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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担丁盛(古堡残阳1)行吟者

发表于-2007年05月03日 上午10:18评论-2条

外屯来赶集的熟人,总爱到爷爷的铺子里坐坐。点上一袋烟,聊新闻。开春后的一天,一个戴毡的庄家汉和爷爷闲谈,他放下烟管问:

“二叔,听说,丁老二,那个锯锅匠,背了个妓女回家。”说这话时,涎着脸,望爷爷,那潜台词是:有这等好事儿,在哪儿?

“没那事,说瞎话。”爷爷笑着说。

“说书的都讲了,‘丁盛负妓’,一个段子。”

“那话听得,能顶粮食?”爷爷以长者的诚恳告诫说。

那汉子还是不甘心地,咽了一下口水,扣了扣烟袋:

“想不到二叔还真会保密哩,嘿嘿。听说奉天还有人来找这妞呢。”

我把这段话拿来做引子,下面讲丁盛叔叔的故事。

丁盛

丁家的铁皮铺就在卢家茶馆的北隔壁。卢婶用的烧水壶就是铁皮匠丁茂作的。丁茂发展了父亲的手艺,会作许多铁皮活,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数茶馆的烧水壶了。那时,茶馆用的烧水的工具是一种洋铁皮作的小筒壶,筒体直径有十厘米,高约三十厘米,斜安了一个嘴,上面是一个弧形的把手。炉子是一块大铁板,板上整整齐齐挖了两排窟窿,共有十二个。烧水的时候就把筒子壶插到窟窿里,因为同时烧着两排壶,它便因此而得名为“串壶”。为了不让筒壶掉下去,在壶的筒体上还作了一件短裙,卡在板上。这样,问题来了:要使壶的受火面积大,裙应该尽量靠上,可是这裙得在壶嘴根(与筒体交接处)和把手的上边,而这两个部件只有靠下才便于倒水。细心的铁皮匠经过反复的实验和计算把围裙设计在中间偏上的位置。这种壶受到卢婶的欢迎,她端着茶杯依着门喜悦地对邻居说,用这壶烧开水的时间短,倒水也很方便。不善言谈的丁老大扶着眼镜低头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

老大铁皮匠可是个好把式,十里八村远近驰名。他是个近视眼,不知什么时候在剃头房徐伯的建议下抓到一付眼镜,一条腿断了,拿线挂在耳上。可能眼镜的度数不够,校正不到位,做活时仍然要引颈弓腰,那样子显得很勤奋,加之他的认真细仔的工作态度,干起活来那股执着的劲儿,街面的人便很信赖和佩服。于是他的名字便被善意地传为丁卯,言其一丝不苟,铁皮活作得丁是丁卯是卯……有时邻居茶馆在门前挑个马灯唱小曲,他也不欣赏,反而借那灯光,伏在铁皮上,用他那大剪刀在洋铁皮上划着剪着,运用师传的技巧:直中裁曲,方里求圆……

锔锅匠丁盛是丁茂的弟弟,比哥小四岁,补锅老汉盼望家里子孙满堂,便给两个儿子起了茂盛的大名。从两个孩子将将能把握工具的年龄起,老人就教他们手艺活儿。早先年乡下人多使铁锅、陶盆和陶瓷碗,铁皮炊具是后来才有的,随着铁皮活儿的增多,老汉便将自己的传统工艺一分为二,向外延伸,二儿子身板结实生性好动便让他挑担补锅,大儿子性格内向爱闷头琢磨便令他作铁皮活。就这样老二到了十八岁哥俩练就一身好手艺的时候,老汉闭上了眼睛。临终前把妻和老二唤到身边,用微弱的声音嘱咐说,无论如何哪怕卖掉铺面也要先给茂儿成个家。老汉担担锔锅四十年累弯了腰,给母子三人留下了一个铺面三间草房,撒手而去,遗憾的是身后虽有茂盛二子,却未见人丁兴旺。按说,两个有手艺的青年养一个老妈,娶媳妇该不算困难,可是我六岁那年,丁茂已二十六岁还未成亲,这是何故?按乡人的传说,此事小有曲折,且让我慢慢道来。

