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只有凤凰来时，那种红艳如残阳照水的花儿才会开放。那时，她穿着如同嫁衣一般明艳的红衣端庄坐在枝头，凤凰的羽翼便如同一道阳光，拂过大朵的花，扫起一段风，带着一段香，十里徘徊。碎玉般的鸣叫。于是人们管那种花叫凤凰花。

可是，传说中的奇景谁也没见。一年年的蹉跎，她倔强的不开花。于是，凤凰花缄默了几千个年头之后，人们忿忿的，管她叫“不开花”了。

不开花是花界的耻辱。她不仅拒绝开花，而且不爱和别的花说话。海棠问她要那灿烂的红色装点自己的新衣，她摇摇头再低下头。海棠尖酸的讥讽：“攒了千年绝色，要开花给人看，只可惜人家不领情呢。”说完摇着红艳美丽的头离开。不开花面容有些模糊。她抹了把脸，支起微笑继续调配她的颜色，虽然那颜色已经几近完美。

她就是只开花给他看的，自私也好无知也罢，随他们去。她喜欢。

当她还不能调配颜色的时候，作为一株草摇曳在众花边缘。个子高，几乎在风里摇倒。她那时是纯绿的，叶形不美，也不芳香。所有的本领就是在风中起舞。一天下来腰肢拧断一样疼。

他华丽的尾羽在散步时勾住了那株风中飘摇的草，伤了她，绿色的汁液淌在羽毛上熠熠发光。

“抱歉。”他解下自己的羽毛，“咦，多好看的草，你是谁？”

金乌偷酒，醉红颜，鲜红的挂在湛蓝的天边，把他的轮廓镶上金边。把他眼中的小草映的妩媚无边。

“我……我叫……”她想要回答，可，她哪有名字——不过是株草，谁会费心给她起名字呢？

“嗯？哦……”华美高贵的凤凰低下头，“闺名不便告与外人，这我多少懂得。我是凤凰。不管怎样，你真好看。”

小草仰起头，他看得见她的叶缘细密的珠子。花会哭，草自然也会。他心里一紧，别过头去。

“凤……凤凰，明天……还来散步的吧？”小草问的小心。

“啊。花都开了，自然要来的。”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哦……”小草低下头。绿色的叶缘闪着红泽，居然散出光芒来。

果然，他又来散步。而且，天天要来散步的。

渐渐的，她知道了他爱看哪些花：华贵傲然的牡丹，清雅不群的红莲，风姿绰约的罂粟，妩媚柔情的杜鹃……红的，红的，全是红的。他爱极红花。他说红色有着道不尽的妩媚温暖，心都柔软起来。

他有时问：“你不开花吗？叶子已经这么美丽，花朵一定更美吧？”

她只是笑，心中无限苦涩：她没有颜色，要怎么开花呢？想要颜色，就得问别的花儿借，她嘴笨，怎好开口？

他见她不答，想是自己唐突，忙掩口只看花。一片芳香深似海，他却不知花儿也在看他——多好看的神鸟，凤凰那，千年难得一见。

他终是要走的。他是祥瑞，得负责定期在人世间出现，好满足人们天下安宁的念想。

他跟她说：“我走啦。几千年就回来。真想看见你开花。”

她摇着绿叶，也不说话。

“这个送你。夏夜蚊虫多了，赶一赶。”他拔下几根最好看的尾羽，扎成束，“珍重！”

她再抬头，眼前只剩下一束太阳一样的尾羽，刺的她叶缘渗出圆润的珠子来。

她把尾羽做成颜色，嗯，就是现在正调着的颜色。

“凤凰妹妹，怎么，还是不打算开花吗？”牡丹问的轻柔，怕伤了她一般。

“嗯，我想再等等。”她笑笑，“已经两千年，算算也该开花了，只是……”

“妹妹。我们花儿不比别的，压着自个儿的心意不开花，会减少你的寿限。在这么熬下去，怕就永远开不成啦。况且，你希望开给他看，也不在这一会。保住了命，往后有的是机会。”牡丹今儿个不知怎么，放下架子和她说这些。

“姐姐好意我心领了，可……”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凤凰花连叶子都妩媚的让人心颤。牡丹叹了口气：“还是好自为之吧。他不似我们柔弱，可是与天地通寿的祥瑞。就算回来，你们也……”自知说的多了，连忙住口，拍拍衣裳告辞。

凤凰花咬着唇，看着手上完美的颜色，叹了口气。轻轻的，连风都听不到。

“凤凰，恭喜你哦！终于可以回去了。”麒麟有些自嘲，“瞧瞧你的羽毛就知道为何我只能守门啦！人世间都是些喜欢漂亮的——貌似富贵嘛！”

