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夜晚三章李天斌

发表于-2007年04月26日 中午12:04评论-0条

夜 晚 三 章

李天斌

夜晚的节奏

故事似乎是从夜晚和街道开始的。想起关于节奏的词汇时,突然就想起了夜晚和街道。我暗自奇怪。关于节奏,向快或者向慢,这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也许与自己有关,也许与别人有关,也许与生活有关。平常,我似乎总感觉有一种节奏,一直在暗中结构和诠释我们生命的某种特质,就像文字背后的思想和张力,总是从最深的刻度上慰贴我们的感情。但我确实没有想过夜晚和街道。然而此时,它们却已在我的视线里晃动,灯光闪烁,车子的喇叭声嘶力竭,水果摊上的水果泛着白色与蓝色交织的光芒,烧烤摊上的羊肉串冒着“滋滋”的响声,一个个新摘的玉米棒,在一堆碳火上不断爆响,烧糊的模样竟也有几分可爱。人头攒动,走过的脚步,或快,或慢,不同的步调传递着不同的节奏,让人联想到一条窥视某扇秘密的路径。

比如此刻,手机时间提示:23:13。霓虹灯灯光提示:街道已进入夜的深处。我的脚步提示:我正企图穿过街道,回到家里去。在站定的一瞬,突然就觉得,这个时刻,或许也是暗示某种秘密的道具,指引着我的叙述和抒情。抬头,法国靓莎。香港梦妮丝。在水一方。似水年华。耀眼的匾额上,披着秀发,露着肚脐的女人在做服装广告。店里的墙壁上,裙子,乳罩,玲珑剔透的皮包。隔壁的平价药店,挂着大幅的性用品广告,用来做广告的女人似乎在夸张的尖叫。似水柔情酒巴里正唱着似水柔情的两只蝴蝶,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一切似乎都与女人有关,与爱情有关。在夜晚的时针上,女人与爱情似乎是一个蛊惑的名词――于是我终于确认:故事的确是从夜晚和街道开始的。

向左拐,一步,二步,三步,穿过来往的人流,然后停下来,在十字路口站定。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里。我总爱站在这个位置,一边想着莫明其妙的事,一边等着像甲虫一样蠕动的三轮车缓缓从身边滑过。因为加班很晚在这个位置站定时,我甚至会为街道的寂静与幽深产生过偶尔的恐惧。在这里,就曾发生过许多奇怪的事。比如有打麻将夜归的女人遭遇民工的强j*,酗酒的少年飞车撞向墙壁,然后脑浆涂在墙壁上绽开成朵朵血色的梅花,从事综治工作的干部遭到小偷的抢劫和殴打,公文包里创建“平安工程”的经验交流材料像秋天的落叶散落在街道上,一个女人,提着钉锤站在情未了歌舞厅门口守候花心男人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等等。夜的节奏光怪陆离,充满梦幻。只有当三轮车缓缓滑过来,我才会踏实和平静下来。小城很小,小城为数不多的三轮车驾驶员几乎都面熟,有几个还是我的老乡,因为不甘生活的平淡而混进了城里。他们似乎没有按时间作息的习惯。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金钱,包括在夜晚走动的每一秒。他们喜欢三个车轮在时间上不停地跑着的姿势。尽管发生过三轮车驾驶员在夜里遭到抢劫并被杀成重伤的案件,但他们依然执着的喜欢在夜里跑动的车轮。而我,在夜晚的街道上,想着三轮车的同时,也就想起了自己的希望。我知道自己是安静而又急迫的。此时,我一定是想起了一扇大门在夜里的寄托和承载。在夜的时针上,我不止一次想过一扇门在夜里的姿势――一扇门,静静的立在夜的某个角落,站成某种隐喻性的界碑。我一次次渴望着要推开它,那是我灵魂的栖息地,那里面有我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看见了那个老女人。短短的头发,瘦瘦的身子,像被时间抽干水份的植物或者花朵。她的牙齿,甚至有了脱落的征兆,牙齿与牙齿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缝隙――时间在这里已然打下了某种记号。但她却努力的微笑着,在把啤酒、卤鸡蛋、卤猪脚、卤豆腐端送到客人桌上时,她总在努力的微笑着――在时间的另一端,她只能用微笑弥补年龄的缺陷!这让我很是惊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老的服务员。我习惯的常识是,青春与漂亮是服务员最基本的条件。我想,这个老女人也一定知道这个常识。所以她总是努力的微笑着,总是尽量让客人感受一点青春的气息。我还知道,这是一个乡下女人,我甚至跟她谈过话,也曾想问过有关她的情况,包括为什么要到这里当服务员,包括她的家庭成员甚至她的过去或者将来,等等。但我终于没有问出口。只是注意到了她努力的微笑,只是猜想,在微笑的下面,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忧伤。