补锅匠丁盛是个乐观的小伙子,体格健壮,爱舞枪弄棒,早年总和我铁匠大爷的儿子承武叔在一起玩耍。还拜了把子。我叔打两把大刀,他们便到西岗的林子里去,练刀习武。我叔还给丁盛打了一把“宝剑”插在扁担边上,因为这根铁条,长辈们便戏称这个毛头小子叫“铁担子丁盛”。丁盛为人仗义,性情豪爽,脾气火爆,向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就在他走村串屯的时候,担子里还塞一本《水浒传》。那本线装书,虽已磨损不堪,却没有丢篇少页,他在缝线的地方订上三个锔子……街面的人都喜欢他,独卖干菜老胡头不以为然,批评他给娘招灾惹祸。但后来有一件事,稍许改变了他的态度。有一个警痞子,不知为啥事,踢翻了老头的货床子,那年月警察的权力大,兼管着街头的工商摊贩,在集上那可是他们鱼肉百姓的领地。铁皮铺只隔三个门口,丁盛见了,勃然大怒。这等无赖竟然欺负鳏寡老人!他过来论理,定要那警察背晕过去的老汉去医院。肖五闻讯赶来借了卖菜人的平车子把老胡头推了去……后来抓兵,那警察想捉丁盛,肖警长说要维持街面繁荣,抓几个游民就是了。私下里对肖五说,让这样人拿了枪,跑回来要出事的。

这是真的,自从我铁匠叔跟一伙武装出走之后,丁盛时常闷闷不乐。他哥丁茂是个老实人,心里盘算着,弟弟如此心慌,倘若学那承武弃家而去,娘该如何伤心!唯一的办法得给他娶个媳妇。就这样,弟想先请个嫂子,哥想先找个弟媳,两下里分别劝说母亲,自己的大事便拖了下来……

再说,在那动乱的年月,财主们对那些异乡游民和不安分子总怀有戒心,常常散布些谣言制造一些舆论,一方面为唤起警惕,一方面也是为将来一但出事罗织罪状。譬如“丁盛负妓”就是一例。此说一出哪个良家闺秀还敢沾边……

我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掌故的含义便问卢婶,她娓娓地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卢婶在小镇住久了,也学会了说书的本领,一件小事讲得饶有趣味。

锔锅匠丁盛挑个担子整天走村串屯,担子上有面小铜锣,随着担子的摆动,铜锣叮当的响,他便也即兴地嗬嗬咧咧唱上几句,但他的嗓音不准,而且性子急,小曲不着调。唱家乡的小曲性子不能急,尤其是在“咳哟”的地方,一定要把味贯足,所谓七十二咳哟,倘若性子急咳哟不到位,给听众的感觉就很不过瘾,用卢婶的话说“抓痒都挠不到地方”……

锔盆锔碗收入甚微,试想连一个破碗都舍不得丢弃的穷人,你能从他身上赚多少钱呢!有时候丁二辛辛苦苦担担归来,也只能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说不定是哪一个老太太从鸡屁股下面抠出来的,或许她不认识伪满的钱币,或许她宁愿裂开豁牙的嘴叫一声`大兄弟',来一个以工易物,觉得更为朴实亲切……说来也巧,有一次,一个老太太不是从生蛋鸡的屁股下面而是从趴窝鸡的膀子下面取一个蛋给丁盛。待到他担着担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感到一个小尖嘴在啄他的肚皮,同时一个肉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在蛹动。丁盛小心翼翼掏出来,竟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鸡——“丁盛孵鸡”就是这么回事……

故事嘎然而止,卢婶在我张大眼睛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我问,后来呢?她晃着头洋洋得意地望着我——每逢她吊起我的胃口引起我的兴趣时总是这样表情:“没什么后来。”“可那是小公鸡还是小母鸡?”“对了,是小母鸡,小母鸡长大了又生蛋,蛋又孵小鸡……他娘很高兴,卖了不少钱……快把这壶水给你爷送去!”

