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条河,记忆就像这条河上的泡沫,许多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破碎了。但是,有些往事却像沉淀在河底的巨石,总也冲刷不去,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际,就会清晰地凸现在眼前。
我下乡的第三个年头,绝大部分知青们或招工返城,或推荐上了大学,只剩下极少一小部分所谓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就在其列。可能是这“一小撮人”管理起来太麻烦吧,就一揽子把我们分到了一家国营农场。
国营农场是部队编制,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农垦战士。当然,我们是不能加入武装营的,每当看见武装营的知青们雄赳赳、气昂昂,英姿飒爽列队演习,杀声震天,刺刀辉映着七彩光芒,我们心里就像小猫抓似的痒痒得难受。
武装营的教导员姓鲁,部队转业的,浓眉大眼,黑红脸膛,壮实得像座塔,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很多女知青对他情有独钟。鲁营长识字不多,身边一位女秘书弥补了他的这一缺陷。这个女孩子总是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男式军装,浓密乌黑的头发束成两只“小刷子”,圆圆的黑眼睛,圆圆的脸流光溢彩,碎玉般的牙齿,笑起来很爽朗、很甜。
一次下暴雨,渠水猛涨,冲毁了大堤,鲁营长带领武装营的知青们三个昼夜没下大堤。团部召开表彰大会,女孩子代表鲁营长发言,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悠扬顿挫的朗读不时激起一阵阵掌声。我被她的朗读打动了,心里想,如果能和她在一起说说话儿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世事难料。不久,团部召开批判大会,批斗鲁营长。主要罪状是奸污女知青,而且不止一个。在他奸污女知青长长的队列里,女秘书也在其中。奸污女知青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很严重的罪名。两位男知青全副武装,扭着鲁营长的胳膊将他押上台,他似乎不太服气,使劲往起昂头,又被恶狠狠地压下去。批斗会之后,鲁营长被正式逮捕,投进监狱。
女孩子分到了我所在的连。我们连的知青认为她很“脏”,是“破鞋”,没有人理她(抑或说没人敢搭理她?),她搭讪着跟别人说话,遇到的也是鄙夷的目光。一次给玉米地淌水,两个人一组,自由组合,剩下女孩子孤单地冷落在一旁,排长把期望的目光投向我,我轻轻点点头。女孩子用她那黑亮的眼睛感激地看着我,我不太习惯被女孩子这样看,微微偏过头去。
那天夜里月亮很好,圆圆的,金黄色的,照在渠水里,晃晃荡荡像是飘荡的小船。女孩子很能干,挽起裤腿,挖开田埂,汩汩流动的渠水切碎了天上的圆月,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斑流进田里。放完水,我们就坐在田埂上聊天,她主动说起鲁营长,说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还说爱情这个东西是很了不起的,只要心中有爱,就什么也不会怕。我听得心惊肉跳,这是我第一次接受爱情的启蒙教育。后来,她又给我朗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首词,悠扬顿挫,婉转动听,比朗读发言稿更多了几分韵味儿。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婵娟”是指月亮,以前一直以为是个人名呢。下半夜,我们饿了,燃起一堆篝火烤玉米吃,篝火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用碎玉般的牙齿啃着玉米,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微微一笑,笑得很甜,很纯。
之后,我被分到了苹果园,很少和她见面了。苹果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我在苹果园松土,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抬眼一瞧,原来是她。她穿了一身新衣服,站在苹果树下,亭亭玉立,头顶落英缤纷。看见我,兴奋地向我招手。我心里很高兴,很想过去和她说说话儿,忽然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我,眼光冷冷的,似乎只要我和她一搭腔,就成了一丘之貉。在这些目光的逼视中,我转过身,慢慢向一旁走去,我能感觉得到,她那失望的、令人心碎的眼光。
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半个月之后,她竟然死了,跳了黄河,下游一位打鱼的发现捞了上来,人已经被泡得胀鼓鼓的了,很难看。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拽了一下,难过得想呕吐。人们纷纷跑去看那个女孩子,我像钉在了那里挪不动脚步。我实在不能想象,那个有着甜蜜纯洁笑容的女孩子怎么能够忍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她自己不是还说,只要有爱,就什么都不怕吗?我更无法想象,她那跳跃着青春韵律的身体,怎么会被泡的胀鼓鼓的,她还那么年轻,真的就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吗?哪怕是死也罢。我的脑子木木的,怎么也无法想明白。
女孩子经常往师部的《战地之声》投稿,被屡屡采用,报社总编决定调她过去。那天,她兴冲冲地跑到苹果园,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儿。师部宣传部派人到营部办理调动,虽然属于内部调动,还是要履行一下政审手续的。结果,她的“那件事儿”被翻了出来。记者(尽管是一张油印小报的记者)是一项很崇高的职业,岂容她这样“道德败坏”的人混入其中?她满怀希望地想离开这个环境,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她太单纯了,将未来想象的太过美好了。这致命的一击终于使她明白了,对她来说,这是终身的耻辱,她不会再有新的开始了,不会再有明天了——她想重新开始,这个社会不允许她重新开始。
哀莫大于心死,她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也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才能重新开始?也许,只有到了那个世界,才没有那么多鄙夷的、冷冰冰的目光?
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她还那么年轻,本来灰暗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金色的光芒,她怎能掩饰住自己的快乐?她太需要快乐了,太需要有人分享她的快乐了,她把我当成她唯一的朋友,可是,我……
写到这里,她那青春勃发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圆圆的红苹果般的笑脸,碎玉般的牙齿,甜美的带着一些稚气的微笑。经历过那么大的打击,她仍然保持着微笑,这需要怎样的心理承受力呢?她是那么渴望爱情,渴望美好的生活。
可是,她还是远离了这个世界,面对滔滔黄河,她的心中一定翻江倒海,奔腾不息。她有远大的理想,宏伟的抱负,她一定心有不甘。最终,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把一切都交付给滚滚黄河流走了。
她的生命永远静止在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龄。
在落英缤纷的苹果园,如果我能勇敢地走到她的面前,听她诉说,给她真诚的祝福,也许是她的心灵不至于那么寒冷;即使什么也不说,就给她绽开一个微笑,也许会在她的心中留下一丝温暖,这丝温暖就有可能点燃她心中希望的火焰,不至于义无反顾地去另外一个世界寻求精神上的慰籍……
如果当时的人们给她以更多的宽容,能够容忍她的过失,那冷冰冰的如刀光剑影般的目光,就可以春风化雨,她也许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
可是,这个世界只有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没有如果。那个时代的人们没有给她机会,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也没有给自己机会。
一位哲人说过,年青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上帝都会原谅,那个荒谬的时代却不会原谅。这,就是时代的悲剧。
经历过许多岁月风雨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死,与其说是自我解脱,毋宁说是对那个时代的抗争。她没有错,错在那个时代。
一个定格在十八岁的生命,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时常引起我的反思。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要学会宽容,宽容是智慧,是力量,江海正是因为有了宽容,才有了博大的胸怀。不要吝啬自己的笑容,不要吝啬自己的爱。只要有微笑,就会有一片晴朗的天空,只要有爱,这个世界才会充满灿烂的阳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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