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献给我一位获取“第二次生命”的朋友
人间四月,芳菲散尽,樱桃红了,麦田黄了。碧草连天、阳光暖暖,正还写着淡淡春意的日子,可心中偶尔闪过落寞、忧伤。让我不得不在回顾中去咀嚼春光曾经怎样的豪华和奢侈,那是大约一个多月前我灵魂经过的一次洗刷和震颤。
1、
那天,周六,阴沉的天空,微风正吹。忙完了家务事,我烦躁得很:看电视,没心情;读书,更没心情;而郊外,一定是百花绽放,春光明媚了,因为多少次,站在阳台上回望那个并非遥远的天地,我都会怦然心动。但脚步似乎很重很重,身体也僵硬得麻木了,全身疲倦得成了软柔的棉花团,仿佛大自然一下子给跑远,可望不可即了。
正当我坐离不安,无聊之际,女儿像一片阳光闯进了家里。她开口就说:“妈妈,你不是想看看油菜花开了?今天上午我同几个同学到双龙坝春游,见到的菜花茂盛极了!”
女儿一米六几的个头,比我略高几厘米;她分明已经长大了。
“能陪妈妈同行吗?”听说油菜花开了,我顿时来了精神和勇气,——因为看双龙坝的菜花成了我每个春天的必修课,只不过今春病魔缠身,我是差不多忘掉了这一切。
女儿有些难为情,我是知道她一回家就要开始的节目:看动画片,上网听歌玩游戏。见我坚决的眼神,她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倘若我没有这回的病,她才不会陪我呢?
春节过后没几天,我突然间患上了脑颈椎病,一下子起不了床。家人赶紧送进了医院,医生采取紧急措施给予纠正,——我此时此刻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用“紧急措施”来形容我的感受有多文明。我算是真正地品尝了什么叫“身首异处”,肉体的痛又是何等滋味。医生还说无大碍,用不着动手术,只需在家调养,就会慢慢恢复了。
仿佛给雷电打击懵了,我才从突如其的灾祸中清醒过来,原来这一切发生还不到12小时。但一两个月内,不得再睡枕头了,要让我暂且告别人生中最亲密的伙伴——可爱的伟大的枕头,我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的,然而疾病就是最权威机构的发言人,是皇帝,是圣旨,是金科玉律,不可抗拒。
缺失枕头的日子有多么艰难,我是体验过的,只是形容不出。半个月后,脖子虽然能够左右逢源了,我还是遵照医嘱,也不想,是不敢想睡枕头了。爱人给我百般照顾,女儿也变得听话多了,老爸老妈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问候几次。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同事提来礼物看望我,或打电话安慰我,我差不多每天都要感动得掉下廉价的眼泪,尽管是真实的眼泪。总之,我享受到了作为一个病人应该享用到权利和义务。
我不愿意,也不想叫卖别人重复过的多少次感叹:失去了健康,一切都没有味道;失去了生命,一切都不存在!