我回到铺子,正好二秃叔在,我便给他讲刚听的故事,二叔不耐烦:“什么鸡蛋小鸡,他是给哥背回来个媳妇……吃吧,叔从老坟给你摘来的“甜甜”,说罢扬长而去,给我留下一个悬念。我问爷爷,爷爷笑而不答……可是不久有个机会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月娥

秋季的一天,我去铁皮铺,丁茂回家了,只丁盛叔正在那儿锔一个碗,我便站在旁边看他作活儿。这时来了一个姑娘,穿一件长黑袍子,还罩个黑帽,裹得很严,胸前露出的一角衫领却是雪白的。我知道她是修女,三台子教会有一些,我们去那儿玩常碰到。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日伪统治的南满小镇教会有点特别,因为梵蒂冈承认满洲国,教会便有特殊的地位,一方面它进行神学和奴化的教育,另一方面它也是衣食无着的贫苦妇女的避难所。一些虔诚的或者精神上受过刺激的或者为贫困所迫的女子,她们甘愿当修女皈依天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因为此地毕竟是一个小镇,没有能力建一个修道院,她们便住在教堂里,在教会神职人员的组织和监护下作些劳役,有的还到教友财主家去打工。来找丁盛的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来人不言语,在丁盛面前悄然打开一个黑布小包,那是一堆破碎的陶片。

“林家的宜兴泥壶,我……给打了……”修女地怯怯地说。

丁盛望了望她,捡起那最大的一片,在手里掂着,忽然用小锤敲成了两瓣;那姑娘全身一抖,眼泪唰的流了下来……我见丁叔欺负女孩,便用脚踢他;他仰脸望我:

“财主家的,多一个锔子一升高粱!”说罢拿眼翻着修女。

“二哥,我知道你恨我——姑娘啜泣道,一面用手帕擦着眼泪,——不错,是你救了我,可我的心思你该知道,我走这条路也是为给俺娘避灾,奉天卫府来人了,这是真的……”

丁叔低了头,无话说。

当时我不解二人有何恩冤。下晌我去茶馆,见裁缝闫叔和独一处掌柜何二楼在聊天,闫叔来打水,何伯找卢婶谈生意的事。后来我知道,何伯看茶馆晚上唱小曲招徕雇客,想引进点酒茶,用现在的外来语叫“排档”。

“闫叔,丁二叔和一个修女吵架了……”我把看到的讲给他们。两人互相望了望,坐下来。

“唉!真是哪家都有难唱曲……”闫叔说,“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丁茂在你那喝酒,铁皮匠醉了,我俩把他架回去的事吗?”

“咋不记得,我心里还纳闷,这丁老大很少沾酒,今天是咋了……”

“咳,家里出事了……”

下面就是丁家的故事。

去年,丁盛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爹已经死了三年,哥哥的亲事还没有着落……那天,丁盛从四方台那边串屯回来,走到偏堡子边上,突然下起雪来,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天色顿时昏暗下来。丁盛看到路边一个破庙便走了进去,放下担子。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转了一下,在残破的泥像背后,有一堆干草,想来是乞丐栖息之处,因这面没有窗户不能飘进风雪比临门处更为安逸,他便把担子也移了过来,曲膝而坐……此情此景,令他想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怜自家兄弟一身好手艺,日子却过得如此凄苦,整日价吃糠咽菜,哥哥二十五岁还娶不上媳妇,世事不公竟至如此。若不是老母在堂,父亲的遗愿在耳,定要闯将出去,像承武兄那样,打一方天下,抗日安民,也不枉为须眉男儿……丁盛正自思量,但听得有男人叫骂和女人哭泣声,一阵杂乱脚步走进庙来……只听那女声哭诉:“你们二位爷放了我吧,你们知道抓回去,太太会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你们就积积

德吧……我这镯子和这包衣服都给你们……”

“放了你我们如何交待!你这贱货,害得我们受了这般苦,还不想报答我们……”一个细嗓的人说。

“小b*子,识点时务,让我们兄弟温存温存,出出这两天的火气……”另一个粗嗓的人说着,女人尖叫起来,撕破衣服的声音……

这厢里,丁盛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顺手抽出扁担,跳将出来,大吼一声:

“陆虞侯,哪里走!”

