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边上有一个叫桐梓坝的地方，在桐梓坝上有一所依坡而建美丽的学校，它同我十八岁的青春一起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每天早上，出了宿舍楼，看到那位修鞋的妇女正在摆放她的家当。下十二层台阶，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出了后门，沿着石条铺就的简易小径拾阶而上，穿过蔽日的林带，就到达大礼堂的门前，美人蕉开的正艳。石头砌就的护坡墙壁上爬满了藤状的植物，深秋季节里叶子泛出红红的鲜亮色。

踏上四十二层台阶，两旁顺势而上的是青青的翠竹，一层层送你上了梯顶，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幅画啊！此时你已站在另一高度的水平线上。右行经过图书馆，一大片绿草荫荫的草坪扑面而来，一丛一丛的矮小灌木点缀在其间。每年的5-7月间，正是桅子花开的季节，先是长长的白色花苞，根基部如筒状，在你不经意间裂成六瓣，洁白无暇，悄悄地吐露着芬芳。晚自习下了后，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桅子花在昏黄的光影里闪着星星点点的亮，象一双双羞涩的眼睛在绿荫里偷偷张望。对于美的向往我也免不了做出些小女子的行径。环顾四周没人的时候，在暗夜的掩盖下，胆子也大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掐下二、三朵，小心地团在手心带回宿舍，轻轻送进纱帐，放在我的枕边，伴我进入梦乡。

从教学楼后门进入是三楼，少了爬楼梯的累，直接把一、二楼放在了脚下。我班在四楼，靠北的第二间教室，第一间是陕西班。班上的学生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有四川、湖南、云南、贵州五省组成。四十八个学生里只有十二个女生，据说本专业特别适合女生，所以许多男生进校一年后，还有入错行的感觉。有更甚者也曾经做返回母校的打算，试图参加来年的高考。到毕业时我班只有四十七名，那位新疆和田的男生在春节回家后再没有回来。开学一个月后，班主任接到他父母及有关方面的电话，证实了他在返校路上的遭遇。流氓团伙打群架，不知情的他热心劝架，结果成了犯罪者的牺牲品，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就这样去了更一个国度，生命从此划上了终结的句号。

早晨课间休息的时间，站在教室门前的走廊上，俯视滚滚沱江水一路向北，看江面上的薄雾慢慢散去，阿公摆渡的船只过来过去，二十分钟一趟。远外捕鱼的小船，周围有三三两两的鹭鹚游来游去，不时地飞上船，交上自己嘴里的鱼儿，以换取求生的口食。而悠闲的渔翁则轻而易举地收获着他人的果实。长笛响起，一股浓烟顺风飘散，那条日复一日在江边停泊的采沙船又要开往哪个地方。

刚开学的第一堂班会，为了促进同学之间的了解，班主任建议可以相互提问，“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新疆大漠戈壁，你为何长的如此秀颀？”当来自湖南凤凰的那位擅长武术的男生发问，我还在措手不及间，语文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抢先制止，她如坐上弹簧般立即弹了起来，“不行，不行，这个问题不能问！”为什么不能问？相信每个人都有疑问，但谁也没有表示抗议。事后她讲的《中国新西兰的实情报告》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从文章中，我知道了在西部甘肃的有些地方，到了八十年代末期，那些足不出户的老人们还认为当时正处于民国时期呢！由此可见信息闭塞是落后的根源所在。新西兰在本文中是指甘肃、青海、新疆三省。

下来的日子里，学生科的老师是每周一次班会，实际上就是心理攻击战，让男生女生们在思想上赞同各种各样校规的正确性，并以此校正自己的日常行为而已。大多无非是男生不能抽烟、留胡子，女生不能涂口红、烫发的老话题。最重要的再强调一遍：绝对不能谈恋爱，否则开除无疑！马列主义老太太总是用同样的严厉语气，不变的结束语，做最后的总结。

十点半准时熄灯，躺在床上，听着上床芳不停地翻身，弄地木制的架子床一阵一阵咯咯吱吱地乱响；霞在黑暗里拔动着她的吉它，一曲《田螺姑娘》让初学的她弹的既单调又乏味，而她从白天到晚上却乐此不疲；颖在纱帐里打着手电筒给同学写信；惠那边很安静，不知她睡着了没有？窗外的秋雨稀稀沥沥下个不停，脑海里李清照雨夜里思乡的诗词不断涌上，默默想着雨打芭蕉的样子，听着梧桐更兼细雨的声响。远方当老师的父亲是否下了晚自习？弟弟妹妹是否依然在客厅的方桌上做作业，母亲还在忙着那没完没了的家务么？君今晚回家去了，她家就在学校。而楼道里她的母亲——马列主义老太太查房的声音又照例响起。她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我们都喊她赖妈妈。

