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滩镇在大娄山余脉的小漕河边,算是小漕河边上下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其实场镇并不大,原先只是叫大滩场,后来才改叫镇。人口不过五百来人,一百多户人家。说有三四条街,其实都是些巷子,两个挑菜篮子的都要让着过。
场镇东面的街口,是镇上最体面的地方,镇办公楼三层,依山面水。风水先生说,镇上的办公楼占尽了大滩镇风水最好的地方。
场镇西面的街口,是镇上另一个光鲜的地方,一座灰瓦青砖的小院。最光鲜的是小院后面的那片果园,一道砖石砌成的围墙把果园围着,墙上爬着红灿灿的三角梅,或是丝瓜花、南瓜花,墙根开着月季等花卉。果园里是五六棵杏子,五六棵李子,五六棵樱桃,其余就是葡萄。
镇办公楼和那小院,是东西两个方向赶场散场的人必经的地方。镇办公楼里都是些穿着与农民不同的机关干部,除了县上来的人和大滩镇四周的村社干部,经常在那儿进出外,小镇上的人和四周的农民,一般都不喜欢往那里钻,怕遭白眼呢。街西面的小院和后面的果园则比镇办公楼吸引人得多。特别是三角梅开花或是果子成熟的季节,那是小镇上的风景呢。路过的人望着红得耀眼的三角梅和树上沉甸甸的果子,都要发出一声:啧啧,乖乖!不忙赶场,先到庭院里瞧瞧再说。
这就是李三娘的小院和她的果园。李三娘好客,来的人越多越高兴,不象镇办公楼里的人,怕烦。
李三娘的果园原先只是一大块菜地。李三娘今年六十五岁了。李三娘过门嫁给大滩场上的刘二后,七—八年没生育,很算了些八字,烧了些高香,吃了些莫名其妙的药,快满三十时终于有了独生女刘英。刘二是石匠,那年头,有门手艺好吃饭,李三娘一家日子还算过得。不料四十五岁时又病死了男人刘二,李三娘没了家里的顶梁柱,今后只能自己当顶梁柱了。
李三娘伤伤心心地在刘二的坟头哭嚎了半天,抹完眼泪揩干鼻涕回家,没说要改嫁,也没说要上吊,拿起锄头就在后院的菜地里挖坑。李三娘没啥文化却会寻思,那死鬼刘二虽说没留下积蓄,但到底是留下这座小院和后面的那一大块围了围墙的庭院,老娘栽菜种葱也要把幺妹拉扯大。再一想,老娘字识不得几个,又没有其它本事,老来刨不动了咋办?于是,李三娘开始栽李子栽杏子栽樱桃。后来,镇上的干部向农民宣传良种巨丰葡萄好,李三娘相信镇上的干部,便把其余的菜地都种上了那良种葡萄。
果树和葡萄成林后,菜种不成了,李三娘便一个心思地管理果园。李三娘又在果园里喂了一批又一批的鸡娃,围墙围着,不怕跑丢了,省事。李三娘的果子从不打农药和施化肥,她不大懂那些玩意儿,她只知道灌大粪和垫肥泥。猪儿虫、毛毛虫都是用手捉,鸡娃也爱吃。李三娘的杏子,李子长得比乒乓球大,要等果子上面起了一层霜,肉都离了核才下树。樱桃鲜亮水灵,葡萄紫红香甜,宝石般养眼。赶场天摆在街上,即便不吃看上一眼也就不冤枉上一趟街,赶一回场。
李三娘的果子成了俏货。连城里来大滩镇检查工作的干部都说李三娘的果子是绿色食品,说她的鸡是土鸡,每次都要带些回去。镇上一些在外面跑过和有点生意头脑的人,都对李三娘的小院和她的果园谗得要死:那小院,那果园,又有情调又安静,满园花香果香,简直就是办农家乐的好地方!再在果树下安上几张麻将桌,即便再远,也不怕把城头那些到处找耍处的逗不来!李三娘不懂那些生意经,一门心思都在果树上。李三娘的果子能卖好价钱,李三娘靠那果园把日子过起走了,虽说不上致富奔小康,到底是把独生女刘英拉扯成人了。
刘英嫁人后,搬到了镇办公楼后面的宿舍里。现在女儿女婿都是公家的人,外孙女王大妹也十来岁了,三娘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了。三娘自称自己现在是孤老婆婆一个,却任其女婿和刘英咋劝,死活不肯搬过去住,要一个人守着小院和那果园。她说,现在那是老娘唯一的牵挂和寄托了。
三娘心头明白得很,自个养的女自个晓得,那个鬼女从小被老娘惯实很了,虽说顾妈,但脾气怪得很。搬过去住,即便是亲妈,还不是十天半月是亲,两三个月是客,一年半载便是嫌。一屋不出两样人,老娘的脾气也犟得很,时间一长,磕磕碰碰还少得了,到时还不是自己找气受。三娘觉得还是一个人过得自在快活些。果园是三娘的的骄傲,丢不下。三娘嫁到小镇来几十年了,老姐妹们也丢不下。搬到那风光光的镇办公楼后面的宿舍去住,没人吹闲龙门阵不说,还要和老姐妹们隔生疏了。