我突然就有些沉重。也突然发觉了这街道的拥挤和喧嚣。拿出手机,时间提示:23:31。这个时间,乡村早已归于安静了。而这城市的街道上,却还浮着一层层的声音,一点点穿透那些钢筋与水泥的构建。城市的街道似乎特别钟情于夜晚。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少年,驾着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在他的背后,载着另外一个同样染着黄头发的少年和两个长裙少女,他们一路尖叫着,这让我想起做性用品广告的那个女人的姿势。他们飞驰而去,在城市的心脏里穿梭成一尾鱼。我却站着,我要回到家里去。我的女儿,已经有好几天没看见我了。每一次,当我穿过夜的街道,推开那扇门,她已经熟睡了。第二天早晨,当我再次从那扇门出来,她却还没从梦中醒来。现在,当我想起女儿,在夜的那一端,小小的她是否想过父亲穿过夜晚和街道的节奏?

我其实并不想在夜晚穿过街道的。真的,在十字路口驻足的那一瞬,我就涌起了这样的感觉。夜晚的街道,很吵,也很静;很长,也很短;很远,也很近;很实,也很虚。如同向快或者向慢的节奏,当它们在夜的时针之上滚动,总给人飘渺和悬浮的感觉。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对着五彩缤纷的灯箱、悬挂在街道上空的横幅广告、挂在墙壁上的大型喷绘广告发呆。让你的肌肤洁白不是梦让女人更像女人三十分钟还你男人雄风。除了广告,还是广告。花花绿绿的广告,与女人、男人和性有关的广告,正恪尽职守的在那里展览着,等待着。在霓虹的光芒里,它们是安静的,也是神秘的。穿过街道,一步,二步,三步,当我发觉自己总是处于广告的包围时,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我隐约看见,在霓虹深处,有一双幽蓝的眼睛,正静静的看着我,让我突然想起了比如阴谋还有陷阱一类的词汇。在夜晚,在那些穿过的节奏里,我也酝酿过阴谋和陷阱吗?我不得不承认,在夜的遮掩下,我确实有过一些不洁的念头。比如当我跟妻子做爱时,就曾经在偶尔的一瞬幻想过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尽管我不曾有过越轨的行为),比如当我安排下属不停的在键盘上敲打着永无休止的公文时,就曾经用优美甚至激动的语言为他们设计过只要干好工作就能提拔与升迁一类的谎言,等等。穿过夜晚的街道,一些诡异的色彩总是与我不期而遇,总是让我无法安静。而此刻,这夜晚,这街道,也潜藏着一种阴谋和陷阱么?

我不得而知。此时,手机时间提示:24:00。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到家里去。有一扇门,正在夜的深处等着我。我埋着头,在人行道上缓缓的走着。来来去去的三轮车,都已经载了乘客。我只能步行前进。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那辆绿色的三轮车是什么时候滑过身边的。只是看见那张有些面熟的脸,正隔着一块窄窄的玻璃,朝我的方向转过来。在确认我没有上车的念头后,他突然加大油门,“轰”的一声飞驰而去……我想在他回过头的那瞬,一定怀着某种期待,而在他毅然飞驰而去的一刻,也许骂了我舍不得花2元钱坐车的小气或者其它什么。我忍不住就乐了起来。他们总是比我实在,不像我,直到现在,还想着服装店、小吃摊、尖叫的女人、做服务员的老女人、广告牌,还有那两只飞越红尘,一起枯萎也无悔的蝴蝶。

夜晚的刻度

现在,除嗡嗡的电流声外,就只有一只来自夜晚的蝉,不停地变换着角落吟唱。围墙外面,有稀稀疏疏的呼哨声不时飘起,又落下,像沉闷的心事,在断线的风筝上没有任何依凭。没有月亮,在城市里面居住,我似乎从未发现过月亮的存在――当我的目光越过黑色键盘,往往只看见密密麻麻的铝合金和铁杆。城市的窗子装不进月亮。那层薄薄的白,永远让人怀疑是白织灯的反光。

闭上双眼。停止十指在键盘上的游走。忽儿想起李太白月光与霜的比喻和一个影影绰绰的故乡,忽儿又想起在狱中写下“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骆宾王,最后还想起了比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和春江明月下的一叶扁舟,等等。与月亮有关,总是一些古诗词,一幅古典的意境。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像次第飞过的萤火虫,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火,在我空洞的眼眸里若隐若现。