午后休息的时间，校园里的大喇叭就会放一些流行歌曲，“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一遍一遍地放，再加上正处南方多雨的季节，总使人心上平添淡淡的愁。为合时宜还时不时地凑一些相思之类的小诗，投给学校的小草诗社，真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做梦的年龄，青春的花季，每一个女孩子的心里都有着自己的小秘密，还有崇拜的偶像。这些会因各自性格、爱好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偶像自然有当代红影星、歌星、作家等等，简直是五花八门。有时候也会因看法不同，做一些小儿科的争论。无果后上升为面红耳赤的僵持也是有的。我与芳是性格极相似的女孩，凡事均要分出胜负不可！常为这些现在看来极无聊的事伤筋动骨，每每都是在无谓的斗嘴之后平添烦恼，几天互不言语的冷战后，也不记得是谁先开了尊口，又重归于好。

日子就这样在打打闹闹中渡过，男生们有时也在宿舍里吼几句摇滚，“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或者是“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末了也来几声怪叫。男女宿舍楼对面而立，因地势的不同，同一水平线上的楼层，总是女生比男生低一层。闷热的夏日里，三楼阳台上的男生一声怪叫，吓得我们二楼的女生齐刷刷地同时拉上了窗帘。

桔子成熟的季节里，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嘴。有一天空腹连吃四五个桔子后，情况有点不妙。开时是肚子隐隐做痛，本以为可以抗过去的，没想到一个小时后，疼痛更加剧列，姐妹们的临时措施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当即立断，送医院！霞敢紧叫来男生，从校医务室借来单架，一行十几个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校园穿过，引得不明真相的校友们不断驻足观望。男生在前边一路小跑，几个小女子紧紧跟上，把我送到了学校北边白马镇上的医院。

各项检查完毕后已是6点多，天已经黑了下来，女生在医院的注射室陪我打针，医生真心狠！屁股、胳膊一起上，全然不顾我的胆怯，还有怕打针想奋力逃脱的极大恐惧。男生们在走廊里歌唱，抒情的、摇滚的，无论是男歌手的，还是当红女歌星的，一首接一首。唱得医生护士们极不耐烦，赶他们到院子里去。于是他们又在窗外的花坛边开始了他们的歌咏比赛，我们几个小女子在房间里听的是心花怒放！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东北班出事了。我们隔壁宿舍里那个高高大大的女生因减肥减出了厌食症，整日里不得进食，连喝水也吐。在学校坚持观察的前提下，校医务室几天的治疗下来，效果依然不容乐观，眼看着她在有气无力中日渐消瘦，最终学校答应了她休学一年的请求。

第二学年里，大家已适应了各种校规的约束，在不变的校规，一年遵守的经验中，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明白约束已在那个环节有所松动。没有了更多的心理负担后，行动更加自由，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小心地打着校规的擦边球，校园里偶然也能看到成双成对的影子出现。当我们六个小女生从市中心电影院看完《魂断篮楼》回来，夜已经很深了，摆渡的阿公早已收工回家。只好绕路从北边很远的大桥返回，路很长，脚也很痛，但嘴上却是嘻嘻哈哈不停地谈论电影的情节，心里很兴奋！小心奕奕地翻过学校的大铁门，沿树荫绕到操场，靠近没了灯光的宿舍，躲过值班老师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悄悄上楼开门，进门，爬进了纱帐。第二天上课，老太太在没人通过的林荫小径拦住了我们，很生气的样子！她让我们站住，又是一番耳朵快要听出老茧的常规性教育。“下次再不许了，啊！”我们六个一起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然后她做了个放行的手势，此时我们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如大赦般快速逃离现场。

班上来了个男生，班主任说是上届休学返校的。他看起来很怪，但又不能用语言形容他怪在什么地方，时间一长，我发现他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发笑，让人毛骨悚然。他会在安静的自习课上向任何一个人发问，不得答案时，他会自己滔滔不绝地给出，然后把“愚蠢，愚蠢之极！”的评语毫不吝惜地可能送给每一个人。在他有所行动的时候，“天哪！灾难可千万别落在我的身上。”这是当时班个十二个女生的祁祷。然而每次灾难都会落在男生头上，而他们对此只是觉得可笑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自从他来后的夜晚，男生宿舍三楼的阳台便成了他最好不过的演讲地，没完没了地高声朗诵、演说，从而代替了先前那几个吉它爱好者的优美旋律。从伟人的诗词，到中国现代史，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不断冲击你的耳膜，他激情澎湃，豪情万丈。在寂静的夜里有很多声响，如虫鸣草动，还有万籁俱寂后花开的声音，也有很多年轻燥动的心灵，活力四射的青春机体里同样是奔腾的热血。不同的是别人能够用理智来控制和调节，而他却不能。

