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时,三哥送了套茶具,因不大懂茶艺,就束之高阁,许久未用。有一天在家没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套茶具,一时心血来潮翻了出来。打开包装,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抹土土的青绿色,往出取时摸到的是粗糙的釉面。全部拿出来摆好,才看清了真正面貌:一个如荷叶般外扬中凹的盘,里面的隔水板上托着六只口杯一把壶。整套茶具颜色土得掉渣,釉面十分粗糙,就象匠人做好模子,随手抓一把颜料,顾不得抹匀,就放在窑里去烧,连炉火也不均匀,以至于放在这里的,是土中带黄、黄中带青、青中带绿、绿中带褚的一套,全然看不出好在哪里。只是那把半球形壶的提把是用藤编的,还有些特别。
摆好它们,坐在沙发上远远端详,只有一个感觉:朴实。的确,这套茶具没有一丝的华丽,连包装也是简单大方,从颜色到样式,都象陕北农村里反穿着羊皮袄、头戴白毛巾、拿着长烟袋、满脸皱纹的老农。朴素到及至。这东西也能喝茶?顺口问女儿,她近前看了一眼,说:看着脏脏地。呵呵,怎么净说些实话,也就没有了喝茶的兴趣。
晚上无聊时又看到了它,心想试试吧。拿去洗了洗,也看不出来能干净多少。记得三哥送它时还给了一包铁观音,找来放进去一些,倒上水,乳白色的水汽溢了出来。偶尔听人家说第一壶茶是洗茶,不是喝的,不知道这观音是不是也这样,想想洗了也无妨。又没有外人,错就错吧。
伸出手,在触到那藤条绾成的把手时,忽然有一种异样飘过,藤条也许是受到了水汽的熏蒸,带了一丝温热,也有了一丝湿润,掺杂着本身的粗硬,我似乎一把握住了父亲那辛劳了一辈子的满是厚茧和裂纹的苍老的手。水汽从这下面半球形的壶嘴里涌出来,弥漫开来,萦绕在壶的四周浸润着它。而壶在水汽散尽之后,宛如久旱的庄稼喝足了甘露,在倏然之间脱胎换骨似的浑身透着精神,并且,顺着藤的提手,沿着我的手臂,直直向着我的心撞过来。我有了片刻的晕眩……壶倾茶出,热气腾腾,依次浇在每个口杯里,洒在隔板上,流进托盘里。呵——我必是戴了特殊的眼镜,不然怎么看得到这杯、这板、这盘象解了魔法一般,伸着懒腰,睁开双眼,抖掉满身的慵散,全都从千年的沉睡中清醒过来!这不是茶具,这是远古时期的一群睡在茶树下的精灵,沉睡千年万年,只为等待这茶水的沐浴。如今,在我粗拙的动作中苏醒过来,它们舒展腰身,高仰着头,等待着甘露的再次降临。
续入的开水在壶里汲取了茶叶的味道、香气,变作透亮的茶水,再一次裹在白色的蒸汽中倾泻出来。不,从那充满了灵气的壶嘴里流出的不是茶水,落进那神采飞扬的杯中的不是茶水,那是酿了千年的琼浆玉液,不然这壶这杯这板这盘,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全都除去了咒语,恢复了精神,重新变成了茶树下的精灵呢?它们染了泥土的褚、小草的绿、落叶的黄,着了蓝天的青、太阳的金、云彩的眩,被时光浓缩成这套茶具,然后摆在了我的面前。
端起杯,轻轻抚摸着粗若老树皮的瓷釉,我似乎穿越了历史,在童年的门口还来不及刹车,就直接回到了那古老的年代。我看到了刚从树上移居地面的祖先,围坐在一起,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最简单的语言,一边敲敲打打制作着最简单的工具。远处有野兽的叫声,祖先们会聚成群,吆喝着去追赶。我闻到了人类第一堆篝火周围飘散的熟食的香味,看到了被火光照得变了形的狂舞的身影中,有人去泉边捧了一掬清水喝下去,便如此刻被茶水舒坦了心肺的我一般幸福而满足地眯起了眼。
