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川陕公路上颠簸行进。
过了梓潼县城以后开始上山,基本上是碎石黄土路面,车速很慢。
此时是阳历12月,已是仲冬时节。透过铺着灰尘的车窗玻璃,可以看见萧瑟的山野:北风无情地扫荡了一切,荒嘸的田地里只有残留的稻荐;一只狗懒洋洋地在田埂上东嗅西找,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神情;公路边的古柏的枝叶蒙上了一层黄土,灰蒙蒙的显得无精打采,对过往的人和车都视而不见;偶尔可见的一,两个行人,缩头缩脑地闪避汽车掀起的滚滚黄尘。
然而,车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座位全坐满了,中间的过道还有不少站着的人。混浊的空气中传播着李伯清※的方言评书,时时地引起阵阵的哄笑声。
这样的旅行显然是毫无诗意,长时间的乘车使我感觉疲倦,浑身像要散架似的,却又没条件休息,只能忍受欲睡不能的煎熬。
车到终点剑阁车站已是掌灯时分,下车的人们急忙地涌出站口,很快地分散消失在街市里。
人地生疏的我就近找了一家打着“蜀北宾馆”招牌的小旅店,这里,不带卫生间的单人房间才15元一天,很便宜,反正明天一早又要赶车去广元,将就着住一晚算了;经常单独出差的人都有住单间的习惯,这样自己比较安全。
安排停当,腹中饥饿促使我走向城内街头。
街道不宽,两边都是房屋,右边的靠山,左边的靠河。街面斜斜地伸向城内,一直是上坡。
夜晚中的县城并不十分繁华,仅在城中心桥头附近热闹一些,这里有华丽餐馆、商店、发廊和娱乐场所,灯火辉煌,人也较多,是当地人们休酣、活动的中心地带。县城很小,四周隐约可见的黑压压的群山,仿佛随时可能突然压下来,把小小县城淹埋,有咄咄逼人之感。县城尚且如此,不知天下闻名的剑门关,又是何等的险要。
在桥头附近一家小馆子里用了简单的晚餐:四个包子,一碗稀饭加一碟泡菜。包子上面还淋上红油,很好看,一口咬下,里面却是豆腐做的馅,自然不是美味,不过却很便宜,整体花销仅两块钱——贫困的地方自有廉价的消费。
饭后信步街头,此时,寒冷的北风夹杂着稀疏的小雨点扑面而来,气温又有下降,一阵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涌入心头。娱乐场所是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不敢问津的,独自闲逛很是无趣,于是就打道回旅社,路也不远,几分钟就到了。
室里与室外就是不一样,进门就感到很温暖,我径直地走上楼去。
背后传来“噌、噌、噌”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刚才在服务台前站着的年轻女子正急步上楼,我立即靠边让路。心想:年轻人就是不同,精力充沛。
不料她走到我身旁却慢了下来,与我并排上楼并转脸对我嫣然一笑,开口说道:“先生,你是出差的吗?”她操着一口的川北口音。
“啊,是的,是。”出于礼貌,我点头应道。
“你住的哪间房?”她问道,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半夜给我留道门,可不可以?”
久走江湖,见惯不惊。我揣摩出她的意图,答道:“住206,做啥子?”
“做啥子,你们跑外面的人肯定都晓得的!”她很自信地昂首说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服务员拿着钥匙给我们开门,她住在208,就在我的隔壁。我从女服务贼溜溜的耐人寻味的眼光中肯定了我的判断。
房间里的设备极其简单:一间单人床,简单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台14英寸的小彩电;两把旧沙发和一台茶几,茶几上的托盘里放有一个热水瓶,两个茶杯;床的下面有两个搪瓷盆子和一双肮脏的拖鞋,这就是全部东西。
我躺在床上看电视,翻来覆去找不到可看的节目,只好心不在焉地看两个不知什么队脚球比赛,心里却记挂着走廊里的动静。
我记得从前在车间当工人的时候,同班组有一个原12中高66级的王大哥,当年下乡就在剑阁,工作之余大家在一起怀旧的时候,他曾谈到这里的风土人情,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谈到这里的人们都比较开化,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稀疏平常,结了婚的小媳妇们有个把相好不是丑事;若是没有,那就是说明你没人喜欢,不是太丑就是有什么问题,因而女人们都十分开放,看来是民风使然。又据说离这儿不远的昭化,是一个水陆码头,绿水青山,风景优美。那里的女人们不仅开化,而且美丽,有民谚日:“到了昭化,不想爹妈”……这些故事当时就使我感到很是神秘,没想到由于工作原因,今天竟来到了这个地方。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后又关上,飘来一股香风,她悄然地闪了进来,无声地坐在沙发上,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时无话,我得以仔细打量新的女友:她大约25岁左右,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鼻梁很直,涂着口红的嘴唇充满性感。她穿着黄色尼龙绸太空服,脖子上围着粉红色的纱巾,胸部高挺,牛仔裤紧紧地绷着丰满的臀部和小腹,小腹下面的三角区被牛仔裤的中缝分为两半。
这是一个少妇,我暗中思衬。
“你晓得我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我开口问她。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低下了头,脸色微红,没有回答。
