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河南卫视正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满天星》,记忆的门打开了,往事向我走来。
我家房前阶下住了户七口之家的左姓邻居,左眼长着翳子的张婆婆和左大爷都离过婚,前夫前妻所生的儿子都不在身边,或跟着父亲,或跟着母亲。一九八0年的冬天,与大队书记关系暧昧的张婆婆,把与前夫所生的儿子一家五口从条件极差的邻村,迁到了有座大水库旱涝保收的我们队。为此,乡亲们闹腾了一年。
年后开学的那天下午,高高瘦瘦肤色黝黑的老师在上课铃响后牵着我自幼认识,说话唾沫四溅结巴得厉害,狐臭味冲鼻的他走上讲台。说来了位新同学谁愿与他坐?排他性不但大人有,小孩也有,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举手。其中包括从小认识他的——我的叔伯兄弟堂姐妹和异姓伙伴:堂兄弟昆、雄、堂妹秀、芳、表妹平、辈份很高的华、表侄女玉、表侄儿虎,异姓伙伴君、乒。一分钟,两分钟,更多的时间,老师催了好几遍也没人举手。
小个子黑皮肤的他因急和羞,小圆脸涨成了酱紫色,薄薄的唇紧抿着,大得出奇的眼里泪越聚越多。看着那越聚越多的泪,我举起了手,在同学们的怪笑怪话声中他成了我的同桌。
从第二天起,上学时放学后,他都在他家房前马路边的水渠上,教室外操场边等我。不论我因做不完的家务,还是扫教室冲厕所要迟到天黑了,也绝不会先走,不久,同学伙伴们便说起了怪话。
我生性胆小怕羞,听了那些令大人也会脸红的话后,好几天看见他就跑,任他怎么喊也不回头。一周后,在操场边的拐弯处见他瘦了一圈的脸和眼里滚动的泪,我心软了,又一起上学放学背课文读口诀。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到了秋天,我们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虽因不一样高没在一起坐,但仍一起上学放学,星期天一起割草放牛拾柴捡豆。我们的亲密无间令同学伙伴们的怪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听。
读了两个月书吧,我因去同村的三生产队看电影《神秘的大佛》,右脚被毒刺挂伤后发炎害起了恶疮。不能上学便停学在家,那天中午他来看我,眼睛肿如胡桃。
第二年的秋天,我如愿说服了父亲重返校门,名列前茅的他留了级,坐到了我的右手边。一学年里同学们因种种原因换了好几次座位,他和我一次也没换过。教室里的三十张课桌(没有柜子的那种)上都刻了一条线,同学们说那是楚河汉界。我们的课桌上虽然也有条线,却不是楚河汉界,而是他用老师握不住的粉笔节儿研成末补上的。
开学后的第二周,我当上了专管背课文改语文练习册的无名官,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学习委员,更不是大队长小组长。每天下午,在沈阳服役因患胆囊炎转业回乡教书的母老师,不到放学时便回隔一道山梁隔一条河的家,要我监督课文没背下来的同学(那时候读书每篇课文都要背),其中也包括他。
有天下午他要我放他出去打乒乓,我没答应,课文背后没等我便先走了。第二天,我因给正奶崽的老母猪煮食担搁了时间,飞奔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时,他拦住我,递给我一块我梦寐以求新的橡皮擦。自此以后,就是因背课文受罚挨骂,极好面子的他都不再生气,且若有同学受了责骂批评和修理后要打骂我时,他即挥拳咬牙护在胸前。
(中等身材,肤色白净不胖不瘦的班主任母老师,从不打骂学生。每有学生犯了错,就命其在教室里走三圈,令所有学生用墨水鼻涕口水涂其脸划其颊,若有同学不那么做将会受到同样的责罚。教了不到半个月的书,便有了“变态狂”“法西斯”的绰号)
一年的时间,在同学伙伴们的或嫉妒,或羡慕,或怪话,或挖苦中飞快地过去了,我迎来了复学后的第二个秋天。
是因个子小怕受欺负,还是想先于老师看我的作文,开学的那天他又坐在了我的身边。因怕听怪话,我不想与他坐,找老师换座位,老师没答应。为此我整整六天不和他说话,手肘也不过被他补起来的界线。上学总是与表妹表侄女一起走,根本不理他。
那六天,清晨他都在他家房前马路边的水渠上向飞奔的我招手,傍晚在教室外操场边静静地等在乒乓台上做作业的我。每次见我沉着脸走过,他洁白的牙齿即咬住嘴唇,泪在眼里打转。或许是那紧咬的唇,欲溢的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他说话了,一起上学放学背课文做作业。可,不久,我便找老师换座位。
