庄乡的,可流产的事情脱不了让他和乡计生办去沟通,真把生育证给吊销了,那可是后悔莫及和得不偿失的事儿。

林菊花家铁将军把门,我悻悻而返,坐在院子里看琳琳和小狗玩耍,心想女孩到大了都要嫁出去,辛辛苦苦养育一场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这不是赔钱货是什么?

兰花在厨房做饭,似乎忘记昨晚的不悦,或者是她自以为已经降伏了我。是这样吗?我莫名其妙地笑着,看着榆树光秃秃的枝丫心里想了很多。吃饭的时候,兰花在说村里谁家已经种上苗儿,我给她讲早不如巧的道理。那天下午我总算把两个大棚里的地翻了一遍,松了一口气坐下休息的时候,我想要是不能流产的话,我就把自己剦了。

菊花站在廊下里喂鸡,手腕一扬,满把的玉米粒儿阳光下扇面挥撒,蹦跳着落一地,芦花鸡就纷纷跑来啄食。南墙下栓着看家的狗“汪汪”直叫。我说,二姐,喂鸡呵。菊花抬头一看,说兴鹏来了,吃了没?我说吃了。菊花放下端着的簸萁说吃这么早?有事儿吗?我说没事儿,没事儿,跨过院子走到廊下。正屋里,连挑儿杨广地在吃饭,喝着小酒,他见我来了亲热地招呼:来来,喝一杯。我说不了,刚吃完。菊花从桌子底下横格上拿出玻璃杯子,又从厨房拿来筷子说,你们连挑儿客气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我那妹妹管的严,多亏兴鹏脾气好,换他啊,早蹦房顶上骂去了。杨广地嘿嘿地笑,一脸的自豪。

我报以憨厚地一笑着然后坐在沙发上,目光四下瞅。杨广地说喝啊,我就喝了一口,咽药似地咽下去问啥酒劲儿这么大?杨广地说好酒,高度的。我和杨广地并肩坐在双人沙发上预测大棚的前景,不时发出会意满足的朗朗笑声。菊花又下厨炒了一盘鸡蛋,端上来问兰花和琳琳咋没和你一起来?我呲牙咧嘴地咽下一口酒说在家吃呢。菊花毫不拘谨地坐下来,拿起筷子说吃吃,笨鸡蛋,芦花鸡下的,专门养着下蛋给小虎攒着吃的。我伸筷子夹了一口鸡蛋塞嘴里边吃边夸还是笨鸡蛋吃着香,我说,看你们日子过的多好,就一个儿子,省心。

杨广地说还是你们好,一个闺女,到时候再添个儿子,一女一子是个“好”字。说到儿子的事情,菊花想起什么就问,兴鹏,前阵子兰花说怀孕了,做检查了吗?我撂下筷子难为情地说,二姐,大哥,我来就是和你们商量这事儿的。

筷子停在半空中,菊花说,咋了,是闺女?我默默地点点头。菊花说这还不好办?流了呗。

我正要说什么,小虎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跑进来院子,没进门就喊妈,妈,我饿了。林菊花给儿子从里屋拿出一瓶酸奶,替他摘下书包,又看着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有一道鲜红的划痕咋呼开来,说说,咋回事儿?菊花的儿子小虎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哭,眼泪说来就来,“唰”地滚落下来诉苦说是谁谁给挖的。菊花恨恨地指着儿子的脑袋说你个小狗日的,你就不会打他啊,走,上他们家评理去!我羡慕地看着菊花扭着腰肢拽着虎头虎脑的儿子走出去,杨广地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儿子。

杨广地又一本正经地说,流产也不是说说的事儿那么简单,麻烦的很。我说我知道。杨广地说,到时候你得去和兴德书记说说,他和乡里的干部熟。再说,他儿媳妇巧英是村计生主任,啥事都得经过他们两个。巧英又对计划生育的事儿门儿清,怎么流吃药还是打针她比谁都明白。我说这些我都知道,麻烦的是兰花现在不愿意流产。杨广地眼睛瞪得大大地问,那她咋就不愿意?我抽烟说,这我哪儿知道,还不是怕受罪呗。杨广地生气地一拍桌子埋怨说,你呀你,都是你把这娘们儿给惯的,啥事大啥事小还分不清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臊得脸红脖子粗低下头说,这不,想叫二姐帮着劝劝,我还不敢和娘说,怕她老人家着急上火。

不大会儿工夫,菊花出了胸中的气趾高气扬地领着儿子回来,我接着刚才的话题把兰花坚决不同意流产的事儿重复了一遍,杨广地在旁边添油加醋渲染兰花的不是。菊花听得明白,拍着胸脯打包票表示事儿包在她身上。几杯酒下肚有些血液沸腾的我感激地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翻来覆去说麻烦二姐,麻烦二姐了。菊花摆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林菊花说,事儿还得要婶子帮忙。我有些为难地,说她能帮上什么?林菊话说这你别管,到晚上,你把你娘也叫去,我唱红脸,你娘唱黑脸,我就不信兰花不改变主意。我说行行,一切都听二姐的。

从菊花家出来,我没有回家,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浑身都热。热一方面来自于天气和酒精,多半却来自心情,成为由内到外的鼓躁之热,从内心深处向外一点一点地扩张,从血液里沸腾着向体表扩散。我是不胜酒力的,已经开始走路摇摇晃晃。不过这样的状态很好,我哼着连自己也不知名的小曲儿想起支部书记杨兴德。杨兴德就是凭借着有四个膀大腰粗的儿子当上的支部书记。虽然说支部书记村委主任现下是民主投票选举,可他家家大势大人多,民主的最后结果不一样是靠人压到一切占据绝对的优势?