凤凰摇头：“又说风凉话。我问你，这些日子你去园子没有？”麒麟应道：“去啦！可是没见你说的那棵‘风中起舞，月下舒腰’的小草啊。”凤凰微笑：“几千年，那草早就开花了。也许……早不记得一只凤凰了。”

他独自走在小园，昔日小草的位置居然站着一枝美的惑人的花骨朵。寻了一遭不见小草，他只好问。

“你好，”他有些晃神，她和小草一样，也会跳舞那，“从前住着的小草搬到那里去了？”

“嗯？”花儿似乎很吃惊，又有些哀怨，她摇摇叶片。

“哦……”凤凰有些失落。

“你找一株草做什么？你不爱花，还是我不美吗？”花儿突然问。

“你很美，我要去找我的小草了。”他怕看她妩媚的叶缘，匆匆要走。

“你的？嗯……你不认识我？”花儿问。

“唔……”他自然不认识如此娇艳的奇葩。

“我是……哦，没有，没有什么。”花儿掩口。

“你为什么不开花呢？”他问，“你也不喜欢开花吗？”

“你希望我开花吗？”花儿问。

“嗯。”他别开脸，有些不知所措。花儿咯咯的笑出声来。

“那好，我为你开花吧。”她如是说。

我为你开花吧。他听见她说。

好似一场生离死别，有些悲怆的花儿舒了舒腰肢，抖落几颗晶莹的珠子。每颗都映着残阳熔化的鲜红。花儿打个呵欠，轻轻的，有些故作姿态的扭捏。她伸出细弱的纤手，捧出自己红的滴出颜色的花儿。花瓣是奇怪的形状，就像凤凰尾羽的末端。柔美的蕊半掩在花间，鹅黄的花粉轻轻的抖，好像怯怯的新嫁娘。让人心都柔软起来。

他痴痴的盯着，美丽的凤眼流下泪来。他想，这朵花开的奇景终其一生也忘不了的。可是欲说还休的姿态，欲笑还颦的神情，分明是熟悉的。她是谁呢？妖异惑人的红泽，真像在那里见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花儿轻轻的咳，如同耗尽了元气一般。气若游丝：“我美么？”

他回神：“美！”

“比你那小草如何？”她再问。有点迫切的期待，让他害怕。

他皱着眉：“你比她美。”他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她要和她比？“可是，你的美是与我无关的。可能，我会天天来这个园子，可是，那并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要寻我的小草。再会了。”

她快乐起来，又有点忧伤：“你多么好啊。”她笑，风华绝代，“那么，去找你的小草吧。我要在蓝天下睡觉。你瞧，太阳多好，天真蓝。”事实上，天空已经让残阳映成血红。

凤凰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有礼的告辞。

“妹妹，你这又何苦？他恋着你，不是很好吗？”牡丹低下头，“若是他如此为我，真是死了也无怨。”

“姐姐，你说对了。”凤凰花抖了抖灿若明霞的花朵，“今夜就是我的寿限……您不知道吧，耗尽千年元气，我终于给他开了花，虽然他不知那花儿是小草给他开的，但是，不知为何……我还是高兴的紧……”

牡丹叹了口气：“傻孩子啊。”

凤凰依旧寻他的小草，知道他听说昨夜有株美丽的太阳都要沉醉的花儿枯死，被拔除了。他只是心中惋惜，又埋头寻起来：那花儿怕是性情太高傲，惹了上头的花神才死的吧。唉，美丽的东西多少都有点笨，又口无遮拦……哪像她，温婉大方，总是不言不语的敦厚。

又走出几步，被一个声音叫住。

“是凤凰吗？”他听见，“在找那株小草吗？”

回头看，原来是艳丽海棠。

“你不知道么，她死了。”她红着叶缘：“昨个儿为你开花的那个，就是她呀！一千年调色，两千年润色，不想只开了几个时辰，就耗尽了元气，那花，可是专程为你开的！”

凤凰心中一声脆响，眼前一黑，泣出血来。

“快别这么着！她常说，开花一不为上头赏识，二不为人间称颂，只望你回首一眼足矣。颜色调好，我都借不来，你道为何？那颜色是你的尾羽做的，她不舍得……现在你如此伤心，她死了也不安心啊。”海棠叹了口气。

“哦……谢谢你。”凤凰拍起翅膀，找上花神。

“我求速死，”他求道，“我有与天地同齐的元寿，希望献给你，换她永生。”

花神摇头：“我不要你的元寿，她耗尽元神，这世上再没有凤凰花了，除非……除非你愿意借她精魂，去人世最险恶的地方从头来过。”

他点头：“我愿意。”

一番侵蚀肌骨，他张开沉重的眼皮。羽翼少了光晕，像只平凡的孔雀。

他衔着她的种子，飞呀飞，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个夏日的午后，起舞的花儿说：“我为你开花吧……”

他见她眨眨晶亮的眼，霎那间黄色沙漠覆满艳红花朵，天空烧着一般，红成一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