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稚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有些字的发音还咬不准，很是好听。“妈妈，莓苔是什么呀？”忽然从心底划过一声叹息，记忆就回到了很久以前。

最早留意苔，是在王维的《鹿柴》里，有“返景如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句子。后来又陆续读到李白的“门前迟形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杜甫的“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张祜的“烟苔湿凝地，露竹光滴月”，白居易的“时人不到处，苔石无尘踪”等等，便对苔起了好奇之心，才肯俯下腰细细来看地阴处、石面上那“嫩应粘屐齿，低不护篱根”的苔。

野外的苔，自然而生，长得舒展随意，入了诗也让人浮想联翩。“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冷滑无人际，苔点如花笺”，“顾况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荡东壁”，“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纹”，“石明如挂镜，分似裂钱”，“有苍苔老树，风物似山林”。那苔如散落的钱币，如带花的信笺，如漂亮的饰纹，如细致的妆色，还如淡淡的山水画，随你去想象。一点点，一片片，一簇簇，一丛丛，信手泼墨，耐得咀嚼，却从不张扬，要静下心来细品，才能领略其中些许味道。

苔有许多种，我常见的，一种是长有松针般叶子的，一种的叶子圆，薄，半透明的样子。前一种颜色多深，后一种颜色常翠。我喜欢后一种。那时侯，因为突来的好奇，我家后院背阴的墙根，摆满了我采来的苔，被分片装在各种瓶盖里，浅盒里，匣子里，母亲常笑我，却也不阻拦，还在我疏于管理时给它们洒些水，帮我照顾。我在学习闲暇，总是拿了放大镜，蹲在那一排形状各异的容器前，逐个细赏。

针叶的苔，是一种老绿。因而我常想，诗中的“苍苔”，大概都是指这种苔吧。若长势旺，则绿得黑，绿得幽。放大镜下，苔如一棵棵浓缩了的松树，时常地，我在寂静的时候，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嗡鸣声，在又一次蹲在那里的时候，猛然醒悟了，那声音分明就是这一片片小了的松林，在风里发出的阵阵松涛嘛！那就权且把这些苍苔当作山谷中的松林吧，人家“一叶知秋”，我是“以苔观松”啊！

阔叶的苔，叶椭圆，色翠，光线好的时候，叶会象薄玉般透亮，置于凸镜之下，便棵棵玉树临风，亮着盈盈新翠。诗中的碧苔、绿苔、烟苔、锦苔、新苔，应该是指这种苔吧。这种苔，常在中间长出细若发丝的梗，开花，清代诗人袁枚有诗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如果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到这小小的花的，花落，梗的顶端会结出小小的豆，整个看来，就象敲击扬琴的小锤，有风的时候，细梗摇曳，便有幽雅的琴声如高山流水般，款款入耳，甚是好听，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如醉如痴听过琵琶声，那里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此刻，蹲在这绿苔前，片片脆玉风中轻击，该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吧。

苔很少独生，都是成片生长，而且面积越大，长势越好。王安石词云：“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那苔长得才算有气势吧。苔常长在潮湿背阴的地方，诗句中多用来描述人迹稀少，环境清幽的意境。“废井苍苔积，惟有清风闲”，“扫阶苔文绿，拂榻藤阴清”，“一灯传岁月，深院长莓苔”，“竹径厚苍苔，松门盘紫藤”，“松院静苔色，竹房深磬声”，“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句中长苔之处，都是适合隐士居住的地方，每每读到，心里除去那份宁静便还存一丝凄凉，特别是还有“镜前红粉歇，阶上绿苔浸”、“残春未必多烟雨，泪滴闲阶长绿苔”的句子，确让人多出几分悲伤来。更有岑参的“苍苔白骨空满地，月与古时长相似”，悲壮之情浸透纸背。

不过也有读着爽心的句子：“碧林青旧竹，绿沼翠新苔”，“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色净，苔鲜。石上激，云中悬。”“雪尽萱抽叶，风轻水变苔”，“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昼景委红叶，月华铺绿苔”，“仙人来往行无迹，石径春风长绿苔”，“人间惟此路，长得绿苔衣”，“古石衣新苔，新巢封古树”，“随意坐莓苔，飘零酒一杯”，“几日春苔长，盈盈绿到门”，还有身后小孩子背诵的那首《小儿垂钓》都一反沉闷的感觉，让人生出几许轻松来。

多年不养苔了，也渐渐淡了苔的情怀。今天，推开尘封已久的故园的门，迎面扑来的居然是满目的苔。地脚、墙头、树下、瓦檐、房前屋后到处是斑驳的苔痕，真是“网织窗纹乱，苔深屐迹寒”啊，骆宾王怎么会看到多年后我家的故园呢？当年我养苔的地方，也是连片的苔，养苔的时候，惟恐长得不旺，前后伺候，而现今，如此茂密的苔，却象放在心里的一只蜷缩的刺猬，碰也碰不得。“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在这个秋日的午后，风吹起的是几年来沉积的满院落叶。残垣断壁上长满了野草，真应了“床下石苔满，屋头秋草生”的句子。这些苔，依然若松林，依然如玉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养苔的心境了。

苔与我，陌生了吗？应该没有吧？当我多年后再回来时，苔不是还在这里等我吗？只是居然长了这么一院子，满满地、浓浓地。

我又乘车背向故园急驰而去，苔还在原地，我又到了哪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