我很羡慕杨兴德。迄今为止,杨兴德在村子里骂上三圈也是没人该吭一声,还不是倚仗着儿子多,套用杨兴德的话说,有姓敢的没有?是没姓敢的,都计划生育了,谁有那么多的儿子可生。

我只要有一个儿子就心满意足了。和我一样想法,盼望兰花生儿子愿望更迫切的就是因为生儿子不多而一辈子内疚不安的娘,这也是我对兰花怀了女孩儿的消息守口如心存顾忌的原因。

现在,有了菊花打气的话,我总算壮了些胆子。

娘瘦弱如枣核般,六十多岁,看起来有七十多的样子,又矮又瘦,一脸的褶皱,假牙撑起嘴巴不至于瘪的不成样子。娘的眼睛因为白内障的毛病玻璃体浑浊,连看十步之外的人都看不清楚。

老人家一把年纪还总是闲不住,得空就出去捡些破烂来卖,挣些零花钱。农村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不少人家买了小汽车,我杨兴鹏家过的再不济也是衣食无忧,见娘蹬着三轮车出去捡破烂,我有些心疼,面子上挂不住就来气:又不少你吃少你花的,就不能在家歇着?娘挨了伤脸老也不生气,只说:大鹏啊,你得攒着钱给俺孙子娶媳妇盖屋子,俺还不算老,还能干。

每逢此时我就感动得无言以对,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之,娘是一个固执的人,固执地想要在垂暮之年抱上几年孙子,想法由来已久,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儿媳妇怀孕了,最高兴的自然是老太太。老太太虽是女人,对女人的忽略和不在意却明显得很。村里谁家添了人丁,老太太先是打听是男是女。倘若是男孩子,她必定亲自去送喜面;但若是女孩,送喜面的场合上一定见不到她的身影。李云展家媳妇生下二丫头的时候,李云展的娘来叫老太太,老太太没法躲过只得去了。老太太看着襁褓里的丫头勉强挤出笑容说丫头也好,李云展的娘听出了话里有话,当时就不乐意了:啥叫丫头也好?!

娘就是这么一个人。兰花怀孕之初,娘不知听谁说的,慷慨解囊拿出辛辛苦苦攒下的棺材本儿给兰花买来转胎丸。娘说,这药丸可是神仙药,吃了下去女娃也可以变胖小子的。我和兰花没有多大文化,却也知道转胎丸是骗人的东西,但还是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抱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把那些难咽的药丸一粒粒掰开揉搓成豆粒大小就着糖水全部吃下。那些转胎丸兰花足足吃了一个月才吃完,还有一些安胎的中草药。

娘这几天左胳膊有些麻,没出门,正在家里涮碗。褐色的瓷盆摆放在锅台上,娘从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盆里,用丝瓜瓤擦着碗的里外两面。缸里的水不多了,我进屋看见门后缸里空了,二话没说,掂起水桶提水。

地下水被抽出来,流到水桶里,我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这老院里生活的一些情景。那时候家里是没有提水井的,整条胡同只有二展家有一架压水井。我放学的时候总能看到瘦小的娘担着扁担挑水。扁担一颤一颤的,水桶左右晃来晃去,在娘的身后洒下两道弯弯曲曲的水点儿连成的湿润线。我的眼角有些湿润,爹一死七八年,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勤劳,含辛茹苦,数年一日,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享过福,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人活着,原来只是为了孩子活着哦。

我把水倒进缸里,娘问,棚里的活儿都完了?我说没有呢,离栽苗时间还早。娘问,兰花呢?三个多月的身子,以后别让她上棚里干活了,你多干点儿。我点头,说,就是兰花闲不住,天生干活儿的命。娘就说,大鹏啊,你媳妇是个本份人,好人,没坏心眼儿,知冷知热,也不多事儿,你一个大男人,疼着人家点儿。娘絮絮叨叨,不知为什么,我听得有些烦躁,产生了抵触情绪。娘看见我在皱眉头,用围裙擦着手问咋啦,吵架了?我知道自己失态,忙说没,没有。

说着,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生怕娘看见,扭过脸去使劲睁大眼睛想把眼泪噙在眼眶里憋回去。我知道这样的场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兰花怀了个女孩儿的消息说出来的,又提了两桶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心里空荡荡的,虚,我没有进家而是直接去了大棚。我在大棚坡墙上高高在上,蹲着身闷头抽了几支哈德门香烟,然后跳下来用耙子将泥土上的坷拉拉出来敲碎,把地弄平整。

日头偏西,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刻,这冬季不像冬季,这冬季的下午而像是深秋阳光明媚的下午。

大棚前沿的土地田埂上挺立着一丛夏季里落下的麦粒长成的一簇麦子,长得很高很茁壮,麦子已经抽穗验花,麦粒正在灌浆,却再也无法等到收获。几株麦子被早晨和夜里的寒冷冻死,茎叶枯萎,像活化石一样保留着深绿的颜色,和它低矮的兄弟姐妹们站在一起,悲哀生不逢时,有些孤独而又骄傲于先人的一步,视死如归地像一个茕影孑立身披绿色铠甲的将军。

我望着不合时宜生长的麦子想了很多,到头来脑子里又是一片茫然和空白。我干了一会儿活儿就出了一身汗,于是脱下毛衣接着发一会儿愣,再接着麻木地干上一阵子。兰花没有来,我越发心里空虚,这一下午就出不了多少的活儿。日薄西山的时候,我才觉出有些冬意的寒冷,套头把毛衣穿上。

家里的大门紧锁着,兰花去学校接女儿去了。我一重重地打开门,从屋里推出摩托车。骑着摩托车,我想起一个让菊花到时候主动询问兰花怀孕情况的绝妙主意,让兰花既把事实守着娘的面说出来,而自己又完全可以扮演一个无辜无所谓置身事外的角色,这样总不至于那么残忍。

在肉食小卖部买了只白条鸡和火腿肠,称了几斤猪肉,乡亲中就有人问我咋这么高兴哩,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我在摩托车上顾不得打招呼,微笑着点头致意,心中充满无限生机,光明前途若现眼前。路过菊花家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下摩托车尖声叫喊,二姐,晚上你们全家都去呗。菊花在屋里说行,好。

兰花还没回来,我就把买来的白条鸡洗了又洗,割下鸡脯肉溜青椒,剩下的剁了清炖。我扎起围裙,在煤气灶前一通忙乎,炖了盆猪肉白菜粉条儿,做了盘京酱肉丝。切成片的火腿和蘑菇山药烩在一起,煤球炉子上炖着的鸡肉咕嘟嘟香气四溢。

琳琳一进门就贪婪地嗅动鼻子说好香好香,我很欣慰地说琳琳回来了,乖,去叫奶奶去。琳琳放下书包一溜烟儿跑出去,兰花提着馒头出现在厨房门口。兰花问,家里来人吗?我说是,二姐一家人要来,早没来了。

正说着话,菊花和杨广地领着儿子进了门,杨广地扬扬手里的一箱蒙牛牛奶说,咋啦,不欢迎?兰花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不是,来就来呗,还带东西,真是的。菊花撒开小虎的手说去,去胡同里找琳琳妹妹玩儿。兰花放下馒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喊了一声姐,菊花就拉住兰花的手瞅着我在灶炉前忙碌说妹妹有福气,看兴鹏啥都能干,你姐夫有兴鹏一半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给锅里的鸡肉放味精,对兰花说,兰花,还不把二姐大哥让屋里去,难道就在院子里站着?

