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醒来,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骨瘦如镰的细月挂在窗外,是这黑夜眯起的朦胧的睡眼,外婆,今晚我又梦见了你,一眨眼,泪就模糊了原本就不清亮的夜。
三年来,我一直用一种虚伪的遗忘来怀念你。你选了我坐月子是离开,我便恨你,你明知我不能去参加你的葬礼,不能赶去见你最后的一面,你还是走了,去了我永远见不到你的地方。当我第一次站在你的坟前,叫不应你的时候,我才真实的感到了你的离去。把你的照片抱在怀里,流着泪想你,想我那照片上迈着八字脚拄着拐杖、腰背板直、神采奕奕地对着我笑着的外婆。母亲有意选了这生活照做遗像,就是为让大家忘记你的远离的,然而上次我抱你时,分明有我从小就熟悉的你的体味,分明感到了你回拥我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关爱,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而今天,我搂着镜框便把你整个的抱在了怀里,而且是那么冰凉,让我怎能不伤心?外婆!
梦里只记得你说脚冻伤了,我的心疼得立刻醒了。是的,这三年来你躺在冰天雪地里,而今年又格外冷,我钻进厚被中仍不觉得暖和,何况你!那你为什么不起来,不回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也为你暖暖脚吧,外婆,就象以前你把我的脚搂在怀里,给我暖脚一样。你为什么不回来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一次也行啊!然而我再也叫不应见不到你了,外婆。也很静,它那双狭细的眼睛更朦胧了,莫非是它也在想你?
从前在梦里,你从不和我说话,我很伤心,然而今晚你说了话,我更伤心。外婆,这三年里,我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哭过你。你走时,大家都瞒着我,后来,又劝我说孩子小,不能哭,再后来,每次去看你,都是和母亲一起,而她和我同样的悲伤,我不敢在她面前痛哭。然而每个人都知道你最疼爱的是大表哥和我,一大一小两个孙儿也将你当作最亲的人,而你怎么就能忍心离我们而去、再也不回来!你的葬礼上大家哭的死去活来,而我从来只能强忍着泪水,让它在这样的夜里悄悄的流淌。虽然时常回老家去,离你的坟只有几十分钟的路,却一直拒绝去看你,因为我不相信躺在那里的是我的外婆。
三年来,大家都尽量避免在我跟前提起你,而我的胸口就象被一块巨石压着,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我试着去忘记你,用一种虚伪的遗忘来怀念你,我开始主动与别人谈论你。记得你爱看书,八十岁了总喜欢戴上花镜,坐在花园里看一本《生活中的毛泽东》,或者其他与毛主[xi]有关的书,你的朋友都称你是大学生,其实你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解放后才陆续学了一些字。你的记性好,每有不认识的字,别人说一遍就记住了,你一辈子争强好胜,却又虚心好学,有不认识的字是时,谁都问,从儿女到重孙,只要能认识字,都是你的老师。你对别人也很耐心,谁请教你的事情,只要会就不遗余力的去教。记得你教我和面,告诉我和面讲究“三光”,我问:“是不是烧光抢光杀光?”你笑得眼睛都眯在一起了,包着没牙的嘴唇直骂我,我学你,你就更笑得嘴都合不住了,于是教训我:“象你这样疯的,在老早就找不到婆家!”我便问:“那你是找到了婆家才敢这么笑吗?”你举起手来打,我早就躲开了。外婆,你现在来打我一下吧,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以前你一吓唬,我就跑,我知道你的小脚追不上我,现在,我不躲,你来打我吧,哪怕只是一下,轻的重的都行,我只是想体会一下你的手打在我身上的感觉,可是你现在却躺在那荒凉的野地里,凭着坟头上风吹雨打,我再也没有机会挨你的打了,外婆,我想你。
这次回去给你过三年,坐在车上,我的心快如飞,而车慢如龟。在你的坟前叫你,你却摆着谱不理人,我真想打开你的坟,再看看你,再抱抱你,外婆,我亲亲的外婆,你怎么忍心用这般难耐的思念来折磨我,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
夜很深、很静,风吹来很凉,渗到骨头里,心感冒了,发起烧来,引得思念流进了全身,心跳也明晰起来,我清楚地听到心跳的节奏分明是“外婆、外婆、外婆······”在那节奏里,我的外婆和我的思念变成了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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