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漫无边际地转悠,看见很多被遗弃的空房子,我知道,没人住的房子或者几道残墙,荒凉很快就会席卷而来,尘土和杂草,青苔和蝼蚁,破落的屋顶和瓦,空虚的门窗,野花散缀檐角……这里曾经炊烟缓缓升腾,这里曾经鸡鸣犬吠,这里曾经庇护了贫困的生活和疲惫的身体,这里曾经是谁的家园?
很多人离开了乡村和农业,我曾经说他们是候鸟,现在他们很多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再也不是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奔波的候鸟,他们在城里定居下来,在非农业里找到里自己新的宅基或者寄居在别人的房子里,留下山野里一座座空房子和残垣断壁,以及依旧开花结果的樱桃树。
晚霞落日,冷风苦雨,在汹涌的芜草之间,那是一种令人动心的荒凉。
一种转世。
一些人离开了家园,生命出窍,梦想出鞘,奔赴遥远,尽管近在咫尺也已经是天涯,如同我与留着兽骨、灰烬、石器的万年以前人类栖身的洞穴,设身处地,也没有回去的归路,就想起了罗大佑那首《鹿港小镇》:
再度我唱起这首歌
我的歌中还有风雨声
归不到的家园鹿港小镇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那年我父亲丢弃了我爷爷破旧的长布大衫,穿上了军装,然后脱下军装换上了中山装,当年我还没到必须穿中山装的年龄,西装、牛仔服或其他奇装异服,就逐渐招展于街头巷尾,尽管反反复复,比我们期待和想像更加曲折,缤纷诱惑,回头看去,这是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
漫无边际,无论快乐、忧伤还是痛苦,我们在一次次地蜕变中追逐各自的梦。
在海南三亚的一个清晨我走到海边,我还清楚地记得,天刚刚亮,退潮的沙滩还是湿润的,残留着贝壳和小海螺。我看着它们,散落在身边,我突然想到它们曾经都是房子,里面本住宿了生动的生命。海螺是完整的房屋,只是主人已经离去;贝壳分开了,另一半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就象废墟上孤立的墙壁。它们走了多远的路?它们漂泊了什么地方?它们怎样在动荡的大海里消逝?
最后,它们是不是在放弃了家园后走向了天堂?
那次在山里走,偶然在一棵橘子树上,看见三只蝉的空壳,挨得很近,就象一个农家小院,堂屋,厢房,牲口棚,空空荡荡,被遗弃了,我想要把它们取下来做一小摆件,放在案头,可以时常凝视那虚空的寂静,那里面曾经装满多么喧噪的声音。知道这东西脆弱,尽管下手很轻,但是没想到第一只便碎了,就更留意,仔细地往下取,也折了腿,手上感觉那抓住树的干枯的腿依然有一种力量,最后一只蝉,我大气不敢喘,甚至屏住呼吸,终于完整地揭起,还是能够感觉那指尖紧抓着树木,摊开手掌,轻飘的空洞的分量,坠在手心。
我有一年去华岩,象是秋天,林深草茂,掩映古寺,在树荫间一路走,一路看散落路边的蝉蜕,满地零落,满心苍凉,阳光从枝叶间穿过,风起摇晃,四望无语,满眼痴迷。
那是生命蜕下的脆弱的蝉壳,似乎梦脱下了衣裳,曾经鲜活地飞舞,都留在薄薄透明反射着阳光的蝉翼上了。曾经嘹亮得放肆的鸣叫,还在空空如野的躯壳里婉转着结了蜘蛛网的梁柱间的袅袅余音。我有时也想象它们那样在最灿烂的夏季发出声嘶力竭如一次耗尽青春的尖叫。
那空空的壳原本因为有了生命而有某种我至今说不清楚的意思,现在,生命既逝,一切归零。
山里的日子寂静而寂寞,陶渊明和孟浩然的乡村,曾经生动和美丽,特别是陶渊明,回到农业后几乎就是地道的乡里人家,结庐在人境,那些本是一个农民的文字,后来就成了有精神象征意味的田园。当然,陶渊明虽然被我理解为一个农民,毕竟有很多差别,当过小官僚,还识文断字,不会抚琴还置一张无弦的木头裸琴,曾经出去一试身手,闯荡官场,又觉得那不适合自己天然的心性,归去来兮,那个梦终于破灭,那个场合的抵牾,于他是很吃不消的,告辞,不如就菊花,有了那些天真和快乐,也就与贫困和劳累终身厮守。
稻花香里,蛙声一片,他们越过几亩桑田的目光,会怎样凝视我们的世界。