天色暗下来,屋里亮起灯,老太太颠着小脚进了儿子家门。老太太说菊花来了,林菊花和杨广地站起来喊婶子。老太太握着菊花的手亲不够地夸小虎说看你家小虎,多壮实,看着吃得圆滚滚俊俊的小模样儿,比看柜里的存折心里还踏实。一句话喜得菊花格格地笑开了,菊花说婶子,你说话可真有意思。老太太说可不是嘛,有儿子走路都多几分底气儿。

杨广地“嗨”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婶子,您不知道这男孩多淘气呢,这不,上午还和人打了一架……哎,前几天,前几天呐,正好是星期天,他小子没上学。我从大棚里下晌,就见小虎围着煤球炉子烧开水,我正纳闷这小子咋这么懂事了呢,也没空管他。水开了,这小子拿块抹布垫着,把水壶拎起来就往鱼缸里倒。我吵他吧,他还有理了,说啥老师说的,说喝水不能喝凉水,会肚子疼的。

兰花抿嘴笑了,把茶壶茶碗涮好摆上,我也将热气腾腾的鸡肉和几样菜端上来,拆封取出一瓶好点儿的酒。两个小孩子先后跑进屋来,在桌子旁边拿筷子挑拣可口的吃了几口又跑出去。兰花叮嘱说天黑了,小心点儿。林兰花的脸色很不好,阴沉沉的,在桌上漫不经心地吃着,话也不多。

我和林菊花心照不宣地彼此看了一眼林兰花,心里怵怵的。我倒酒,杨广地就说现在的孩子享福,说来说去说到家庭负担重,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养到大学毕业买房结婚要三十万元。我心不在焉地符合说是,不时用眼神偷偷打量林兰花。林兰花视而不见,向老太太碗里夹了一块鸡肉。

婆媳俩谦让着的情形让我惭愧地低下头。林菊花看在眼里,咳嗽了一声说,你们哥儿连怎么光倒上酒不喝啊?我连忙举起玻璃杯子和杨广地碰杯:喝酒,喝酒。

到最后,林菊花和我谁也就流产的事情开不了口,黑脸红脸的预谋无从谈起。两个孩子在外面玩累了,小鸟归巢似地蜷在各自妈妈腿跟前眼皮直打架。眼看着碗碟儿上起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脂,杯中冷酒越来越难以下咽。屋里烟雾弥漫,我急躁地说兰花,敞开点儿门。老太太说大鹏,有这说话的工夫自己去不行嘛。我气乎乎地摘下风门上的弹簧,烟雾夺门而出。

老太太炫耀地对林菊花说兰花有了,仨月多了。林菊花堆起微笑,笑意从心里到眼角里都是:喜事啊,婶子快要抱孙子了,林菊花说,说完把脸朝向兰花顺理成章地说,兰花,做b超了没?男孩女孩?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聚成核桃果儿外皮的形状,也侧过脸来看着儿媳妇。兰花低下头,只一会儿,林兰花抬起头说,做了,是女孩。林兰花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老太太听在耳里,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点一点地消逝,从四周向中间缩小,消逝在灰蒙蒙的瞳孔里。

喝酒!我粗声粗气地说。杨广地摆摆手说不能再喝了,中午喝了不少。兰花脱掉伏在自己腿上睡着的琳琳的鞋子抱起来,把女儿抱到里屋床上掀开被褥放进去,自己也脱掉鞋子上了床。菊花跟进来不相信地问是真的?兰花“啊”了一声说那还有假。菊花就惋惜地喊妹妹,林菊花喊完妹妹眼泪就掉下来。菊花说,妹妹,你真的甘心情愿再生个闺女?就想这样下去?这样把孩子生下来?

娘不声不响地掀开门帘佝偻着腰站在门框下。兰花看见婆婆失望绝望的眼神,眼泪“唰”地流下来。兰花抬起婆娑泪眼说可不咋地?闺女儿子都是娘的心头肉。说着,兰花语不成声,手背抹着泪,用手指捏眼角的泪珠儿。此情此景,娘不便多说,缓慢地转过身来,望对着低头不语的我只埋怨说儿啊,你瞒着娘究竟想做啥哩?想瞒到啥时候?我感到一阵委屈,忍俊不住将头埋在腿上呜呜地哭了开来。

不知道菊花对林兰花说了什么,就听见兰花尖声说我不!娘惊讶地转过头去,我支蒙起耳朵和杨广地一样侧耳倾听。兰花还是说想都不要想!兰话说,你们谁替俺考虑过?生琳琳的时候,俺麻醉过敏差一点儿连产房也出不来!让俺流产,俺是谁家生小孩儿的机器还是咋地?您把俺当人看了吗?

菊花厉声喝斥说兰花!你咋越来越不懂事了呢?这不是二姐在劝你嘛,好了,不流,不流还不行了吗,我的小祖奶奶吆,你现在怀着孕,可不能动气。娘看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颤微微地走进里屋。娘的声音发颤,娘说兰花啊,兰花,娘在和你说话,看着娘,娘是把你当亲闺女待的,你想咋样就咋样,千万别再哭了啊,娘听在心里不好受。就当替娘着想,别再哭了好不?

兰花“哇”地一声痛快地哭出来。兰花哭过后也颤抖着嗓音喊娘,兰花说,娘,俺也想给你生个孙子,可俺怕身子受不了。您是女人,知道女人生孩子流产都跟死过一回一样。娘,您说,只要您一句话,您叫俺咋办俺就咋办。

我停止伤心,心里一阵紧张。这时我就听娘说好闺女啊,娘啥都不求了,就盼着你把娃娃顺顺当当地生下来。我不敢相信这是娘说的话,耳朵里还在真真切切地重复着娘的话。我的眼睛酸涨,我想眼睛里一定充满血丝。

我猛然掀开门帘,看见娘正站在床前,兰花俯在娘的怀抱中找到主心骨似的哭的正痛。外间,杨小虎在杨广地身边磕睡,被惊醒,哭着叫妈妈。菊花不为儿子所动,灯光下两道泪痕蜿蜒。兰花抽泣几下坐起来看了我一眼说,二姐,你也说说,咱们姐妹仨谁对爹妈不孝顺了?谁不是三、八、五、十地争着往家走?女孩子咋就不如男孩子了呢?

菊花说不出话来。兰花继续说,俺没想到,来劝俺流产的人竟是俺姐姐,俺以为你会帮着俺安慰俺,都怪俺看错人了。菊花大窘,面红耳赤地退了出来,瞪了一眼抱着小虎抽烟的杨广地说,抽死你,都啥时候还赖着不走!