扁担砸下去,粗嗓家伙扑倒在地,另一个仓慌窜出,倒地者又踉跄扣首,连呼神仙爷饶命……丁盛将他一脚踢出门,两个便如遭了雷击一般惶惶然消逝在黄昏的风雪中……大凡一个人做了丧天害理的事,在突然的惊吓之下,便产生这样的幻觉——神灵显现!——小镇人用摔评书的言词讲到这里,总是这般结论。

丁盛再看那女人,早吓得昏了过去,他用手试了试还在出气,但额头在发烧,如何是好……

丁盛略加思索,救人要紧,他便迅速将工具什物和那本《水浒传》集中于担子的一端,另一端铺上草,把女人抱上去又脱下自己的皮褂,裹在她身上,担起担子,出庙门,抄便道,奔向坨村……这姑娘何许人?她从哪里来?遭遇了什么不幸?这些丁盛都没有细想。在这个世道之下,“落难女子”这个词儿还需要什么注解呢!到处都是讨饭的、逃荒的、躲债的、避灾的……君不见荒草沟,白骨垒垒无人收……回到家里让俺娘烧碗热汤,待她苏醒过来,再将养两天,身体好了,按她自己的意志奔前程是了。要紧的是且不可声张,谁知追她的歹人会不会卷土重来,好在夜幕已经降临,雪花正在飞扬……

到了家,丁母给她灌了热姜汤,又命丁茂请来牛医生,医生诊断为“伤寒”,乃饥饿劳累惊吓过度内火外寒所致。中医所谓的伤寒包括的病很多,有的类似于今日的感冒,与西医的“伤寒”、“副伤寒”是不同的。当时他便写好了方子,让丁盛去德善堂抓药,老牛头从他的花镜上面瞟了姑娘一眼,叹着气对老太太说,要不是你家小盛仗义,她怕要死于沟壑了,唉,这么大的雪!这几付药,我给你写上字,你们不用付钱,以后我跟店里一起算也就是了。老太太道不尽感谢的话,又叹说姑娘的命好,有吉人相护……

经过服药调养,过了些时日,姑娘身体好些了,当她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和身在何处时,不胜感激,流着泪和大娘讲了自己的身世。

姑娘名叫杜月娥,当年十八岁,城中贫民窟人,十二岁时被家人卖到奉天的一个汉奸卫家当丫头。一年小二年大,姑娘出落得越发标致,老爷便起了歹心,要娶她作三房姨太。大老婆怕丫头得宠生子危及到财产,便支使心腹卖她到平康里(奉天的一个妓院)去。一个好心的小厮给她报了信,她便带了两件衣服连夜跑了出来。老爷派人追,就在那个风雪的黄昏,万分危急时遇到了恩人……

就这样姑娘深居简出过了一个月,风平浪静,传说那两个家丁,编了瞎话,说在辽中的桥下拾得她的包裹和镯子(就是那晚细嗓男子抢了去的,他没吃闷棍,抢先逃了出去),想她必是走投无路投水自尽了,听说那家还二次派人沿蒲河寻了一段……

丁老太太对月娥甚为喜爱,那姑娘思前想后也无处可去,便认老太太作干娘住了下来。那一个新年丁家过得十分快乐。在那动乱的岁月,农家收一个逃荒的认亲也是常有的事,况且在集头子上,人来人往,乡人很少见怪,一般多说是远方亲戚,像杨二、柳三不都是外来人吗……

本文已被编辑[郑若文]于2007-5-3 11:31:2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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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郑若文点评:

把已经脱离了现实的小说写的这么贴近。水平可见一斑。心理刻画细腻。

文章评论共[2]个
行吟者-评论

本节的后续故事是“月娥游春”。《古堡残阳》是《童年纪事》的第三部,前两部《河村轶事》和《小镇风情》已在本刊发表见行吟者文集at:2007年05月04日 晚上10:10

医的眼-评论

你的风格叫我想起了宗璞的《东藏记》。等我全读完了,一定将我的真实感受告知。
  【行吟者 回复】:我感觉咱俩能谈得来。 [2007-5-21 18:08:03]at:2007年05月19日 晚上1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