有一回,与朋友电话间聊天。她笑话我,说工作松懈了下来,在假期里,生活是否太放纵,闹出的病。我是不敢大胆否定她的这种无端猜测的。因为玩笑,有时候是真理被愉快的发现,虽然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假期生活节奏太慢了,仿佛有人移走了肩膀上的三座大山,像刚出了牢狱,轻松极了。平常日子,上班、孩子的三餐,时间是不容落后的;现在一切都可以随随便便了:漂亮衣服,新鲜水果,钟爱零食,都懒散得不愿意享受;若非孩子老公,甚至于一天三顿饭都可以不吃。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起床特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做。总想玩过够,似乎要弥补几个月来欠下的“休息债务”。
但我更相信老百姓常讲的“吃了五谷生百病”,就像周国平在《人生寓言》中谈到的,“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在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老公见我恢复了七八成,他是无奈又外出打工找钱了,我想自己也能够勉强上班的;如果的确不行,再向单位告假。真是奇迹中发生奇迹,忙碌中,我竟居然从没感觉不适应,反而觉得病已经远我而去了。
想到了读过英国人狄根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其中一个情节我记忆犹新。说的是有一匹马已经42岁了,仍不停地拉车;车夫介绍说,每一次都让这匹马出来拉两三个星期的车,很少拉它回家,因为它太虚弱了。“把它从马车上解下来时,它总是跌倒在地上,”车夫继续说,“但只要把它套上车,我就把它拴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这样它就不太容易跌下去了。另外我们还有一对很大很大的轮子,只要马真的走动起来了,轮子就在后面赶着它,它就得往前跑——它不得不跑。”这个故事匹克威克听后十分震惊,我也在读后惊诧得目瞪口呆,不得不叹服马在恶劣条件下倔强和坚韧的脾气。
是的,苦的是命;命苦的人一旦开始了享受,就浑身不自在,容易出毛病的。
2、
公路两旁,是碧绿的庄稼,田埂小草青青,各种色彩的小花散落其间。空中有燕子匆匆飞过,虽然是阴天,但春光在蔚蓝天空里显现得明亮极了。农家户外,花朵热闹无比:桃花如火,燃烧在枝头;梨花洁白漂亮,在点点枝叶中楚楚动人;李子树花朵落满草地,树上青叶子显露;樱桃树难见一两片残红,已经是绿叶如荫了,隐约可见绿豆大小般的青果子。可这些花儿却在油菜花跟前显得是那么地暗淡无光、渺小如微,简直是相形见绌了。
大约还有一里路,像一幅巨大的油画,那双龙坝的油菜花就向我们展现了她无与伦比的魔术: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好像全是油菜花的世界。那是黄的海洋,花的风暴。
这双龙坝的油菜花,远看惹眼,近听心跳。
女儿总在留意花朵上那些轻歌漫舞的蜜蜂和蝴蝶,不时地问这问那。我却懒得答话,则是惊叹于这个地球什么样才算是黄色的汪洋。枝节上的花一朵连一朵,一朵挨一朵,一朵压一朵,一簇簇,一丛丛,一串串,一棵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哪一片花瓣应该属于哪一朵,分不清哪些花粉应该归还于哪一朵。我想:即使动用电子计算机也不可能周详而完整地统计出来。那秘林丛杂中,地上铺垫了厚厚的一层,其中遮掩了无数风流艳骨,我是难以想像之至。但落花是鲜艳的,有精神的。
面朝金灿灿的油菜花,眩目,刺激,迷惘,痴呆,我不知道从何处观察,从何处说起。这儿的花朵,这儿的颜色,要有尽有,无所不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到处都是黄的光彩,黄的影子,黄的远山,黄的天空,连我自己也是黄色的流光溢彩了。它们黄得热烈,黄得奔放,黄得深沉,黄得厚实,黄得博大,黄得宏伟。尽管偶然可以看见小块的麦地,还有几处桃花、梨花、李子花,只不过是黄色汪洋中有意无意的点缀罢了。杜甫有两句诗:“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也许应该说是描写油菜花的吧。而海子有一句绝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莫非这“海”应当理解成油菜花海。我想:非洲的撒哈拉沙漠算是色彩王国,大约也没有这么漂亮精致的标本,这里像是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陶渊明欣赏过的黄菊花,有不计其数的正宗版凡高“向日葵”;阳光洒到了地上,储蓄在绿叶草木中,现在却叫这位色彩最伟大的天使,——油菜花全给和盘托出了。
今天赶上的是阴天,倘若能运气好一些,让这个金碧辉煌的神奇世界置于那像红色天空赛马曲一般壮观的朝霞里,或是在斜晖脉脉的绯红的一片夕阳中,也许会是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景象啊!伟大的凡高有幸目睹了,也会对色彩和光线理解得更上一层楼,唤起新一轮颜色革命!
油菜花期最长,前后达一个多月之久。它们来得最早,堪称春光的使者;去得最晚,真是春光最坚定的守护者。还有什么样的花儿敢于同它媲美呢!