我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终于怒不可遏,陪着不是送走林菊花一家,返身回屋一脚把桌子蹬出一米多远。桌上的盘子碗的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瓷器利角扎眼醒目。声响吓醒了尚未沉睡的琳琳,琳琳睁眼看见妈妈和奶奶都哭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害怕地趴在兰花怀里哭腔哭调地说,妈妈,我怕。

娘摸着孙女的头说莫怕,娘说完走出门,冲日光灯下的我就要打,我捂住脸,娘就在我背上乱拍几巴掌:我让你发酒疯!我让你欺负她们娘儿俩!老太太一阵乒乓五十地乱拍,发泄出来,看我无动于衷的麻木样子心里一软。我呆若木鸡,委屈和心酸催生眼泪夺眶而出。娘叹了口气,在屋子正中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走出光亮,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哭!就你娘的知道哭,攒着眼泪等你爹死了以后再哭吧,晦气的东西,赔钱货!我插上大门回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憋得脖颈太阳穴上青筋疙疙瘩瘩,像是要吃人一样面目全非。琳琳吓得不敢吱声,拉着兰花的衣袖说妈妈,咱睡吧。兰花搂着惊恐不安的孩子和衣躺下,被褥外面裸露着脚。

我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门,拽过一床被子在堂屋床上铺上,半铺半盖倒头就睡。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我决定不再去大棚里干活,谁爱去不去。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床,也不收拾残杯坏盏在镜子前缠绕领带。那条领带的领带结怎么也打不板正,我气急败坏地扔掉领带脱下西装。我还是觉得休闲的衣服更舒适和随意一些。

兰花起来梳头,我管她要存折,兰花说不是在立柜里嘛,我从立柜抽屉里取出存折,见兰花还是无动于衷,就说自己要去县城审摩托车形车证和驾驶证。兰花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异样,我就暗骂自己贱。早饭都没有吃,我推摩托车出门。出门的时候碰到李云展,李云展问我做啥去,我说去县城,李云展说正好,我也去县城呢。

审行车证驾驶证是假,其实是我捏造出来的理由。我是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我还是想要儿子,兰花怀的是女儿,儿子要不成,当爹的无能为力,我就有些想不开。再说种大棚两年来,虽说挣了不少钱,可我连进一次城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我早就想拿钱去好好逛逛。心情不好,就不想在家呆着,烦,腻歪。

李云展进城则是玩儿,他外出躲避计划生育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回来就变懒惰了,回来也没有种大棚,时间富余充足。李云展在摩托车后座上探着头讲他打麻将赢了多少多少钱喝酒喝了多少多少的辉煌战绩,我有种以前活亏了和不值的感觉。

到了县城里,我和李云展都不说去哪里,摩托车就从新区到旧城一圈圈地转。到处都是交警,没有地方可以停车,我才发现其实没有地方可去,不想买东西没有目的地地闲逛像是一个傻子一样。李云展看出我心情不好,怂恿我说不如跟着去瞧个热闹。

我知道李云展是去麻将馆,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不玩就是了。我想了想,就近找了家储蓄所取了五百块钱载着李云展去了麻将馆。取钱的时候我也没有想着赌,只是想稍后可以买些东西,来县城一趟不容易,不能空手而回。可是到了麻将馆,一切就由不得我做主了。

麻将馆里的设施是我以前见也没有见过的,麻将桌电动的,自动掷色子洗牌又快又稳。我也懂一些麻将的基本技巧,被李云展硬硬地拽到三缺一的桌上,打着麻将我心里还想只是玩玩。可是一圈下来吓了我一跳,天,我居然赢了八百多块钱。

一张一张的粉红色的人民币让我心惊肉跳,这可是真正的赌博啊。门窗都紧闭着,保镖模样的人穿着黑西装打着红蓝领带挨着桌儿转来专案去,另外几家嚷着要翻本儿,走是走不得的,我只有硬着头皮坐在麻将桌前仔细观察和揣测着上家下家和对门手里的牌面。

手气竟然出奇的好,这让我有些兴奋,手心里都出了汗。到中午的时候,足足赢了两千多。李云展的点儿更好,竟然赢了四千。输掉的人呵呵一笑,说抽空再玩,面不改色地将麻将一扣,算是结束战事。我都不敢相信抽屉里的钱真的属于自己了,揣在贴着内衣的兜里他还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李云展很高兴,搂着我走出麻将馆对我说你是我的福将,以后再玩牌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李云展找了一家酒店请客,还找了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姐。

李云展看着我局促的样子,像个过来人一样指指点点说再恬不知耻的妓女第一次接客的时候也会害羞,什么都有第一次,他问小姐是不是这样?小姐就打了他一巴掌,两个女孩子坐在我腿上七嘴八舌问我是不是处男。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喝着花酒,我忘记一切烦恼,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

下午回家的路上,李云展顺手牵羊药到了一条狗。李云展随手扔下一个药球儿,药球儿滚到狼狗不远处,狼狗在李云展丢下的东西面前嗅来嗅去,最后一口吞下。吞下药球的狼狗走了几步呜咽了几声就软绵绵地倒下了。李云展跳下车去抱狼狗,李云展抱起狼狗上车说快走。我还没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云展就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加油门风驰电掣一般。到了家,李云展死活不让我走,生拉硬拽把我喊到他家里。他把药来的狗吊在院子里的树上像给小姐脱衣服一样麻利地剥了狗皮,把白条狗剖去内脏剁成大块掺上花椒大料煮在锅里。看着李云展熟练地做着这一切,我虽然觉得有些不安,可只能顺其自然。

兰花看见家里摩托车,知道我回来了,就让琳琳喊我回家吃饭。她喊我我就回去吗?不,我说不回去了。一会儿兰花又来叫一遍,我没好气地说看不见在二哥家喝酒的吗?兰花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李云展趁热打铁就说,兄弟,以后你就别鼓捣大棚了,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跟着我干。我嘿嘿地笑,知道自己不会答应,但心里还是反复体会那种坐在麻将馆里赢钱的激动和振奋,还有小姐新鲜刺激的肉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兰花已经睡了。脚下的地面在飞速旋转,房顶也再转,怎么揉眼睛也停不下来,我把林兰花喊醒,拿出厚厚一沓的钱让她看。兰花嘲讽着醒来说你能奈,行了吧,洗洗脚去睡吧。我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我爬到床上腆着脸脱兰花的衣服,兰花死活不依,还在生昨晚的气。我急了,满嘴酒气地说,我不信治不了你这娘门儿。我把兰花压在身下,在记忆浑钝的状态下做完一切翻下身睡去,以至于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真切地感受着疼痛,看着手臂上的牙齿留下的痕迹,我仍然不相信头发凌乱的兰花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我兜里确实多了两千块钱。下体有些刺痒,直想用手挠挠,那是一种炙热火烧火燎一般的痒,痒到骨头里的却又无法靠抓挠解决的痒。去厕所解手的时候,我看到下体的顶端生出许多颗颗粒粒的小红疙瘩,惊慌耻辱和罪恶油然并生。

