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雨纷飞,但在清明节这天,却是分外的晴朗。按照惯例,早晨起来,裁纸备钱,出财出力的在十二点之前就应该弄停当,青壮劳力都要上山挂清,寻祖寻根,在黔州乡下,这是一年最重大的集体祭祀活动。妇女则是在自家吃过午饭后三三两两到村小学食堂来帮忙,推豆腐的推豆腐,洗菜蔬的洗菜蔬,掌厨的掌厨的……大家分工具细,有条不紊,要在上山的劳力回来时开餐。
青壮劳力分四路出发,罗万刚叫罗秒跟着自己朝一路走,罗秒早和几个要好的伙伴商量好了,走二路,过五香山,那里树密草丰,几年没砍过,野货多,他要和伙伴们捉几只野兔或毛鸡什么的回来,还要在那里选上好的青冈木回来做木手枪。他爸这一说,就全破了计划。罗秒知道,自家祖坟在一路方向,远得要死,虽说一眼就能望到,但要翻闷头井,祖师观,石牛栏三座险峻的长岭还要过两条河,他一早就出门玩去了,好让他爸忘记叫他,没想到在出发之前还是想起了他,他狠得直咬牙,走起路来也是没精打采。他爸叫他去,无非不是给祖坟磕几个头,他在旁边说几句保佑孩子读书考第一名之类的话,每年都是这样。一路山一路水,悬坎沟壑,上坡下坡,涉水过河,没意思极了,太阳当头照,山涧里只有父子俩的脚步声,清脆悦耳。去年的时候,嫁出去好多年没有回来过的大姑坚决要回来挂清,都五十岁的人了,嚷着要一起去,说太爷命苦啊,生前没有天好日子过,死了也遭罪,跑那么远,荒山野岭的,没个人来清问下,还大哭了一场。
罗万刚也是个闷脑壳,平常话不多,何况是和儿子在一起,就自顾自唱了段歌,先是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唱完了,使劲打了个呵欠,又唱:春雨惊春清谷天哟~~夏满芒夏暑相连罗~~秋处露秋寒霜降哟~~冬雪雪冬小大寒罗~~
唱声催人眠。罗秒感到好奇,问爸后面那几句唱的是什么意思。他爸嘿嘿的笑了几声,说,不懂了是吧,我来给你讲讲:清明、谷雨是节气,我们农民种地都是按节气来的。这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一个季节,有六个节气,一年就是二十四个节气。清明、谷雨就是属于春天的节气。清明一到,我们农民就要开始泡谷种,谷雨一到,就要下秧了。
哦,罗秒似懂非懂的答应。他爸不太高兴,回转身来,看了他一眼,说,不想泡谷种,不想下秧,不想走这山路就给我催劲读书,将来坐办公室就不来这里了。今天去给你太爷的坟好好夯实一下,多作几个揖,多烧点纸,让他保佑你考顶子。罗秒噘着嘴,明知故问还有多远啊。其实是越过山坳就到了。
到了坟地之后,罗万刚取出烟袋来,慢慢摊开,小心卷上,点了火,就把火机扔给罗秒,叫他把坟上的衰草点燃,用镰刀将附近大点的树拦腰断,削尖了将几束纸挂上去。罗秒将纸挂上之后就朝树丛去了,他要看看有没有合适做木枪的青冈。罗万刚一袋烟完,吐了口泡痰在手上,搓了下,拿起锄头,将碑前的凸土挖平,多余的土都铲到坟上去,。前后弄得规规矩矩后,就扯了嗓子喊罗秒,该磕头了。罗秒拖着一根手腕大的青冈木飞快跑来。罗万刚将火炮从袋里取出来,火炮只有二百响,一阵风就过去了;再看坎下大伯家祖坟前,一地红绿的纸,少说也放了几千响火炮。火炮响后,罗秒就跪在碑前磕头,他爸照例在旁边帮腔——好好好,保佑你读书考顶子,坐办公室。磕过头之后,就应该走了。但他爸不让走,指着坎下的坟说,你看他们为什么放了那么多火炮,挂的纸如何多,那是你大伯家的祖坟,是一个祖辈传下来的,你大伯和我是俩弟兄,那几年搞运动,养不起,你爷爷就把他抱给了上寨罗有志做儿子,罗有志三个女,没有个崽儿,家里也穷得叮当响,你大伯抱过去之后,还是你爷爷养着,送钱送粮的,拉扯大,送他读书,妈逼全家人的口粮还没他一个人的多,到县城读书那几年,家里勒了裤带节约,现在好了,坐办公室了,就忘了祖,不认你爷爷了,也不认我这个兄弟。罗秒感到不解,说,那你怎么不去县城读书,你怎么不去坐办公室啊?啪的耳光打在罗秒脸上,疼得罗秒蹲下身子,不能哭,在爸面前哭是越哭越打。