站起来,深呼吸,再深呼吸,伸一个懒腰,再伸一个懒腰,我想松驰一下眼睑与神经。手机响起。从腰间掏出手机,来电显示:08537223152。一串再熟习不过的号码,单位的号码。不止一次,在夜里,当我正想在黑色键盘上游走时,这串号码,总会突然出现在手机的屏幕上。我已记不清有过许多夜晚来访的词语,被这串号码挡在了门外。我不想按下绿键,但我不得不按下绿键。尽管我知道手指一按下去,便意味着又要开始加班,又要熬夜。但我还得要按下去,我从来没有拒绝干好本职工作的习惯。

还好,今晚不加班。领导只是向我询问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坐下,九朵开放的水仙花在长满青苔的洋瓷盆里有些无精打采,一簇吊兰在一个廉价的花钵里显得有些落寞,掉下来的两棵枝叶,显得懒懒的,甚至有些瞌睡袭来的味道――我想我应该收回目光,赶紧回到属于自己的黑色键盘上来――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这是白岛翻译的特朗斯特罗默的一首伟大小诗《写于1966年解冻》的片断。前些日子,在阅读白岛《时间的玫瑰》时,我就记住了这首被引用的小诗,并随手敲在了电脑上。我没想过这首小诗会对我某一时刻的思考或是情绪起什么作用,当时只不过是随便的一次记录而已。然而此时,在夜的黑一层层逐渐铺展时,这些诗句,突然成为某种奇怪的意象,与水仙花和吊兰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像时间与生活的面具,似乎遮蔽着某种包容与虚构――一个不可解的秘密,在夜的凝重里似乎完成了某种指归。

时间的玫瑰。诗人的宿命。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命题。人、岁月、生活、思想,抒情的张力,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温柔的解构和疯狂颠覆的矛盾,生命的热度与多舛命运的矛盾,往往在成全一个诗人的同时也毁了一个诗人。诗人宿命的底色,注定是苍凉的。洛尔加: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曼德尔施塔姆: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里尔克: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特拉克尔:陨星最后的金色;策兰:是石头开花的时候了;帕斯捷尔纳克: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艾基:田野――似闪向天空的光芒;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此时,我确实记起了白岛和他的《时间的玫瑰》,记起了他对诗人的解读。我开始失望,其实,对于诗人,或者是诗人之外的一切,比如哲理,比如精神,比如象征或者隐喻,我们任何聪明、智慧或者深刻的解读,往往只是一种徒劳。在包容与虚构的面具之上,我们注定永远无法穿越和抵达一些秘密。 

比起装不进月亮的窗子,我显得似乎还要脆弱。

我走了出来。来到窄窄的阳台上。正在开发的新城区已有了点点灯光,在夜的黑里星罗棋布,热烈地勾勒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城市的影子。不断响起的喇叭声,不断越过的白白的车灯,似乎在提醒人们记住夜的某种秩序。是的,现在还只是序幕,真正的夜的高[chao]还没开始――真正的夜的热闹,还要从一曲音乐、一段舞步甚至一个烧烤羊肉串和马铃薯烙锅的小吃摊出发。

我不敢想象。曾经无数次,为了某种所谓的应酬,我在这种夜的本质里一次次行尸走肉,我的思想,我的情感,连同我流淌出来又咽下去的眼泪,还有我丰满而又干瘪的笑,像一些矛盾的蛀虫,一点点啃噬我的虚空与无奈。

抬起头来,没有月亮。是的,在城市的天空里,我似乎从未发现过月亮的存在。或者说,城市的月亮,我一直都是持拒绝的态度。我心中的月亮――那些过往的时光,或许都成了荒芜的记忆。多年来,我总怕隔着时间的帷幔回望曾经的足迹。当小学教师,当中学教师,进教育局,到宣传部,再到组织部,疾病无休止的折磨,长长的借调日子,还有一个不曾放弃和未曾有所突破的文学之梦,所有的经历,就像悬浮的风与尘埃,一直让我不敢为之驻足,停留――

举首忽惊明月冷。

月里依稀,

认得山河影。

不止一次,读王国维这首词,我总固执地把“山河影”解为斑驳的往事和记忆。我总不管它牵强与否,一轮冷月,毕竟对等着生命的承载――我想。所以许多年来,当我在城市的行走越来越疲惫时,总在不自觉的拒绝一轮明月的存在。我始终记得张爱玲说的: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难免有点凄凉――时间之上,苍茫的月色注定覆盖着悲欢离合的轮回与劫数。在悲凉的底色里,月色的本质注定是孤独的,流浪的。