都说我变了我就真正变一回让大家看看,不干活我就游手好闲终日和李云展厮混在一起,喝酒打麻将玩小姐用三步倒药狗用现学的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伎俩花假钱消费。勤劳老实木纳少言寡语那些当初冠之以杨兴鹏的词汇早已经被淘汰,那只是以前的杨兴鹏,现在的杨兴鹏才真正可以用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来形容。我在最忙的那段时间站在大街上晒太阳,用粗俗的笑话和村里的老少爷门儿们插科打诨。看着一道道异样的目光,我的心里很是受用,带着报复的快感。

我很在意地观察着兰花,她一如既往地往返于大棚、家庭和学校,三点一线永不改变。可能是那一夜沾染上的肮脏间接地传给了她,让她在忍受着刺痒之余明白了怎么回事,兰花开始拒绝和我同床,我欣然接受这种代表着某种意义的做法,狠狠地用报复的目光瞪着她抱着被褥搬到堂屋去住。

我不厌其烦地讲那一个经典的荤段子,说一对老夫妻的女儿出嫁当夜,老头在夜里不停地打喷嚏,老伴儿就问他是不是感冒了,老头说不是,老头对老伴解释说此刻那小子正在撒野呢。他所说的那小子就是自己的闺女女婿。我对兰花讲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总是吃亏的道理,国外都这么认为更何况是国内了。我说要不怎么会计划生育了呢?人人都想要男孩都不想要女孩,这才是自然的规律。

自然的规律是男人永远是社会的主人,这也可以解释社会上每天都发生的强j*案件几乎都是男人强j*女人而没有女人强j*男人的案例的原因。兰花听着我天南地北牵强附会的说词也不辩解也不插嘴,我像那个伟大的作家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双目含泪发出感叹: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

女人啊,在清醒的早晨或者是半夜里醒来,我欲哭无泪。说实话我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到万劫不复之地,可除此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曾经又静下来和兰花苦口婆心地解释自己可以回到从前可前提是兰花答应我去流产,兰花冷淡地说那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和我无关。

可事情怎能和你无关呢?我是你的丈夫!我暴躁如雷,像一只囚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一圈圈在屋子里徘徊。我希望兰花能关心地看着我,可她偏偏视而不见,孰目无睹。

这时候娘病倒了。

娘病倒是因为血脂稠脑供血不足,左胳膊连抬也不能抬动,好在娘这毛病的症状发现得的早,但也足足挂了两个星期的吊针。兰花默默地在大棚里浇水合墒,我不去大棚里干活也不能出去撒野,就在家伺候娘和接送琳琳。

娘躺在床上打吊针什么话也不说,好像忘记了兰花怀孕的事情,我知道娘对兰花怀孕的事情也耿耿于怀,这从娘不时的叹气中可以看出来。她的眼睛更加无神,终日望着屋顶的椽子嘴里念叨着像在查数,我心如刀绞。

娘的屋里还没有生炉子,娘说天气暖和就没有必要生炉子,煤贵。娘说她又不会封炉子煤球总是在半夜就燃烬或者根本燃烧不上来,娘说嫌麻烦。我劈柴禾替娘点上炉子,给了娘二百块钱。娘却把钱偷偷给了琳琳,说是给孙女的压岁钱。娘说一晃就要过年了,可我还觉得年才过了没多久。

琳琳用热水将苹果烫得热了才递给奶奶吃,琳琳劝她奶奶说苹果带着皮吃营养更高。眼泪在一个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才得以有流出来的机会。望着院子里娘一年到头捡来的塑料布和包装盒子,耳边回响着琳琳稚嫩的声音,我发觉自己这个父亲越来越不称职,甚至已经忘记女儿在学前班的班级,哦,我还自诩一直喜欢女孩子,这是我么?

琳琳在院子里奔跑,小手里抓着一把米撵着喂鸭子。细细的米粒从手指缝隙里漏出来,引起几只鸡抢着啄食。琳琳的鞋带儿开了,一脚踩上去绊倒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个子。琳琳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对我笑着说没事。琳琳在我的怀里摸着我的胡须说爸爸,你喝酒后的样子我好害怕。我看着安睡的女儿,面前不由浮现兰花的样子,琳琳仿她妈妈。

兰花瘦了,被连日大棚里的活儿累的。她怀着身孕咬着牙干活,像她曾经月经疼痛时坚持坐在小板凳上洗孩子的衣服一样硬撑着。

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开始慢慢后悔。

气温还在十几度之间徘徊,不冷不热。天黑了,琳琳用热水向暖水袋里倒水,拧上暖水袋用毛巾擦干掖到奶奶的被窝里,琳琳是怕奶奶夜里冷。娘打了几天的吊针,麻痹的症状减轻了许多,可她毕竟岁数大了,嗜睡,不知不觉就胳膊被暖水袋烫了一个大泡。娘疼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也不说。

我在一个下午喝酒回来,看着一脸的不安的兰花和琳琳,看见娘被烫伤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发炎蔓延成血脓一片,我哭着抱起琳琳说要你做什么,一个丫头这么大了做啥都做不好。其实我只是想吓唬一下琳琳,可琳琳连求饶的话也不说,我被酒精烧昏了头脑,一气之下把女儿抱到围村路上。放下女儿,女儿才开始哭泣。女儿看见妈妈跟在身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兰花哭得泪人一样,娘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走的气喘吁吁。阳光刺眼,兰花爱怜地抱起女儿,娘弯着腰咳嗽,吐出一口浓痰。我拧着脖子看着娘头上的花白头发想说话,兰花说,你不就是想我流产吗?你何苦要这么折磨我和孩子?我依了你,依了你还不行吗?

兰花咬着牙说完低头就走,眼泪就洒了下来,滴在身后的浮土里。

望着脚下的土地,我却想这个暖冬真是不寻常。我想起小时候隆冬时节,这片土地经常是被冻出一条一条裂缝的。过去一去不返,我抬头看看四周,天地交际皆是灰蒙蒙的,像是有些阴天的来头,可西南天上还有太阳,怎么会这样?连续几年都几乎没有下过雪,即便下雪也是略微见一点白色的影子,那雪还是落地就化。快过年了,树木的叶子还没有掉干净,这算什么冬天?这算什么?