前面我已说过,同伴同学们怪话连篇,也说过伙伴同学们嫉妒羡慕怪话和挖苦。前者因我们的亲密无间,后者因我一篇课文还没学便已能倒背如流,且写作文从不打草稿。我受不了那些连大人们都受不了的怪话和挖苦,强烈要求换座位(那时读书不像现在,十天半月调一次座位,根本不考虑“防近视”。一到五年级没有特殊原因,座位编好一年也不会调),或许是我帮着改练习册监管背课文,在我第三次要求的那天下午,老师让八生产队那清秀纤细的母水容坐到了我的身边,把他调去与七生产队的王守则坐到了一起。
换座位的那天下午,他在只放得下一只脚的河边水田埂上拦住缓步背课文的我。先是双目圆睁看了我一阵,然后声音嘶哑地问,我真的很臭吗?真的吗?连你也嫌弃我!我愕然地看着他泪水滚滚抽搐的脸,想解释却开不了口。他在连问四遍后转身跑了,几张纸从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里掉出来,落在结冰的水田里。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飞雪中,我拣起在冰上簌簌发抖的纸,一行行凌乱潦草用红墨水写的字印入眼底心里“我真的很臭吗?”“真的吗?”“连你也嫌弃我!”看着那一个个凌乱潦草血红的字,我呆立在如刀的寒风飞雪中,直到暮色沉沉才把泪迹斑斑的四张纸放进书包,一步一挪地回家。
第二天清晨和傍晚,水渠上教室外操场边,没有他展颜招手的样子。我默默地一个人被眼泪寒风飞雪陪着,走在漫长孤寂的上学回家路上。
三天后,在上学路上,同班小我半岁的堂妹秀说,那天下午她受不了他追着问“她为啥要换座位?”便骗他说我受不了他冲鼻的狐臭味。并告诉他我讨厌他说话时的唾沫四溅。更恼他在身前身后晃荡。当时他听后脸色变得苍白,泪在眼里滚动,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血在齿缝间渗出,吓得她大叫着跑进教室。
那天,我是怎么到的学校,怎么上下的课,放学后有没有在冰凉的水泥乒乓台上做作业,有没有做家务,有没有挨父亲的打母亲的骂,不知道,我的心被秀的谎言弄得痛入骨髓。十几天我无精打采,上课发呆下课发傻,吃不下睡不着,像掉了魂,瘦得不像人样。迷信的母亲与夜里去问神拜佛求回了灵符,烧了兑水逼我喝下,虽不涩不苦却难以下咽。
在母亲的求神拜佛中,我慢慢地有了精神,吃得下睡得着了,脸上有了血色。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于放牛时拦住从老家回来的他,告诉他秀是骗他的,我从没嫌弃讨厌恼过过他,换座位是怕听怪话。在我含泪解释后,他笑了,返身跑向山坡,眨眼间把一支已枯萎的野菊花放在了我的手里。
周一的清晨和傍晚,背课文的我在前面走,歌声吵哑的他远远地在后面走。风,从我们中间走过,把美丽的词语,欢快的音符带向远方。
“小妹!小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出来。擦去腮边的泪,苍凉广袤的黄土塬上,小强发了疯地跑着呼唤着。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身下的黄土哭了,浊泪飞溅,身边的小草哭了,垂头低泣,空中的风儿哭了,咽声断肠。
那是他多少次问大哥“她为啥不读书了?学习那么好!”一直躲着他的我从姐的背后冲过去劈胸一拳,痛得他抚住胸脯坐到了地上,半天没有站起来。他的姐过来推开我,拉起他走进涎水长流看着大银幕的人群中。浑身哆嗦的我呆立一阵不理哥姐的责骂,一个人哭着踏上回家的马路。
那晚过后,我想方设法地躲着她,就是躲避不及遇上了,也是默默地走开。他也不再问“你为啥不读书?”每次都是静静地看着我消失在树后草丛中,因为他知道那么问是往我伤痕累累的心上撒盐——那伤是愚昧的父亲给的啊,很痛很痛。
时光在无言中过去,七年后的夏天,我和荣帮大哥插秧后在回家的路上,与星期天放学回家骑着自行车的他相遇。他看着我紧抱着荣的腰的手,泪水在眼里积聚。当我鼓起勇气要问候他时,已到了坡陡弯急被骑车人视为“鬼门关”的地方。那一声“勇平,你好!”的问候响在了我永生的梦里。
再次见到他,已是儿子上三年级的春天,那天上午我去邮政所拿邮件,一身材魁梧的青年从邻村便跟着我,直到我与嫂子在邮政所前说话时,才在我如刀的目光中才缓步走开。嫂子见我用那样的目光盯他便问我认识不,我说不认识。他是永平啊,你不认得了?嫂子的话音未落,我的心已浸在了漫漫大水中。
那漫漫大水呵,冲不走童少年的记忆和我认不出他的痛和伤。
本文已被编辑[曼倩]于2007-4-30 9:22:0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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