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或者是秋天。旧长安城的天气中这两个季节在我的记忆里十分接近，不像现在。那时，总是风、乍暖还寒，叶，要出未出或将落已落。天空灰蒙蒙的，整个城市，除了公路、大楼，就是正盖的大楼和正在修理的公路。鲜艳而熟视无睹的广告牌是城市的颜色，甚至有些缤纷。至于有生命的植物，青草或树木，基本是光秃秃的伸着枝蔓，被虚化到视线之外，不经意常常是没有存在一样。看不出一点古城的样子。

那时贾伟美院刚刚毕业不久，被分到东郊堡子村的一家工艺厂做设计。我则在一家医院药房做制剂。听上去好像都是挺光荣、挺正经的职业。他基本每天重复着厂里的唐三彩马的所谓设计，业余时间的乐趣就是在办公室的炉子上烤馒头片吃。而我就是每天洗瓶子、洗瓶塞儿、接蒸馏水、配药、灌装、消毒做制剂，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几乎没什么乐趣。要说有那就是找各科的大夫闲聊。工资都是50块钱左右。由于他的描述，我反倒对他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同样他对我的工作环境也充满了好奇。因为我们都是住在父母工作的工厂家属区里。我的工作地点离家属区很近，他来过几回，而他的堡子村骑自行车至少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一直没有时间去。

也就是那一天，我俩骑着自行车从长乐坡出去过浐河桥到了他工作的工艺美术厂。

拘紧地坐在他和几位师傅共同的办公室，围着一个火炉子吃了他亲手烤制的馍片，除了那焦黄的颜色和糊糊的味道外，并没有体会出他讲述的那种快乐。可见，人在描述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已完全脱离了事情的本身，或者说在心境的作用下，体会同样的事情感觉却不尽相同。

于是就双双又骑着自行车返回，途中路过浐河，便从大路拐进浐河的河沿小路上。那时的浐河并不像今天开发得这么好，就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中间一股若有若无物的细水，浑浊无声地流着。东西两边高出河床的堤岸，生满干枯的荒草。两个人下到河底在沙石间漫无目的地走到水边，捡一两块石头丢进浅水中，并未找到童年时的那种乐趣。就坐在河堤的荒草间抽烟。记不起是谁先说的“要是把这荒草点着会怎样？”竟然来了兴趣，一把火丢进荒草，被风一吹，熄灭了。更加来了劲头，撕了一张烟盒儿，用手护着，先让火燃大，在引着身边的干草。先烧开脸盆大小的一片面积，夕阳下，看不见火焰，只见枯黄的野草一下子变成黑色，接着风力迅速向四下扩散。慌忙退步都来不及，一下子还爬起来，放眼望去这河堤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全是一样的枯草，这要是引着。。。。。。

两个人似乎同时悟到这一点，慌忙用脚去踩，却来不及了。那火象有了生命一样，一旦被你诞生，便完全不由你去控制。越踩它蔓延的速度越快，这时竟有了清烟，被风裹挟着发出“哔啵”“哔啵”的响声。像一群冲锋陷阵的士兵疯狂地向四周呼喊着攻城略地。

这时心中一方面极度恐惧，一方面又想看到这风起云涌的壮观场面。对岸突然传来大声的断喝，紧接着就见那人边喊，便从对面河堤跑下河底，向这边冲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下，这时真正害怕起来了。大约我的脸色已变，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慌乱，脸色灰白。我俩本能地冲上河岸，手哆嗦着打开车锁，一路狂奔。

那时河边的小路，全是土路，还有雨天拖拉机碾过隆起的不平和车辙，两辆并不太好的自行车在这沟沟坎坎上颠簸着，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这杂乱的声音更加剧了逃亡的恐惧，呐喊着追赶的人好像就在身后，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和叫喊声。我那时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头也不回，躬身死命地瞪着自行车。

终于逃到了浐河东岸的一个小村庄时，路上已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混迹其间似乎安全许多。这时回头，远处河堤竟一片浓烟。二人对视，并不多言。只想着：这万一要是被抓住非得找家长、告单位、罚一笔重金不可！谁担当得起！还是快跑吧！

那一场火让我们担心了许久，日子竟过得快了一些。后来又去远远地看了一次现场，那被火烧灼的地方，一层黑黑的灰烬。象刚剃了的寸头，裸露着堤岸的灰土。所幸并未造成恶果。

后来有几年二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渐渐地开始忙碌起来，先是这小子再也不愿意去那个沉闷的破工艺厂上班了。委屈着在过去的老师手底下做雕塑，虽然活儿基本是他做，钱大多都被老师拿走，但人家会揽活儿呀！有名气，也舍得下脸面。比起上班还是要好一点的，虽然有一单没一单地做着。总算作了自己喜欢的事了，还可以赚钱！

我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医院，和当时自视聪明又不安份的人一样开始投身股市，钱自然是向这小子借的。当我看到开户的人昼夜排队，拼命地把钱朝股市里一个铁窗户里塞的时候，心里烧起了一把野火一样“哔啵”直响。

那时，许多人心里燃着一团野火！各自向一个方向蔓延。也就是那时，我们都非常讲究穿戴了，人面前包裹的和许多人一样的干净、正经，皮鞋、西装、每天还抹“大宝”。

两个人从过去天天喝酒闲聊，发展到几乎一年才客客气气地见上一面的状况。后来又都买了房，都有了身边的女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偶尔见面，也像大人一样充满了责任感，谦虚地向上下级一般。

突然有一天，我们几乎共同失业，在家看书。他发誓要考研，还去了趟北京。我想来想去，好像还是想写小说。不同的是：他养了一条狗，我养了一缸鱼。

07年的春天，他座公交车，跑了大半个西安城来看我。两个人都穿着随便，从喝茶、到喝酒，一下子就谈起了那场大火，谈起了那场放火的经历。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争执着对当时的描述，竟然出入很大。原来同样的一件事，经过世事的历练，每个人的记忆会有很大的差异，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信那个版本才对。这还是我们曾经共同的经历啊！这让我对许多人在电视上，一本正经地谈如何成功，如何赚钱，一下子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然而，那场火已随风而逝去，我们记下的只是自己。那原本的河堤、黑黑的灰烬，也早已变成一片城市边缘的景区，现在绿草如春，杨柳依依了。而我们却对共同的这段历史达不成共识！

或许我所写下的也只不过是自己想要说的话，也并不是什么历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