我盼望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盼望一夜北风、一场冷入骨髓的寒流自西伯利亚呼啸而至、骤然而至。

十一

原来的电视机被我摔坏了,又买来一台。我搭车去了县城买的,顺便捎了了两瓶妇炎洁,最后坐三联商场送货的车回来。新的电视机摆在卧室里很排场,二十九英吋,数字高清晰平面直角。家里也因为有了新的电视机而变的有了一丝温馨。荧屏上五彩缤纷,琳琳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画片《虹猫蓝兔七侠传》,我坐在沙发上不时偷偷看一眼兰花,感觉像自己当年因为捣蛋被留校等待挨批一样。

兰花却没有预期的动怒,表现相当冷静,甚至反过来有些安慰我的意思。在那样一个温度适中如同春日一般的夜里,我们忘记原有的芥蒂和好如初,并排躺在床上聊到深夜。我们之间达成共识聊的大都是关于怎样流产不被人认为是人为原因流产的话题,我以为是兰花幡然悔悟了,丧失了对她异常表现的分析,如果不是那样,至少林兰花不会提出离婚。我说过我们结婚以后关系一向很好,不能说是相敬如宾也是村里小夫妻的楷模,事情发展到要离婚的那一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既然兰花同意了流产,为避免夜长梦多,我们隔了一天就撂下所有的事情去了医院。

流产选择的医院还是上次做b超的医院,一是隐蔽,二是轻车熟路。为了安全起见,兰花又做了个b超,得到的答复和上次一样。做这一行的,答复向来都是模棱两可。还是上次的那个李大夫最后说,胎儿很健康,很正常。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的心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负责流产的医生是个女青年,看来做惯了这事,冷漠地问是药物还是别的。我和兰花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区别。大夫就告诉我们,流产无非两种方法,一是靠米非司酮直接将胎儿杀死,另一个办法是刺激胎膜导致羊水缺少胎儿缺氧。我问这有区别吗?大夫就说当然有,药物流产在计划生育部门抽血检查的时候会立刻被查出来,而羊水缺少造成的原因就很多。她很聪明,一眼就看破我们是选择性地终止妊娠。我说那就用第二种办法吧,我从手术室里关上门退了出来,站在走廊里眼皮直跳。

兰花出来的时候很痛苦的表情,五官挤到一块儿去。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可以刺穿胎膜,但看着兰花的表情,我的眼前有一根长长的针垂直地扎向兰花的小腹。我不敢去想,兰花在车上说肚子有些不舒服,我搂着兰花的肩膀让她偎在怀里说,忍一忍就好了。

兰花挣脱我的怀抱,样子很憔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不敢靠近我。我想自己也确实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竟然这样眼睁睁地断送了小女儿的性命。从电视上我留意到过,在美国,怀孕三个月以上就是一条受法律保护的生命,私自流产就是三级谋杀。

兰花躺到床上双目无神,无论我怎样劝她都不肯吃东西,直说胃里堵得慌。娘得知事情原委,也没说什么,寸步不离兰花左右。琳琳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妈妈病了,缠着我让我去找医生。我看着琳琳心疼的小模样,心里又是一阵被蛰过的疼痛。我告诉娘,对外面任何人提起来都要说是兰花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的。

晚上我去了一趟村计生主任巧英的家,从养鸡的邻居家买了一箱鸡蛋。巧英正在家玩电脑,见我抱着大箱子进来很是惊讶。我告诉巧英,兰花早晨上大棚里不小心摔倒了,肚子疼的厉害,看样子胎儿保不住了。巧英的眼角里闪过一丝疑惑,还是面带同情惋惜地给我拿出三张终止妊娠审批表,在上面签了字,告诉我一定要去乡里计划生育服务站检查签字,再到县服务站检查。我小心谨慎地把三张表格接过来,巧英说,现在上边抓的很紧,二胎怀孕三个月以上,血液中检查出药物成分的,鉴定为胎膜早破或者难免流产的,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一律吊销生育证。

那……我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做任何手脚,真的是摔了一下,这样也会被吊销生育证吗?巧英说有可能,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我颓废地坐下来,无助地看着伶牙利齿的巧英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巧英说办法不是没有,关键是你舍不舍得花钱了。我说舍得,舍得。巧英就意味深长地笑。

拿着终止妊娠的检查表,我不知道跑了有多少地方,先是从乡计划生育服务站做的检查,然后又去县计划生育服务站检查。在县计划生育服务站,先后是b超室、妇科和化验室,每一个科室每一项检查都有歧视和冷漠的目光,还有人将我叫到背静的地方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我不解其意,只说没有。那妇女说你嘴硬就行,吊销了你的生意证你哭都来不及。旁边有她的同事冲我挤眉弄眼说,要是想生育政不被吊销的话,你得表示表示。我一脸无辜表情打消了她们发一小笔横财的念头。

巧英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乡计生办主任和分管副书记商量了一下,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格外开恩,让我从医院做完人流回来之后到乡镇计生办去交四千块钱。巧英最后又补充说,这些不包括请客的钱。那时候,菊花陪着兰花刚从县计生服务站出来,我们上了一辆去医院的出租车,巧英就把电话打了进来。菊花听我这么一说,鄙夷不屑地说巧英那个人啊。

十二

兰花,痛吗?

医院的走廊里送着暖气,很热,我看见你进手术室的时候额头上就出了一头的冷汗,那时因为恐惧和疼痛的缘故。兰花恐惧医院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地步,害怕手术害怕到连医院大门都避而远之望而生畏,可我还逼她这样做,我想她应该恨着我。

兰花,要恨就尽管恨我好了,我是该让人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个儿子,爹死的早,我一个人,没有兄弟,在村里什么事情上都不敢多说话,因为一点点鸡毛蒜披的事情就时时、到处受气,假如我有兄弟哥哥的话,事情绝对不会像过去所经历的一样。有个儿子就能趾高气扬,这话一点不假。每逢过麦过秋的时候,我总会望着永远做不完的庄稼活发愁。我是想要一个儿子,人多力量大,不管是那一方面的力量都会大许多。等你我老了,我还想着有个儿子侍奉身前,床前百日无孝子也是子,闺女和女婿总是外向,胳膊肘子总是向外拐的,我不指望他们。是的,是有一些传宗接代的老思想影响着我,正因为我没有能耐所以才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代,想要个儿子。受爹的影响,以前我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其实只是说说,潜在意识里还是喜欢男孩的。记得爹在小的时候给我讲过一段往事。爹说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去村里的一家只有女儿的人家喝酒。那家人当时有五个女儿还是被叫做绝户头子,他家很有钱,可就是只有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儿子。爹说那一天他们两个都喝醉了,说起晚年人丁稀少的凄凉,那个人喝到激动处把买的对联都烧了,过年连喜庆的对联都没有贴。

兰花,真的对不起,我没办法改变我自己。

现在,兰花,你在想什么?脱掉裤子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你是不是会觉得光溜溜的腿上有从心里蔓延来的针扎刀割的寒冷?我能想像到你现在打了冷战,胸脯正在急剧起伏?我也能想象到此刻你脸上的那种将隐似置之以陌生人面前的无地自容?都怨我,都怨我让你从一个本该享受幸福的母亲躺在医院里成为任人摆布遭受歧视的可怜女子。一次次的鲜血淋淋,身心创伤,你会不会在心里默默地诅咒那个给你到来无尽痛苦和屈辱的男人?