三娘的人缘好,和小镇上的人都熟。果园的果子熟了,她都要请左邻右舍的,请老姐妹们来尝鲜。来果园串门的、吹闲龙门阵的、趁机乱摘乱吃的,她都笑哈哈的。嗨,老娘荣光着呢,老娘图热闹,那是镇上的人瞧得起俺孤老婆婆呢。
后来的李三娘没了其它盼头,就盼着那三天一轮的赶场天,好上场卖果子。同样是不同的季节卖不同的果,但这时的三娘,要说是图卖两钱,不如说纯粹是图凑热闹。围了围腰,梳光生了头发,换了干净衣服,背了果篓往街边一放。在挨肩擦背的赶场人中,三娘的哈哈多,空话更多。喂,小伙子,看到没有,李子焦黄,不给你媳妇买几斤?买啥买?我那婆娘又没害喜。嗨,我说小伙呢,你李子都称不起,还想生儿子?听我的话,称几斤拿回去,你媳妇保准喜欢,一喜欢,保准生儿!杏子有点酸?哈哈,我说幺妹呢,年轻时吃点酸,老来不愁吃和穿!嗨,老大爷,王母娘娘的桃子三千年结回果,李三娘的葡萄两三斤一大坨。三娘的果子好卖,忙得鞑鞑不沾背。越忙越高兴,称翘得老高,三娘说还要敷两个,一敷就是好几个。
妈,你看这腊菜是咋弄的呀?一回头,喲,女婿来了!你看老娘养的那背时鬼女喲,女婿是镇长呢,还让他亲自上街买青菜,造孽喲!三娘不知道,女婿接待应酬多,把胃口吃坏了,想吃稀饭小菜改善改善胃口。
李三娘的女婿王光华去年当了镇长。王镇长上任时胸口拍得噗噗响,我王光华绝不贪赃枉法!大滩镇要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每年完成五百万的招商引资任务,带领全镇人民致富奔小康!当官的走马观花般的换得快,每个都说过一翻豪言壮语。小镇人见多了,没人对王镇长拍胸口的事激动。不过,一两年来,确实没见王镇长有一丝明吃明占。至于暗地里的事,小镇人不知道。不是有纪委的人管着吗?纪委的人没说啥,看来王镇长暗地里也没啥。
李三娘对自己那鬼女不感冒,两娘母经常说不到一块。刘英嫌老妈丢面子,好歹也是镇长的丈母娘,自己也在信用社做事,老妈成天在街上疯疯颠颠的,围腰栓起,大呼小叫象个小商贩,象个没儿没女没人管的孤老婆婆,面子都被老妈丢尽了。刘英说,妈,你老的别折腾了,你要缺钱花,要好多我给你就是,看你折腾得那样子,人家还以为我和光华丢下你老的不管死活。三娘说,我不缺钱花,要花就花到王大妹的身上去,人家爱咋说就咋说,我不管,我在镇上的面子好得很,我过得自在。
李三娘对女婿却稀器得很。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才不是呢,三娘认为,是我那女婿有出息呢,要不咋当得成镇长!女婿还知寒知暖,常年垒月买东买西的送来,从来不顶嘴,顺到毛毛说。女婿说,我和刘英都弄不来腊菜,干脆你老的到我那去帮忙弄弄。三娘没去,三娘告诉女婿,青菜洗干净了,放开水里挡几分种,捞起切碎,挤干水,放油放海椒炒,下饭得很。传授完了,三娘又继续赶场卖果。嗨,三天一场的热闹,不能放过。
深秋时节,昼短夜长,秋雨绵绵,万物萧杀,容易伤肺伤脾。现代医学说是人的大脑里有一碗豆大的腺体,叫“松果体”,就是它使人的情绪在秋来时抑郁消沉,产生悲秋的愁感。深秋的小院萧瑟,赶场的人也稀得很。毕竟年岁不饶人,那年的寒露季节里,三娘在迟暮的感触中触景生情,经“松果体”一催,便病倒了。
李三娘想不到自己从小干粗活,筋骨硬朗的人也会病倒,而且还不轻,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实在是爬不起来。三娘在昏昏沉沉中,想起这病头几天有点兆头,当时一块抹布咋也找不到,后来才看到煮在稀饭锅里了。是刘二那死鬼在催么?三娘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三娘实在是丢不下她的果园啊!三娘是乐天派,对自己自信得很,平时有点病都捱着不去看,一捱就捱过了。看着没事,其实,在磕磕碰碰的岁月的流逝中,病秧子都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了,除非不得病,一得病就不得了。
女婿先后请了好几个医生给李三娘看病,买了好多贵药。王镇长提着大包小包的药从街上走过,镇上的人一片啧啧声,李三娘修了个好女婿喲!