而我注定是疲惫的。在夜晚的刻度上,我游走的思想,需要在这种状态下才能保持张力――像一个诗人,在时间与生活的背后,绽开成一朵玫瑰。

醒着,也睡着

双手托着两腮,眼睛半睁半闭,头紧贴着沙发,蜷缩着,把自己埋进夜的深处,沉静而且固执。许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是不是一种表达或者解读的方式,我不知道。就像少年时代,我总爱躺在夕阳照耀的山野里想像一头牛与一个家的情态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否有过穿越村庄和远山的企图与执着。我只是静静的躺着,思想是随风舞蹈的一朵蒲公英,随意而且散慢。就像此刻,当我逐渐抵达夜的深处,我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起了什么或者遗忘了什么。在夜的深处,我明显触摸到了某种急促或者缓慢的节奏,或许是声音,或许是光和影,或许是颜色,也有可能仅仅是一种幻觉。但她们却真实的存在着,像物质的形态,在既定的空间里逐渐泛滥――时间开始呈现出虚构的特点,一寸寸的结构起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不能自拔,在虚构的物质之下,我开始想起或者遗忘。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双手捂住额头。我想感觉自己是否在发着烧。自从确认自己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渐行渐远时,我便开始神经质地面对眼前的这座城市。城市是一个虚拟的容器,每一个刻度,都在丈量着一种距离。我不敢靠近。我知道自己泥土的秉性是拒绝那个刻度的。但我不得不靠近。城市是远方,是诱惑,很大程度上一直弥补和丰富着我苍白的泥的品性。尽管感觉到一种近乎虚构的存在,但我还是忍不住涌起一次次的冲动。我知道这种冲动的种子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潜伏在了体内――当我躺在夕阳照耀的山野里想像一头牛与一个家的情态时,就已在偶尔的一瞬想像过城市的轮廓。我不敢断定那就是对村庄最初的背叛和对城市最早的感情,但却敢断定这是一粒种子,在发芽甚至开花的过程里,一种突破和穿透的力量,注定将要破坏某种固定的结构。但我是矛盾的,也是不幸的。悬浮在城市的容器里,我茫然,及至有几分窒息。

直到现在,我仍然保持着在村庄行走的模样,包括说话的态度和方式。尽管在我流利的口语表达里包装着许多与泥土有着不同本质的词汇,尽管那些词汇的质地,符合钢筋、水泥滑翔的曲线和规则,但她们的姿势,绝对是虔诚的,厚道的。我甚至一度不修边幅,努力把自己打扮成村庄的颜色。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曾怀疑自己的娇情与做作。在村庄与城市的边缘,我不断徘徊,走走停停,始终犹豫着,困惑着,在两难的境地里无限尴尬。

于是,我便注定想起或者遗忘。想起是一种开始,遗忘也是一种开始。从想起到遗忘,在这一过程中,我像一个虚构的实体,在时间的流动里,逐渐抵达一些方向。但我却不知道方向的具体位置,只是感觉到了黑的颜色,白的颜色,黑白相间,像一种抽象的暗示或者预言,最终模糊了我一直想要抵达的概念。城市,村庄,一幢高楼,一堆柴垛,甚至是被岁月遗弃了的躲进墙脚的一盏煤油灯,一些模糊的记忆或者现实的存在,让我企图抓住什么,又想要喊出什么。

我其实是很想睁开双眼的。想让一双眼睛始终在夜的深处亮着,并醒着。我越来越发觉,夜晚是最具包容性的物质。在夜的形态之下,一切纪实的,或者虚构的,包括精神范畴之内的,都显得渺小和不堪一击。在夜的覆盖之下,想起或者遗忘的事物,总能撞击我们灵魂最真实的部份。所以我是很想睁开双眼的,在一缕亮光的照耀下,沿着自己想要抵达的那些概念,我或许真的能接近思想和语言的某种本质。但我不能这样。我只能固守自己的习惯。在夜的深处,我只能蜷缩成一只蝉或者其它的任何一只虫子,在夏的心脏里仔细谛听那些来自遥远和忧郁的歌唱。