在你最最需要温暖和帮助的时刻,你的丈夫却束手无策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当一双手掰开你的双腿固定在手术床上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恶心?你是不是希望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现在冲进手术室将你抱起来,从一帮所谓的白衣天使包围下将你抱起来,带你走?你是不是特别想将自己的头颅紧紧靠在他的胸膛嚎啕地大哭,纵情宣泄,用拳头在他的胸前一阵乱擂,从而让泪水将委屈、屈辱、难为、艰辛、疼痛和不适冲刷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你多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你不能。当冰冷的器械进入你体内,你知道你活着在医生的眼里却已经和死人没了什么两样。什么母子的感情,什么廉耻道德,那些所有女人应该珍视的一切都随着手术器械开始使用而统统消失,你忍着巨大的疼痛神经麻木而敏锐地感觉到手术钳在撕拽着你的身体,硬生生血淋淋残酷而无情地将你和体内的胎儿做着惨无人道的分离切割。你哭了吗?是不是觉得眼泪由热变凉横溢入耳?你的心是不是也在一点一点坚硬起来?

你是不是想起琳琳?我们的女儿?是的,她快到了放学的时间,娘在家接她送她,放心,你不用管兰花,很快,很快这一切就将过去,很快就会好的,兰花,我发誓,我保证。

兰花,对不起。

十三

手术很顺利,率先从手术室里出来菊花出了汗,汗水顺着脸颊向下淌,让人不免觉得她在手术室陪伴着已手受罪至极的事情。完了,她递给我一个纸篓,我只扫了一眼,纸篓里是黑色的方便袋。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接过来,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捏着纸篓的手有些滑。菊花说还不快去扔了,我才从意识混乱中明白过来接下来要做什么。血液从方便袋溢出几丝,在扔进纸篓的时候抹在纸篓的上边。手里提着纸篓仿佛有千斤之重,我匆匆沿着走廊的墙壁疾走,不敢看手里的东西,但眼前还是摆脱不去黑色的方便袋和带血的卫生纸在心里留下的阴影。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又像踩着棉花一样发飘,一段路仿佛跨越前年之久。我听不见身后菊花在说什么,耳朵里有隐隐约约的哨响,好像是电视机显像管通电时发出的声响。走到走廊的尽头,拉开垃圾道的封口铁板,我闭上眼睛,连同纸篓一并扔下。垃圾道里传来物体碰撞墙壁滚落的声音和落地的声音,似乎有一两声轻微的婴儿的啼哭,我站在原地不动,质疑起自己的耳朵。

尽量不去想不应该想的事情,兰花现在怎么样了?我问菊花,菊花松了一口气说还好。菊花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是的。走进手术室,兰花似乎在睡着,脸色苍白,头发都湿了。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眼皮下的眼球偶尔转动几下,挤出晶莹的泪。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缓慢地越过眼眶和颧骨,滑到耳朵里。

多亏了菊花姐,我说。菊花说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她招呼着我,我们两个人把做完手术的兰花推到病房里。等打上吊针,菊花说兴鹏,我哦了一声站起来,菊花说兴鹏你回去吧,还要把终止妊娠表交到乡里一份。我看着昏睡中的兰花,菊花说放心吧,有我呢,菊花把我推出门来掩上门才悄悄地说,兴鹏,现在兰花不想看见你。

我就知道是这原因。

从县医院到乡镇计生办一路,我在解决怎样说话不失分寸而又得体的问题。我坐的这办公交车是中午的最后一班,乘客寥寥无几。公交车的破旧和时代已不相称,汽油的味道弥漫在车箱里,尘土飞扬,开车的司机和门前坐着售票员都恹恹欲睡。车尾是刚离开的县城,北面则是乡镇驻地,这一路跨越县乡村三级,路边的景色大同小异。郁郁葱葱的麦田一望无际,我多少次从这条路上经过,多少次怀疑这里曾经有过宰相伊尹生活过。

汽车行驶在空旷的原野公路,两旁的白杨树一晃而过。还没驶进乡镇就有人喊停车,公交车来了个急刹车减速,所有的人身体俱是身体向前一合。提着包裹返乡的中年人下车,过道里的杂物绊了一下他的脚,使他几乎摔倒。我前面是一个戴着耳机听音乐的的小伙子,他看着发生的一切眼睛也不眨。望着中年人下车不满地回头望,公交车发出巨大的噪音轰鸣载重而行,我心里有种凄凉的感觉。

我想到来之前菊花说的话,她说兰花不想看到你。兰花为什么不想看到我?我为什么不敢单独待在她的身边,她没有睡,只是疲倦或者只是不愿意睁眼而已?我看着座椅靠背上用香烟烧出来的洞冷静思索。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够累的了,假如生活里没有和李云展那一日的放纵,我还是一个老实的男人,听媳妇的话,不好吃懒做,脚踏实地从不去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日子使我像是一头毛驴,脖子里耷拉着眼罩,槽里有饲料,缰辔的前面永远是生活的磨盘和生活过、要生活下去的铺设好的轨迹。现实沉重的问题谁都可以轻松置之,我不能。我可以承受别人的歧视和白眼,任何人都可以说我没有本事胸无大志,置之不理就是充耳不闻,很简单,当作没有听见。可是,兰花不想见我,辛辛苦苦一场,难道我只是为了自己?我不允许我的样子在至爱的人面前扭曲,我才是真正的内心脆弱,只剩下唯一的最后的底线值得坚守和维持。

车到了目的地,我在乡政府北面的乡计划生育服务站下车,迎面看到门岗上的老头投来的目光很奇怪。我有些不自信地看自己身上,一无所获。穿过门洞,大院里写满标语,白墙红字没有服务的温馨而有种管理的壁垒森严的压抑。上得二楼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就有了更大的压抑感。在乡镇干部面前,连喘息都得谨慎,这是前些年在生活的耳闻目睹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乡计生办主任叫孔令生,以前见过,我认识他不认识我。李云展躲避出去的那段时间,我没少在夜里听到他开着汽车从胡同里经过的声音,孔令生下了车就是命人翻墙撬门,指挥若定的样子让我对他印象非常深刻。而今,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看了我一眼,竟让我有些战战兢兢。他打完电话问什么事,目光上下打量。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目光下自在起来。我掏出表格递过去,顺便将一盒红塔山香烟放在办公桌上。

