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老了,脸上皱纹翻纵,就象雕塑家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很用力地滑刻出,暴露在衣服裤子外面的四肢,又象是枯黄的一张皮粘在骨头上。整个身体似乎就是一把挂着衣料的柴禾。她站在井台上,干枯的手指用力地抓着绳子,一点点地,一点一点地把绳子往上拉。终于,一只黑色的小水桶出现在视野中。她弯下陈旧的腰,差不多成了九十度的直角,然后抓住水桶的提把,一点一点地挪动,走向那个属于他们的家,一路上,洒下了斑斑的水迹。
在靠着一家砖房搭起来的破败的小茅房里,她把水桶用力地举起来,举到胸口的位置,然后把水倒进锅里。一个泥巴和石头堆,是他们做饭的灶堂,上面就搁放着那只盛水的铁锅。她放下水桶,卷起一把枯草,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点燃枯草。一阵浓烈的烟雾迅速地弥漫开去,把狭小的茅房填充得结结实实的。
“妈的,臭娘们,熏死老子了。”他用仅剩的力气恶狠狠地骂。
他是她丈夫,双眼盲瞎。自从瞎了后,他就一直躺在床上,茅房的一个角落,在那里生存和生活。他看起来快要死了。由于终年躺在阴暗处,他的脸皮现出接近死亡的颜色。她从没有扶着他走出去过,哪怕近在咫尺的门外。他需要阳光和外面清新的空气。她也许知道这点。
“就是要熏死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她诅咒着他。
于是,两个人就象敌人一样,使出各自残存的力气,拼命要咬住对方的脖颈,试图制对方于死地。
烟雾快要散尽的时候,饭做好了。她拿起一只缺了角的土巴碗,慢慢地盛了饭,独自在灶堂旁边坐着吃。她看了一眼另一个角落的丈夫,她知道他饿了,但没有去管他。在丈夫愤恨的声音中,她慢慢地吃着,已经瘪下去的两腮一会凹一会凸,满脸的皱纹跟随着慢慢挤动。
“臭婆娘,哎哟,哟,老子饿死了哟,快跟老子吃一碗,哟,哟。”他的确饿了,连表达愤怒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时不时地还夹杂着痛苦的哀求。
但她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只顾着自己慢慢地吃着,好象很满足的样子。他还在骂,嘴里的脏话越来越多,但明显的有气无力。他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平日里在床上直起腰来都很困难。
她终于吃完,又慢慢地洗了碗。坐在灶堂旁,她冷眼着看躺在床上的丈夫。他躺在那里,面向她,空洞的眼神看起来更可怕了,嘴不停地翕动着,但听不见声音。她的嘴角荡开一点笑意,好几条皱纹很用力地挤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站起来又盛了一碗饭,慢慢地走向自己的丈夫。她慢慢地扶起他,又在他脖子上套了一块乌黑的布,象小孩的肚兜。他丈夫的身体好象婴儿一样柔软。
“吃吧,老不死的。”她用匙子喂着他。
他用力地举起拳头,在她身上擂了几下。看那个架势,假如他年轻力壮,他非把她打死了不可。
这也许是事实,因为我听说过他年轻时候的事。
按照村里的辈分,我该叫他一声祖祖。他瞎的时候快八十了,而她也有七十几了。他们靠着的那间砖瓦房是我外公家的。我外公见他们可怜,收留了他们,帮他们在自己的房子后面搭起了一个茅房,算是他们栖身之所。他们也有儿女,而且好几个,但他们全部都不要他们,是因为他。听村里的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能干人,会挣钱,但每次挣到钱后就在街上喝酒赌博找女人。他自己快活了,但妻子和儿女从来没有跟着过点好日子。而且,每次醉酒回家,他都要毒打自己的妻儿。那个时候,他年轻,力气大,经常把妻子打得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他的儿女们也被打得经常逃在外面过夜,不敢回家。但他终于老了,手臂也无力了,瞎了以后身体就更差,差不多大半个身子埋在了土里。因为过去的行为,儿女们都不肯收留他,只愿收留他的老婆。他们恨他。她也恨他。出人所料的是,她最后竟然选择跟他在一起。她对别人说,她要好好地折磨他,就象他过去对她一样,要让他生不如死。她果然这么做了。他们总是吵,但都是她占上风。他已经老了,而且瞎了,而她,终究还有些气力。她现在就象是他的母亲,想教训他就教训他,想折磨他就折磨他。她恨他,他也恨她。他们就象两个仇人。有时候,他终于有了点力气,还会打她踢她。有一次半夜,他就把睡在身边的她一脚踹到了床下面。她爬起来就扑向他,最后竟然没有把他给打死。