罗万刚收拾好锄头铲子,拉着憋红了脸的罗秒走,罗秒甩手摆开,拖了青冈木头也不抬自个走了。罗万刚还得去找走一路的人,一起回去。山涧里歌声尖利,层层回荡。
罗秒走不了几步,就回头拼了命喊爸。他爸也慌了神,急匆匆跑下山来,见一青蛇横在路上,足有大号搪瓷碗那么大,头和前半身都钻进了草丛。罗万刚也是个怕蛇鬼,拉了罗秒就往回走,一边给罗秒祈祷,背时坎脑壳你,这是好运气来了,其实他心里明白,清明节遇蟒蛇,多半不吉利。
之后,罗秒寸步也没离开爸爸,直到收工回来。
大伙食是凭快吃饭,所以大人都不喜欢和小孩一桌,尤其是带着小孩的妇女,像躲瘟神,明里不说,暗里见了就度来度去度到别的桌去。老年人和老年人自然一块,因为要喝酒,要摆龙门阵。
五点开席,一直吃到6点半,还是那么热闹。也不知是扯了些什么,罗有德把碗一丢,就开始骂他大儿子罗万强,他儿子在那边一听就火了,骂着要过来搞死罗有德,罗有德这下来气了,顺手拿了条凳,要迎过去,男人们都喝得醉熏熏的,劝阻却是苦口婆心,有理有据,并抢了凳子。但今天罗有红就是听不下去,骂到最后,竟然站在桌子上去,手叉腰,脸上青筋暴突,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束光照在罗有德红光满面的脸上。
骂来骂去变成了罗万刚和罗万强俩兄弟的较量,两家妇人也来劲了。刚娘说:你男人像个什么鸡巴卵,当个老师害人精,看把学生都教成了笨脑壳……强婶接过口:你男人才是个鸡巴卵,自个没什么本事,就会招摇喊帮帮腔……刚娘说,你忘了,你和上寨那野男人在你家柴房里的做见不得人的事了,你丢不丢人你,围观的人劝的劝拖的拖,但都为刚娘这枚重磅炸弹惊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都想成是真的,原因是强婶平时爱打扮,30有余了,还穿裙子,你说乡下农村的穿什么裙子,何况都30多岁人了,不是在外有勾搭才怪呢。强婶一时也窘了,闪进食堂里夺了菜刀就奔向刚娘,劝阻的人也是死死曳住不放。两家的孩子都吓得哇哇哭。
你们看,罗万刚身上藏有刀。这个秘密被周大娘看穿的同时,罗万刚憋了好久的泪也终于滑了下来,他从怀里抽出那把切菜的刀,递给围观人群里的大儿子罗秒,罗秒拿着一把亮闪闪的菜刀,危险自不必说,要是伤着人了又是个大麻烦。二伯娘过来一把绞过菜刀,大步过去,掷在柴房里。嘴里骂骂嘀嘀,亲俩兄弟,动刀动枪的,传出去脸往哪搁啊!罗万强见他从身上取有刀子出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弯下身子来,和罗万刚轻言细语的讲,讲他们的爹罗有德是如何对待他的,脚下是一地的口痰。
罗万强说:你不知道,我在县城读书那年,你爹参加县干大会,明明从伙食房里偷了满满一罐油,就嫩是没留一点给我,全带到家里了;你爹哪回送米到县城不是半糠半粮,我那时还在长身体,现在的胃病全是那时留下的……你爹呐,狠心,养得起你养不起我要把我送到上寨去,上寨全是杨家的地方,我也占不什么便宜,上寨家里那老头子死得早,就凭那点工资,早就饿死了,说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罗万刚晚出生几年,也没上过几天学堂,不知道怎么发话,流了泪,就直说,干脆拼了算了,竟呜呜地哭了。罗有德见这边声音小了,也消了些气,还是骂骂咧咧的:狗日你,郎个生了这孬种,养这大,好容易盘出来,现在坐办公室了,叫他一个月给十斤酒钱就皱眉头,杂种,杂种……最后被几个老年人驾着回屋休息了。半个月亮爬上了树梢,村小学坝上,四下里寂然无声,人些渐散,留下两个头碰头叙说的人也经不住冷和劝各自回去了。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本文已被编辑[欣雨飞扬]于2007-4-26 11:04:3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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