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地奉献,更是人们劳动的杰作。双龙坝是附近有名“平原”,这年头老百姓大概粮食吃不完了,大家好像约定俗成似的,都来耕种油菜。
有人说,春天容易闷上菜花,叫人精神不振,足见油菜花香强大感染力。如果你真地置身其间,你是不但不会生出睡意,而且各种生理以至于心理染上的“病毒”顿时都可以化为乌有的。
3、
面朝金黄色的油菜花,什么也不去想,什么感觉也没有,恐怕是自欺欺人。我想考验女儿的想象力,就问道:“走在这么一个天地,你会无动于衷?”
“很不幸,妈妈——”女儿跟我玩起了外交辞令,她像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真的吗?我不相信,这难道说就是学了九年国文女儿的真实水平?
“要是有这么多黄金,我才欢喜若狂呢!”没等我多想,女儿突然说。
小小的心灵就沾染了浓浓的铜臭味道,总而言之,她的答案我是很不满意的。
“就你们大人谈钱?”女儿见我有些失望,就理直气壮地说,“不喜欢钱,你和爸爸何苦这么累,这么孤独?再说,有了钱,才可以实现人世间的各种梦想。”
女儿说的何尝不是,人生谈钱就不亲热,怎一个“钱”字了得,可由一个不满15岁女孩子嘴中说出,我仍觉得不是滋味。
“这人世间就没有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青春、健康、生命,假如……!”我不想放弃教育女儿的最好机会!
“这个世界没有假如,”我话没说完,就给女儿抢白了,“事实上,一切假如都不存在,我们不是在完成造句,不是用反证法证明几何题!”
“听我把话说完!”我竟有些激动了,“像海伦•凯勒渴望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像《三颗枸杞豆》中的二叔,生命的日子留下不多,你有如此多的财富,却没了健康,没了生命!”
“我们生活得好好的,而拥有更多的钱,一切不是更完美?”
………
“妈妈,你就在这里爱油菜花吧,我要回去了!”女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说,“我和几个朋友约定好了的去打乒乓球,锻炼身体,这是你指示嘛,再见!”
说罢,女儿对我笑笑,飘然地跑开了,又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了。
我突然真正沉默了,跟十几岁的女儿来谈论关于金钱、青春、健康、生命,是否有些可笑;而我们总是在想把不真实的“文明”强加给别人,尤其是至亲。人是有了危机,才开始反省自己,才重视生活中经常被忽略最美好的东西。如果没有这回生病,我会变得这么脆弱,这么敏感么?如果我是15岁,——也就是女儿现在的花样年华,而不是糟糕的危险的35岁,我会慨叹青春悔悟、昔日不再来么?
就说这油菜花、大自然吧,只有傻瓜才会真正地留心过。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爱过自然,况且台湾女作家张晓风曾经引用过一个外国哲人的话:所谓大自然,就是从来没有被欣赏过事物。选择自然、亲睐自然的人们,他们不是太得意就是太失意,而平凡的人生几乎是与自然无缘份的。孩子爱自然,出于天真,多半是因为好玩;恋人、情人爱自然,是追求清净,少尘世干扰,“月上柳上头,人约黄昏后”;诗人爱自然,并非他们选择了风景,而是风景选择了他们,白居易、苏轼诸辈假如仕途顺风,在朝庭永远“官”下去,西子湖就不会更美丽了。政客们爱风景,多数附于风雅。普通人绝大部分时候,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常常不能把自己领回家,还能让大自然属于自己?
“爱油菜花,爱风景,爱美,爱自由,本没有错,错误的是生命的节奏太快捷,慌乱和糊涂中迷失了自我!”
再见了,双龙坝的油菜花,感谢你,赐给了灵魂的洗礼!我一边回走,一边对自己说!
没有永恒,只有感觉,所谓永恒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再美好的东西也有贬值的时候。双龙坝的油菜花盛开的景象大概是过眼烟云、荡然无存了,而留取在我心灵上的竟是隐隐作痛,并非当初一瞬间的巨大震撼力。
人生只要曾经能有一些记忆,用不着分辨好的或是不好的,灿烂的或是凄惨的,就够了,足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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