“你抽烟吗?”我无话找话,又问她。
“我不会,大哥,你自己抽吧!”,她答道。她的确不是来抽烟的。
我也感到手脚无措,只好点上一枝烟,装着很认真的样子看电视……
“先生,你要我吗?”终于,她忍不住了,向我问道,眼里含着希望,双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动以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
“哦一一你是说那回事,不敢,遭了可不得了呀!”的确,江湖险恶,出门在外一定得多长心眼。如有不慎,不仅有生命安全之虑,还会身败名裂。
“哦,那算了,我……”她欲言又止。
“你不要走,既然来了,我们就摆一会儿‘龙门阵’嘛,我也不会亏待你的!”看见她很尴尬,进退两难的样子,我心有不忍,又如此说道。
她默认了我的提议。
她不是一个很爱说的人,一般都是我在引导着她进行谈话,而且她总是把双手抱在膝盖上或者把手绢绞成麻花又放开重来,如此地反反复复。
当我的眼光直看她时,她总是低下头躲避我的目光。
通过交谈,我了解到她是河对面的人,丈夫在外地打工,家里剩下公公、婆婆,两岁的孩子和她四个人,种着几块地,日子过得并不富足,有时候,就连打煤油买盐的现钱都没有。今天进城赶场,顺便挣点钱补贴家用。
“你今晚不回家,公公婆婆不问你?”我问道。我心里明白,其实这话问得多余。
“不会的。”
“你这样做,对得起你丈夫吗?”我又问。这又是一句废话。
她略微沉默,说道:“这没想过,只是做这种事的可不是我一个人,村里的年轻姑娘们有好多在外面,也是当小姐,难道说不是一个样!再说男人没寄钱回来,一家老小要过日子,叫我怎么办……”她的脸色泛为深红,增添了几分娇媚。
为了不再难堪,我打开提箱,把带来的糖果拿出来请她吃,借以和谐气氛。然后听她讲述她们的故事。
这几年,村里有劳力的男人和年轻的姑娘们都南下北上的出外打工,家里就剩下老人孩子和一些妇女们。出外的人们回来后大都比以前风光,特别是女人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珠光宝气。脚下穿着时髦的高跟鞋,走路时挺胸翘臀,一步三扭,手镯,耳环闪闪发光,让人看了好眼红。
一打听,好多人都在夜总会、洗脚房、发廊里工作,挣很多钱……于是有点姿色无法出走又不甘寂寞的少妇们就在本地搞“营生”,这县城的旅社里都有她们的身影。这样,既挣了钱,又解决了生理上的要求。
经常在外面出差,这些情况已是不觉为奇。可以说,哪里不是这样的情况呢。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妇女,总是弱者,而农村妇女则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目前的娱乐行业中的小姐们,最多的就是农村少女,宜宾、泸州、雅安和乐山地区,甘、阿、凉,成渝沿线……多如牛毛的夜总会、卡拉ok厅、发廊、洗脚房及旅社,宾馆里,有着众多的农家女,她们以自己的青春与肉体,给老板们创造财富。
我无意对她说教,因为那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很现实,金钱是第一需求,而她是弱者,是普通老百姓。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生存。
夜已很深,看得出她有些疲倦,我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给她,表示感谢她陪了我这么长的时间。她显然很高兴但又有点困惑似的,说道:“先生,你就不做那个了吗?”
“别这样,你走就是了,能在一起摆谈也是我们的缘分。”
她站起来,小心地把钱揣进怀里,然后问道:“明天你还住吗?我来找你!”
“可能还要住一天,不过别太早,我想睡个懒觉!”出于谨慎,我撒了谎,说完,我高举双手伸伸懒腰。突然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我,吓了我一大跳。正当我头脑正在对突发事件进行分析判断的时候,她已经把脸紧贴在我的脸上,嘴对嘴地狂吻起来,并把舌头伸进我的口里搅动……她喘着气,高耸的胸部急剧起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亦非圣人,唯一的反应只能是被动地配合,然而,理智使我在关键的时刻推开了她。
“就这样,再见了!”我对她说,有点气喘吁吁地。
她绯红了脸,娇嗔地看了我一眼,一边整理衣衫,发出几乎觉察不到的“嗯”声,然后开门闪了出去。跟着,隔壁响起开关门的声响,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地出了门,径直去了车站。
汽车开出以后,颠动着的汽车就像催眠一样,让我昏昏而睡……
“快看,剑门关到了!”尖锐的女声惊醒了我,是车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睁开矇眬的双眼,看到了久违的雄关,它就在我们的右边:高峻的危崖下的城楼崔巍而又古朴,城楼上的几面黄色的“汉”字军旗在晨风中飘舞。
已经有不少游客在那儿玩耍和拍照,相机的闪光与游人的欢笑声此伏彼起。
这时,冬天的朝阳已经升起,红红的,圆圆的,今天是一个好天气的日子。
不过,那是富人们的日子。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李伯清,成都市著名艺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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