与村庄有关。与城市有关。

其实,我知道自己面对城市涌起的所有虚浮的感觉,一直缘于一串徘徊的脚步。很多时候,我甚至怀疑当初走进城市的选择是不是一种错误。特别是当我回到村里,这种怀疑更会得到充分的肯定――当我回到村里,那些道路、河流,甚至是一声布谷或者是斑鸠的吟唱,一切就会在体内复活着熟悉和亲切的气息。我也才明白我泥土秉性的与生俱来。我知道自己的每一寸毛发、骨骼、肌肉等,都能在村庄里找到与之适应的阳光、空气和水。这使我想起了我在城市的命运。城东、城西、城南、城北,曾经8年多的时间,我不断流动的居所几乎遍布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甚至因为房东不遵守合同提前撵我搬家而跟他狠狠的打过一架。于是我发誓一定要在城里修建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当属于自己的房子真的出现在眼前,当明亮的瓷粉、地板砖构成的那些线条突兀在眼前,我却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与疏离。在目光与目光相遇的那瞬,我就断定,我跟这房子其实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那是穿透物质与精神的一种阻隔。我也才真正明白,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在城市流浪的本质。我孤独。而只有回到村里时,一幢白石黑瓦的老屋,才会让我真正的安静下来。然而我又真的能安静下来吗?我曾经的伙伴、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当他们看见我时,并没有像我想像中的亲热和激动。他们说话似乎都带了口吃,他们紧张而且拘束――他们跟我始终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一条防线。在他们看来,一个村庄的背叛者,一定是瞧不起他们泥土般的生活的。他们自尊而又自卑。我失望。他们不知道我对于村庄的感情,不知道我泥土的秉性与一座城市的强烈反差,不知道我朴实无华的品格与他们同出一辙。我犹豫。我困惑。从城市到村庄,从村庄到城市,我徘徊的脚步,始终处在游离和边缘的状态。

而我,是在窥视一条秘密的通道或者出口吗?--在夜的深处,时间、距离似乎都成了一种虚构的假设。在有关城市与村庄的语言之上,我开始懊悔。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想起他们的。我完全可以想一想与城市和村庄无关的话题,甚至可以想一想写作。尽管写作是痛苦的,尽管写作的过程,同样联接着我的忧郁与脆弱,但我仍然可以想想这些。我完全可以不去接触那些话题。一直以来,那些话题的沉重,就像夜的重量一样,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夜的深处,我像一只蜷缩的蜗牛,根本无法负载任何一份哪怕是最轻的行囊!但我旋即又清晰地知道,我这只蜷缩的蜗牛,还要努力伸直身体,在城市的甬道里爬行。少年时代种下的种子,已然在城市的心脏里发芽、开花――尽管我越来越发觉种子奔突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毁灭和破坏的过程;尽管我发觉前方的甬道越来越窄,但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只能向前,向前……远方一片漆黑,在夜的深处,我想起的,是不是一种遗忘的开始?

遗忘也是一种执着吗?我紧紧闭上眼睛。其实,在想起的时候,我就努力地开始遗忘了。这让我想起了我忽略的那些细节,我说:“我在麻痹自己。总想把自己打扮成一株干净的植物,在干净的空气里面静静享受阳光的温暖和一场雨的浸润。一些时候,我甚至想自己应该坐化成一块石头,在时光的轮回里想起一些禅的语言,然后沉默,然后宁静如初。”在想起的瞬间,只有遗忘,才能把那些细节,一点点的,变成一种从容,甚至是一种坚强,我想。但我真的能遗忘吗?如同我在写作《忽略的细节》时,那种矛盾,或者说近乎悖论般的遭遇,一直扯不断,理还乱,如同陷在淤泥里一样――越是挣扎,越是不断的陷下去,直至把自己一寸寸的淹没。我知道自己是不能遗忘的,在夜的深处,我脆弱的壳,根本无法覆盖坚韧和固执的内核。

双手托着两腮,眼睛半睁半闭,头紧贴着沙发,蜷缩着,我依然蜷缩着。在夜的深处,有屋檐水落在水泥地板上的滴嗒声,响亮而且急促。一只蝉,在雨后的某个角落开始了悠长的吟唱,低沉而且缓慢。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些词:比如节奏、步调,比如宿命、底色等等。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构建,也不知道她们能否完成对生活的解构。我只是感到,在夜的深处,我的思维,正舞蹈成莫名的节拍和指向,在虚构的面具之上,醒着,也睡着。

2007年4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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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那片红帆点评:

这样的夜晚,思绪如潮,以自己的视觉独自品尝,倒也能品出夜中三味。
文章以大量的笔融,对夜的节奏、刻度及状态作了细致的描述和感慨,读后觉引人入胜,有一份绵长的意味。但稍撼叙述繁亢,中心凝练略差,略冲淡读者阅读欲望。期待更好,问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