三个月过去，他又一次踏上回家休学的路。当老父亲牵着他的手，领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如孩子一样安静。我不知道来年的时候他还能否返校，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学业？

五月的一天早上，班主任满脸的凝重表情。四川班有五个男生，昨晚在江边渡江比赛，结果是水性极好的那一位失踪，至今不知下落，打捞队现在还没有消息。第二天早上，在沱江大桥下面捞上了他的尸体。据说他家在四川的山区，家境不好，母亲早逝，留下他与父亲、弟弟三人相依为命。因经济原因，弟弟在多年前就掇学在家，他可是全家出人头地，荣耀祖宗的希望啊！当弟弟陪同老父亲来到学校的时候，无论怎样也不能面对的事实，总归已经发生，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拾儿子的遗物，白发者送黑发人的悲痛，在当时我是无法体会，但父子相互搀扶着离开学校的背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由于此恶性事件的发生，体育老师原定那年夏天在江上学游泳的计划，就此被学校指名取消。

那位被我们戏称为“贾宝玉”的男生经常来女生宿舍；男生又瘦又高，女孩如洋娃娃的那对最肆无忌惮的恋爱者等等，都是马列主义老太太最头痛的问题。多次教育收效不大后，眼看毕业临近，老太太下了最后的通牒，你们必须保证期末考试全部通过，否则不予毕业！

两年很快就要过去，夜晚谈论的话题从偶像开始，不知不觉地提到那个男生，虽然是不经意间的提起，但姐妹们彼此间的心意已是心照不宣。年代的不同，造就的人从性格上，感情的流露上也是不一样的，所谓的代沟可能由此而产生。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不同于七十年代，而七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人也有所差异。两者无论是从思想上、观念上，人生观、价值观树立，和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和处理上也有区别。对于如今社会不同年代人们的普遍行为，我不想妄加评论，而大学校园的管理模式，各自均已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相信这是大众有目共睹不争的事实。

食堂的全年级相聚，成了我们最后一顿晚餐，男生被例外地允许可以喝点白酒，但绝对不能闹事！开始大家默默无语，但不久男生在酒精的作用下就失了常态，有的哭，有的笑，尤如一场闹剧。当他站在我面前不走，非要让我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事态的发展有点严重。我被同学带回宿后，心想：他醉了！

第二天离别前的短暂相聚，他非要让我跟他去食堂吃饭，是行前的最后一次。我有些不肯，而他却不顾周围旁人诧异的目光，拉住我的手就走。我一粒一粒地数着米，他在旁边不停地抽烟，当两只匀子在一个碗里迟迟疑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以此安慰他沉重的心情，还有我自己难以明状的情感世界。有太多的话，我不打算在此时此刻再提起，离别的时候本是很心伤，何必又要独增无用的心痛呢！

第二天是分别的日子，姐妹们在宿舍的门上留了言，“欢迎入住212室，这里有我们的欢笑，也有眼泪！两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愿你们珍惜生命里最宝贵的时光！”行李一件件打好，拉开壁橱，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还是想带走些什么，可是又没有明确的答案。当时年少的我们，却不知道在自己如花的季节里，平平淡淡的青春岁月，已经在各自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永远不能格式化的记忆。

班上的学生分两批离开，站台上那紧紧的拥抱，哭红的眼睛，挥动的手，都不能止住离别的脚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相聚就有分离，火车慢慢移动，跑动的脚步在无奈中停下。站台上响起了歌曲：当你背起行囊，独自一个人走，我只能挥挥手，深深地祝福你，祝福你一路顺风。

转眼之间，人生路上已是三十多个春秋，回首往事许多已是过眼烟云。唯独那段桅子花开，看似静静水面波澜不惊的日子，却常让我一次次感动。也许幸与不幸的区别就在这里，不幸是在过程中体会不幸，而幸福却是它流逝多年以后，回过头来，在人心返朴归真的静夜里，如拿出一件件收藏很久的珍宝，才能细细品味，感受它越来越浓厚的醇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