我一直想不通,既然彼此那么痛恨,为什么还要把彼此的生命捆绑在一起呢?既然她那么恨他,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吃苦受累?假如她还有那么点爱他,又为什么不停地折磨他?村里的人也弄不懂,都觉得这两夫妻八成都是疯子。要不,年轻的时候,他平白无故毒打妻子取乐,老来呢,她又干些超乎常人想象的事,这些就都无法解释了。
有一次,她竟然把一瓶农药给他,想把他毒死。他害怕,不想死,干着嗓子大声叫救命。村里的人赶到的时候,她正把那瓶农药对准他的嘴,干枯的身体使劲把他压在床板上,让他一动不能动。他被压在那里无力地挣扎。村里的人赶紧把她手里的农药抢了下来。她疯了一样扑过来,要抢回那瓶农药。失败后,她瘫在地上,象个孩子一样无助而绝望地哭了。然后就是骂,把村里的人骂了个遍。他终于没有死成。但出奇的是,他那次没有怪她,甚至连一句骂她的话也没有。村里人看到,他躺在床上,瘫了一般,象她一样哭了。两夫妻,在全村人面前,象两个孩子一样绝望地号哭。
她想害死他,但有一天,却忽然要救他。那天,我和外公正在吃饭,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进来,甚至是爬进屋子里来的。她疯了一样叫我们赶快去救救她的丈夫。是的,她丈夫。那次她没有叫他老不死的。我和外公急匆匆地赶到她家,看到她丈夫的脑袋垂吊在床沿上,左手臂也软拉拉地垂了下来。手腕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殷红的鲜血。我们赶快用能想到的办法救他。她一直在我们身边转着,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象狂风中的秋叶。她抓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手指仿佛刺进了我的肌肤。她丈夫最终还是被救了回来。她对他又骂又打又踢,象要杀了他一样。
关于他们的很多事情,我都迷惑不解。等上了大学,我很少去外公家,于是他们的事知道就更少。去年暑假再回去的时候,那个小茅房已经拆了。我猜测,多半是他去世了。果不其然。村里的人还告诉我,他死的时候,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一直不断地对她说,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入殓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抓着她,还是几个小伙子过去硬掰开的。那几个小伙子说,那手指就象钢钳一样夹得紧紧的。而她,在丈夫死了不久就被儿女接了过去,终于摆脱了窘迫的生活。村里人想,这应该是个最圆满的结局吧。但听说,她过去不久眼睛就瞎了,是哭瞎的。
我更疑惑,既然她那么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曾经还要试图亲手杀死他呢?
外公告诉我,其实,那瓶农药是他叫买的。他不想再拖累自己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一死,他的子女就会把她接过去赡养。但他最后舍不得,舍不得她,他的妻子。而她,则想就在那一天,一同和自己的丈夫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地结束他们彼此痛苦的人生。
原来如此。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那次他们一个瘫在地上一个瘫在床上绝望地号哭。我忽然觉得难过,很锐利的心痛。我竟然感觉到,她的双目失明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安排。她应该是幸运的。当她逃离凝视这个现实世界的时候,应该在另外一个时空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我也忽然明白,有一种爱,爱恨交织,而不管恨有多深,爱一直主宰着感情。同时,不论恨有多深,生活有多艰苦,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望着那片已经空荡荡的地方。在那里,曾经有一对夫妻演绎着一场不同寻常的爱情,就是这场爱情让我明白,原来,人世间会有如此沉痛的爱情。爱情,原来可以痛苦并幸福着。我看着那儿,忽然泪流满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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