女婿做了两天两夜的工作,说动了李三娘,便赶紧叫人把李三娘抬到自家屋里养病将息。一有空,王镇长便在家陪着说宽心话,想吃啥就做啥,用心用意的,让三娘好生宽慰。哎,自个当宝贝般拉扯大的刘英那鬼女还不如女婿喲!女婿说了,医生说的,秋冬季外面风寒,老年人最好在家呆着。三娘听女婿的话,便呆着。王镇长宿舍后面有个小小的花园,养了些花草。出太阳时,女婿说,就在小花园晒晒太阳,并搬来椅子,三娘听女婿的话,便在椅子上晒太阳。三娘在等着养好了身子,开春后好去打整果园呢。
李三娘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眼看就要开春了,无论女婿咋劝,三娘再也坐不住了。她急着要去自己的果园,那里有她熟悉的无法言说的另一种温暖。
李三娘不知道,在这三个月里,大滩镇发生大事了。
王镇长当初拍胸口时,没想到说出的话那么难办。什么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每年招商引资五百万的,一样都没干成。眼看两年都快过去了,大滩镇要再没点动静便不行了。虽说没犯错误,也没贪吃贪占,但县上下的指标完不成,眼看其他乡镇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政绩,自己再要“不作为”,那把椅子就要喊坐不住了。于是,镇上一班人搞了个规划,要学县城,在大滩镇沿河边一带修滨江路,修开发区,招商引资,并且说干就干,马上实施。按规划,沿河边一带的老房子都要拆了,按国家规定的标准补偿。可工作不好做呢,不说几个钉子户,王镇长明白,光自己丈母娘那一关就过不了。于是,王镇长把丈母娘稳在家里,拆迁河街时就从丈母娘的小院和果园拆起。说是从镇上的领导干部带头做起,谁敢不服,强行拆除,最后终究是把那活儿拿下来了。
男人是一镇之长,坐在那位置上要办点实事难啊,刘英理解,便帮着把李三娘瞒着。年终,王镇长拿了两张奖状回家,一张“尊老爱幼精神文明先进个人”,一张“开拓创新为民办实事”,三娘不懂那是啥意思,但知道那代表荣光。女婿不赖,真的不赖,三娘眼睛都笑眯了。
开春了,趁着女婿不在,李三娘一人出了镇政府大楼,急冲冲的向自己的果园奔去。
什么都没了……?!三娘神情恍惚地站在拆空了的河街废墟上。魂牵梦萦的牵挂和寄托没了!小院没了,果园没了,三角梅没了,杏子没了,李子没了,樱桃没了,葡萄没了,整个河街都没了!咋的了?!三娘想叫没叫出来,想哭没哭出来,身子晃了几晃,三娘跌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
一年后,大滩镇的滨江路修起来了。虽没县城的气派,但小镇人终于有了向外人炫耀的地方。不过,投资的老板至今一个都没有来,开发区仍空着。老板之所以成为老板,都是有一点头脑的。那地方太偏僻,离县城太远,公路状况也太差,把钱打倒在那儿,不是睁着眼睛跳崖么?
清明节,李三娘的坟前,王镇长和刘英默默地在烧纸钱。烟雾徐徐,纸灰飘飞中,刘英泪流满面,王镇长愧疚地低着头,只顾往火堆里添纸钱。
哎……想起李三娘和她的果园,小镇上的人都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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