在青城后山,一路被白云寨一饭店老板陪着,他是到山下揽游客的,瞄上了我们。他说自己就是白云寨本地人,以前山民就种一些土豆、玉米什么的,上下一次山就得一天时间,那样困厄的日子在他的叙述里诗意是极其匮乏的,当我到了望云岗,看见白云寨几乎所有人家都在经营旅游,老房子几乎都重新装修了,保持原来风貌的木板房很少了,即使还在,穿了一件新衣裳也完全改变了原来的风貌。看见这样一幢,下面的木板上尽是经年累月的颜色,但是,楼上已经没有墙壁和走廊,只留一个木框架,瘦骨嶙峋,八面透风。
进入四姑娘山长坪沟的路边,耸立着这样一个建筑废墟,因为藏族民居的石头墙壁,特别是干墙,高大挺拔,似乎依然昂着那已布满皱纹而依旧表情坚定的脸,那被高原上的太阳和风雨浸染的独特色泽的脸,人烟稀少,独户,看来这曾经是一个原来比较显赫的人家,与现在看见的当地普通的老房子相比,它曾经的气势和气派,一定辉煌和茂盛,我在那里看着它们,离我很遥远的生活,我相象不出它是怎样被遗弃的,只有空洞。
小时候,在野地里看见蛇脱下的壳,苍白而可怖,我不知道那个过程是否痛苦,但它总是使我联想到生命的挣扎,直到如今。那是一种生命在那里遗落了什么的痕迹,它已经换上了一件新衣,它已经得到了它想要的新生。
那些乡村的空房子和残留的土墙,以及废弃的土地。它们的主人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也住过许多曾是家园的房子,也一次次地转身,带着某种兴奋和迷惘,迁徙,急促地追赶着什么,又象是被什么急促地追赶。那些破败的房子曾经困扰我,幼年的心灵在回首时却还存留美好,那时听着屋顶漏雨滴落在盆里的叮叮咚咚的声音竟然有一些快乐,在阴暗的房间里小青瓦之间的亮瓦上穿过的阳光如舞台的灯光一样令我入迷,那光里总是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陶潜先生说,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我有时在想,人的一生就是失去家园的一个过程,就是一次次或者最终腾出空房子。
家园是一种体认肉体来源与精神皈依的指向。关于认同,前段时间看“凤凰”窦文涛的“锵锵”,说到了台湾人自己的身份确认,这是纠缠着很多人的问题,在台湾成长的两个嘉宾很有感触和经历,我突然想起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那歌这么唱: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面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泣。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那时候觉得这太突兀,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意象,现在知道吴浊流有一本同名的小说,很多年前曾经关注过台湾文学,但是,吴浊流的那小说我没读过,对很多流行音乐我本不以为然,不过,就罗大佑,在这个区域里,我觉得超过余光中有些流传很广的诗,更深刻和敏锐,更直接地面对那现实,残忍与炎凉。
越走越远,回头已是万水千山,回头已是陌生的脸,迢迢路遥,望断飞雁。我说我是哪里人的时候,只是在说一个籍贯或者地名。除了记忆,我有一天突然很肯定地发现,原来我已没有一个我可以认定的原乡。那点记忆也宛如风筝飘在天空,轻轻摇摆,越飞越高,直到若隐若现,在我手里的线,传递给我一种牵引的力量,那线让我感觉如此脆弱,那力量让我觉得有些虚幻,令我担心,真的,我怕断了。
吾祖,居女儿山下,劬劳苦作,自贫农渐至中农,日出日落,其间艰辛,自
不待言。膝下两女四子,得四子,女皆夭。及长,分为四户。吾父行末,早年参
军入藏,复员,务工,展转弃乡,其四兄五兄,或为教师,或为警察,彼时虽安
家旧宅,然近20余年,先后举家迁入城镇,仅长房三子尚居故地,长子就近迁
出,别卜宅基,唯其日与土地厮磨,其余居老屋,半农半工或半商,时断时续。
数十年来,世态百变,吾父兄弟奔走,其孙辈近20人四散,皆不务农,乡下遗空
房十数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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