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黄河岸边。打我记事起,黄河就在崖下流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讲的最多的故事就是黄河。黄河就像他们嘴里的歌谣,经久不息地在我的心里流淌。
古往今来,在文人墨客的咏叹中,不管是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王维的“长河落日圆”,还是诗仙太白的“黄河万里触山动”,“黄河之水天上来”,都能在家乡七十多公里的流程中领略到这些气象——黄河从龙门的“夹岸崇深”,奔腾咆哮,到河渎的“浩浩汤汤”,一马平川,再到我家崖下时的“波澜不惊”,容雍大度,任何一处都可以激荡诗人的情怀。
小时侯,我常常爬在崖边张望黄河。崖下好象一个寂静的世界。河水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白茫茫望不到边际。只有游弋的野鸟在告诉你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太阳总是从河水中升起。霞光万道,水天一色,分不清哪儿是河,哪儿是天,仿佛河水就在天边,天边就是河岸。近处有一片一片的柳林,柳树很少是挺拔向上的雄姿,都是粗陋的长相,参差错落,东倒西歪的树桩散落其间。成片成片的芦苇似乎总是被风压着,橘红色的阳光顺着苇叶的倾斜而闪耀。河滩非常空阔,绿油油的庄稼整齐的生长着,被钻天杨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棋盘。流水声、鸟叫声、风吹树叶声不时的回荡,犹如空谷传声,清晰异常。水汽从河滩弥漫上来,心中就有一种万马奔腾的感觉。要是春天了更好,土崖上开满了小黄花,我爬在地上贴耳静听,就有“哞哞”的叫声,大人们说河滩里有土牛,醒来了就要叫春。
说是崖下,要下去其实很远。十岁以前,我从没有真切的看过黄河。每次看大人们下滩劳动都象是一次壮阔的出游,巷里人欢马叫,喜气洋洋,充满了希望。父兄们一去四五天,总是满载而归。肥嘟嘟的鲤鱼自不必说,成捆成捆的燕麦也使牲畜们喜不自胜。麦子、玉米、西瓜、花生、棉花,真的是大仓库,应有尽有,全村老少围着凯旋的大板车乐翻了天。我就想,什么时候也能加入这样的出行。
每年夏秋,黄河总要涨水,滩里的庄稼常被冲走,颗粒难收。大人们就到河里扎鱼。在木棍的一端钉一摆长长的铁钉,站在河边,瞅准了,一棍下去就是一条,有经验的,能扎到七八斤重的大鱼。有一年,黄河里冲来了大量的煤快,周边的人一窝蜂的到河滩里捞炭。忙不过来,小孩子自然加入。
我终于站到了盼望已久的河水中。
土黄色的河水温润地抚摩我的小腿肚,舒服极了。和沟里小溪清脆的“哗啦啦”声完全不一样,黄河的声音竟是那样的厚实,沉稳,博大而不吵杂。虽然站在最浅处,我仍然能感到河水奔腾的力量。脚底的煤块被洗刷的乌黑发亮,河里一片热闹。夕阳撒满河面,就像铺在黄土上的绸缎。绸缎的皱褶一闪一闪的,连绵不断地涌到眼前,如此的温暖。这时候涌入鼻孔的也是从未体验过的味道,是泥土味?青草味?还是母亲特有的奶味?说不清,一股暖流迅速传遍我的全身。哦,这就是黄河,这种绵长的、含蓄的亲切感让我幼小的心灵有了无比的安宁和力量。多少年过去了,“长河落日”的温暖烙印一般刻在我的脑海里,而这种感觉也始终伴随着我,一如黄昏时母亲在巷口的呼唤。
以后,我就经常和伙伴们下河滩割草拾麦穗撵野兔。有时候在残留的地堡里看看,想先辈们如何在黄河天堑前抗击日寇的侵略。老师说,是黄河在饥荒时哺育了她的儿女,是黄河在苦难时呵护了她的儿女。老师说,黄河是从祖国遥远的边陲雪化而来,又去了祖国遥远的边陲入海而去。雪水是圣洁的,黄河是伟大的。而我对黄河的了解,是从与生俱来的依恋中潜移默化的,是一种儿子对母亲的情结。
我家不远处的高岗上,就是著名的司马迁祠。在父亲给我讲的童年故事中,司马迁就是在水草丰茂的黄河之滨放飞理想的。我常常爬在崖上想象“耕牧河山之阳”的小司马迁怎样在黄河的怀抱里嬉戏成长:白云悠悠,绿草茵茵。一群羊,或者一头牛,一个小孩,或者一群牧童。黄河在宽厚的润泽着儿女,迎送着儿女。也许,司马迁就经常站在高岗上和伟大的母亲细语,胸怀“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雄心,把理想和嘱托,屈辱和责任,付诸于上下三千年的壮游。传说中的夫人倩娘理解他,西晋汉阳太守殷济理解他,他们把伟大的儿子送归母亲的怀抱——肉体已经不重要,洁净的灵魂永归黄河。梁山巍巍,松茂柏森,大河汤汤,斗转星移,历史流淌,精神传承。
我的母校就被更名为“司马迁中学”。在备战高考的最后时刻,班主任领着我们看黄河。我们就站在岸边的司马迁祠墓旁东眺春潮奔涌,西瞻文气弥漫。我知道,老师在用司马迁激励我们,老师在用黄河给予我们信心和力量。大学时教授我们古代文学的老师,谈到他初登司马迁祠东眺黄河的感受时,老人慷慨激昂,热泪盈眶,让我终生难忘。许多年了,我都想告诉老师,我们早已把黄河看作了自己的母亲。每每遇到困难和挫折,儿子都会回家,看崖下的黄河,去给母亲诉说。或者,异乡事业的朋友,总是在时不时提醒“替我看看黄河”。
黄河在家乡流淌着,也在我心中流淌着。那是一种象征,一种希望,一种力量;那是博大的情怀,更是无尚的责任。不论我们身在何处,黄河都在心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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