看着终止妊娠审批标,孔令生指着上面的字说,胎膜早破,老实说,是不是私自引流产?我一阵紧张,手脚冰凉地说不是,不是。计生办主任拍着桌子说还嘴硬,那这胎膜早破你怎么解释?你呀,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哎,还有一张医院的终止妊娠报告呢?我点头哈腰地从上衣的口袋里向外掏。

可是越掏口袋越卡住了手,我有些急,额头上就涔涔地出汗。终止妊娠和化验、手术单据和一些零钱放在一起,我将乱七八糟的一叠展开来,才看到终止妊娠报告的真实模样。

林兰花,女,三十一岁,2007年1月19日入院,入院诊断为3个多月妊娠,难免流产。入院情况和病情分析上是一些专业数语,我看了一眼,想交上去,又觉得哪里有些地方不对,于是又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胎膜早破,宫口开大2cm,于十点二十分在常规消毒下自然分娩一死胎,性别男,大小与停经月份相符……

性别,男?我抬起头看了孔主任一眼,觉得脑子轰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是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的办公室的门,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那不是门响,那是自己头颅里有什么东西撞开了天灵盖,然后“嗖”地一下飞了出去。下楼的楼梯在和我作对,故意晃来晃去,我扶着扶手虚汗直冒。

世界在眼前变得白茫茫地,到处都是人影晃动。脚下迈了空,感觉上像是掉进了深井,一阵黑一阵亮的,我的眼睛徒劳地费力地睁着,却什么都不能入目。我想自己是要死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只有血液在体内湍急地冲刷流动的声音,好像它们随时会冲破血管迸射出来,我想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但肌肉麻木着,僵硬着,心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坠……

我只觉得很热,热又不是夏季那种能够出一身汗的畅快的热,那热是闷躁的,不能形容的,我解开衬衫的扣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的家怎么来到家的,我躺在床上想睡一觉,无论怎样眼睛就是不能闭上。大脑里,始终如一张白纸,就像刚出生或者没有出生的时候,无论怎样回忆和思考都了无痕迹。

琳琳趴在我身变哭泣,脸哭得像是一只小花猫:爸爸,看见我了吗?她使劲地摇晃我的身体,我听得清楚,眼睛也能看见,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娘在哭泣,兰花也在哭泣。她康复了?我有些奇怪。兰花的脸明显地瘦下去,颧骨显露出来,我有些不忍心地闭上眼睛。我听见娘的声音,于是又睁开眼,看见娘的头发雪白雪白的,才多长时间,娘衰老了这么多?我向上翻翻眼睛。

爸爸,你看见琳琳了吗?琳琳怯怯地问。我蹬脱被褥只说了一个字: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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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天使点评:

朴实的文字,最深的震憾。男还是女,真就如此重要么?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少。文字的再现,让人又一次的回到了那个旧的时代,这一切,谁之错?人们的思想呵,传宗接代就是如此得来的么

文章评论共[9]个
零点天晴-评论

好,写得好,很实际,也感动了我,我想,也一样能感动别人

  【废默 回复】:谢谢零点晴天阅读,多提宝贵意见,问好,五一快乐:) [2007-5-5 20:04:51]
  【零点天晴 回复】:挺喜欢你的文笔,你的感情,继续努力! [2007-5-6 0:00:29]at:2007年05月05日 下午5:59

恋上痞子-评论

第二段是低头吧,
其实,我们长在这个过渡的年代,或许,再过阵子,就会好,但没办法,现在。
  【废默 回复】:国家好象在人大会上有不少专家就提出过一个太少两个正好的预案,不过没有通过,现在人口形势好象还依然严峻,等真正富裕起来,思想观念更进一步,相信这种现象就少多了. [2007-5-5 21:38:23]
  【恋上痞子 回复】:呵呵 ,你还蛮关心实事的,我可什么都不懂啊。 [2007-5-5 22:22:11]at:2007年05月05日 晚上8:12

☆月满西楼☆-评论

写的太好了,很真实,其实这样的事情总是在我的身边发生,我不知道是去可怜他们还是去恨他们,我只是希望你的文章能唤醒那些重男轻女的人的思想。问好!
  【废默 回复】:是啊,性别选择让人无奈而心酸,问好月满西楼。 [2007-5-5 21:36:04]at:2007年05月05日 晚上8:57

麻辣汤-评论

我也来看看老朋友的文章,写的真好呀,支持一个!
  【废默 回复】:问好麻辣汤,谢谢支持,祝快乐:) [2007-5-5 21:34:55]at:2007年05月05日 晚上9:31

依然一一-评论

我也是在农村张大的,偶尔也会听到类似事情,除了一声叹息,还能怎么样呢?
  【废默 回复】:呵呵,有时候对于这样的事情确实左右为难,问好依然一一. [2007-5-7 9:10:49]at:2007年05月06日 中午12:20

纯白陰影-评论

好长。。不过还是看完了。。咳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喜欢的还是女儿哦。。。看样子。。这杨还不是你。。有几段看的我心惊。。额。。
  【废默 回复】:当然不是我了,呵呵,问好阴影妹妹:) [2007-5-7 9:11:20]
  【纯白陰影 回复】:额。。如果不是点了一下回复。。我都不知道你回话了。。这系统哇。。 [2007-5-7 12:44:44]
  【废默 回复】:呵呵,都怪我~~~~~~~~~:) [2007-5-8 11:49:44]at:2007年05月06日 下午3:15

荷花情韵-评论

   写的真是太好了。我中断了三次,又点击了三次,才看完。很感人的故事。实在遗憾,就盼儿子,却又亲手扼杀了儿子,令人好难接受,更不用说主人公了,真让读者感慨和想象无限。
  【废默 回复】:汗流浃背,谢谢荷花情韵阅读,多提意见,问好. [2007-5-8 11:50:24]at:2007年05月08日 上午11:27

简凌-评论

呵呵,我也来看看
  【废默 回复】:蓬壁生辉,问好. [2007-5-9 11:04:11]at:2007年05月09日 凌晨3:05

枯树.HE-评论

很好,很感人,我为文中的兰花感到不值。现实太残酷了。
  【废默 回复】:是不值,人物相对来说塑造的还不够形象,问好:) [2007-5-9 11:05:05]at:2007年05月09日 上午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