在壶的起落之间,茶水源源泻出,落入杯中的,是从孔子那里传来的“不亦乐乎”的待客之道,是老子“上善若水”的淳淳教诲。我知道古今好酒的人不少,而喜茶的却不清楚。卢仝有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杨万里还说春风解恼诗人鼻,非叶非花自是香;苏轼也有诗云: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大碗茶。还有元稹的宝塔诗《赋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乱岂堪夸。
我不知道他们对这杯中茶有偏好的时候,会不会对这盛茶之器更感兴趣。
如深秋的莲叶般带着褶皱的盘,凝着整个秋天的厚重,隔板上有纵横如布之经络的浅纹,中间是硬币大小的一个孔,四周均匀排着八个小眼,真正可谓有板有眼。放在盘中,若莲之蓬。六个口杯如同孪生,却在颜色、釉面上各有特色,众星捧月般围着那把壶。它们反扣在那里,安静得象巢中将息的雏鸟,正放时,则如张着嫩黄嘴角唧唧喳喳待哺的小燕。壶卧在中间,象带雏的母鸟,慈爱而警惕。壶上的藤,被简单而随意地绾成提手。之前,它该是南山之中浑身青绿自由攀爬的一株藤吧,翠叶点点,荡在无拘无束的风中。或许被樵夫当过软梯,或许被灵猿当过秋千,或许还曾眼见陶渊明地里草盛苗稀哈哈大笑过。而在这里,它被随意曲折着,柔若无骨一般,但在干枯之后,其中的韧性就显露出来,触之,便能感到那铮铮钢硬之躯。在水汽的浸润下,它的记忆是否也会飘回那绿荫重重的深山里呢?它曾攀爬的那株老树,如今还安在吗?曾经开在它身边的那丛野花,依然妖娆如初吗?
壶的起落之间,还有粗糙瓷釉的碰撞、摩擦之音缭绕。那环环相扣逐渐远去的回音,是无边沙漠中被太阳晒得嘣脆的声声驼铃,赏心悦耳;是成吉思汗利箭出弓后还在颤动的弦音,撼动心魄;是沙场上操戈相击的刀枪声,扣人心弦;是关外思乡之人的凄婉羌笛,催人泪下;是草原之上、白云之下的嘶嘶马鸣、清脆的鞭花和树林中叽叽啾啾的百鸟鸣啼,交相呼应;是深谷里水瀑击石、飞花乱溅的乐曲,起伏叠荡;是老家那辆木推车咯咯吱吱无数次地伴我入梦的响声,永记心怀。
续水茶出,杯起壶落,所有的往事,穿过时间的隧道划破历史的阻隔来到了这里,慢慢地、慢慢地沉淀下来,凝结起来,洇入这壶中、杯中、盘中。这时候的茶不仅是用来品的,还是用来看的、用来听的、用来想的。
壶看着不大,装满水却刚好倒满六只杯。续入水,盖上盖子,水翻腾在茶叶之间,而茶叶便在水的温暖中,如善舞的杨家玉环,和着《霓裳羽衣》,尽情地舒展着筋脉,直到舞得香汗淋漓、晶莹透亮。水在它的舞步中穿梭,汲取了它的精华,然后,涌到壶口,准备着释放。
这杯盛着茶水,触到唇,唇便在瞬间感到了沙砾般的粗涩;这茶水被杯盛着,触到唇,唇又在瞬间感到了丝绸般的润滑。杯与茶水神奇地结合着,唇的触觉也神奇起来。在与杯和茶水的频频轻触中,带给身体的是一种难言的享受,以至全身上下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被轻轻抚过,都在茶的香气中飘荡,如山泉中摇曳的水草,晃花了眼睛,晃乱了心绪。
这杯,不妨以名区分吧。釉面较多较光滑的这只,叫润手吧;很是粗糙,颜色青褐的这只,叫砾儿吧;色泽偏黄粗中有细的这只,叫沙漠吧;这只从上面垂直着看,黄色半圆、渗着青色,就叫月牙泉吧;这只叫甜筒,因为它黄褐色中有一块青,如瞪着的眼睛,而动画片《天眼少年》中的天眼就叫做甜筒;这只颜色纷杂,干脆就叫眩目吧。加上叫藤韵的壶,叫蓬的隔板和因为象窝室而被叫作安乐的盘,好热闹的一家子啊!
虽然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不过这些壶呀杯呀板呀盘呀偏偏在片刻间就有名了。即使不能长久,又如何呢?左手端了润手,右手捧着甜筒,喝了沙漠又饮月牙泉,添了砾儿再续眩目,忙忙碌碌,倒也乐在其中。
有人来,诧异于我的突变。我指着眼前的一堆问:“这是什么?”
“茶具啊。”
“呵呵。”我轻笑,悦颜而已。
反问我:“你说这是什么?”
“我的新宠物呀,哈哈!”乐而开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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