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以后，只有祖母，从未见过我祖父。偶然一次，祖母从藏鞋样的一个旧地契箱中翻出一个男人的相片来，告诉我，那就是我祖父。相片已经发黄，但相片中的那个男人显得格外魁梧而精神，那双眼睛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好几次对镜自照，想找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的丁点影子，终归没有找到。祖母没有跟我说别的，说要等我长大后才慢慢跟我说明白，但没等到我长大，祖母却已病故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才知道我跟别的孩子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别人可以恣意骂我为“地主崽子”“坏分子”，我却不能以此回敬他们。偶有一次，跟同村的一个小孩子争吵起来，我气得拿小石子站在一高坎扔他家的屋瓦，他父亲冲了过来，一把拎住我要送我到大队部去，说我想翻天。“翻天”是什么意思，我终归不明白，从他断断续续的骂声中，我似乎听了出来，他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我家的。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多，我明白了那一切。

明白了从我高祖开始走南闯北跑生意，到曾祖父一代，置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那时已在湘潭、道州、衡阳、宝庆三地开有多家铺子，以搞运输、做五金、药材、丝绸和特产为主。其中解放前的湘潭最大的“振南”运输公司就是我曾祖父开设的，家中有数辆汽车，那年月在湘潭做生意的宝庆人，大都搭过“振南”的便车回乡的。

民国末年，我曾祖父就在家乡新修了一栋大院落。我只是从祖母的谈话中略知院子的建筑风格匠心独具，层楼叠院，错落有致，气势宏伟，功能齐备。里面的雕刻更是典雅细腻，美观精巧。据说院子过火那天，曾祖父从家里抬出了几箩筐银元，逢来人就发，每人一块，不分大小，不分远近，方园几十里都来了人。那鞭炮放了一天一夜。尽管如此，也没能使家业更加兴旺，不出几年，那巍峨的院落便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变成了至今仍在着的几十幢民居。我祖母和我父亲、叔父、姑母他们一家四口却只能用剩下的青砖搭了一间遮风避雨的茅房，后有一个风雨之夜，那低矮的房子也坍塌了，父亲和叔父又靠着自己的双手，兄弟俩建起了三居室的土砖房，那就是我儿时记忆最深的老屋。

话还是说回来，我祖父少时读书非常用功，悟性也高。《四书》《五经》虽说不能过目成诵，但也能说得上聪颖过人，要不然，我祖母也不会看上他的。我祖母的父亲是一名晚清的秀才，在东乡办了私塾，我祖父就他手下启的蒙。后从我祖父在狱中写下的几大本诗中，从那新落成的院子里挑出的几十担线装书里，可以证实一点。

到衡阳后，祖父的劣性就是喜结交一些朋友，无论好坏，我祖母说，他是遇人不淑。后发展到好赌成性，曾祖父生意场中的事情，他却从来不闻不问。一晚他手气不顺，回店中取钱，灯也未开，蹑手蹑脚，正翻箱时，管家发现，一飞标过来，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待掌灯一看，原来是少爷，手背上淌着血，吓得那管家差点昏死。他却无事一般，又扬长而去。

还是先说义吧。江湖中人，不可能不沾这二字。我祖父是一个义字当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纵横道州、衡阳、永州、宝庆地面，不可能不以义立。前年一耆老人颤巍巍在其儿子的陪同下到了邵东，寻访我祖父，问遍了几十人，却无人知晓，那人只好长叹一声，失望而归。后话传到我叔父耳里，又跟我道出了一段往事。1944年秋，衡阳血战后，日寇长驱直入，过金兰寺，直抵东乡。守卫的宝庆的国民党第?军一士兵，在金兰寺战斗中，当了逃兵。一路逃亡。在我村后划船山被抓获。法不容情，战争状态军法论处当就地枪决。那后生被五花大绑，正待押往田垄中枪毙。刚回家通报家人逃跑的祖父闻讯，跟我曾祖母耳语了几句，叫人抬了一箱银元，找到那长官说了几句，那长官眉开眼笑，叫人松绑。那后生长跪言谢，告辞而去。这一去就是六十年。

那一夜我祖父把一家老小全都移到了新邵太芝庙，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帮人穿宝庆往东安方向走了。太芝庙那里山高林密，正如我祖父所料，日寇最终莫奈其何。祖母就蜗居那里近一年。一日我曾祖母带的几只下蛋的母鸡叫陈光中手下的小匪捉去，打了牙祭，气得我曾祖母伤心欲绝。我祖母却凛然地说，我去要回来，我曾祖母却死活不同意，后来我祖母还是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定要见到陈光中评理。陈光中那时在龙山一线可谓呼风唤雨之人。我祖母一见到陈光中不说别的，就说我是“我是许某的女人”，陈一听是我祖父的女人，他立马见了。据说，63师调守金山卫时，师长陈光中见军情吃紧，偷偷跑回了宝庆，在儒林街上大兴土木，而属下李伯蛟旅全部阵亡在抗日前线。蒋介石闻讯大为光火，将他缉拿关押于江西上饶。是我祖父东奔西走，打通关节，将他保释出来。陈一回到宝庆，又是虎归深山寻旧路恶魔兴风再作浪，但他传出话来，“这世界我谁也不义，最要义的就是许某”，此话当真与否，这里不做证实，可见陈光中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一代枭匪也很敬重我的祖父，见了呵呵一笑。马上叫座，然后叫卫兵牵了一只山羊，打发了十块银元，又叫人护送到了回来。

再说一情字。这一字太沉重。话说一年冬天，那时祖父还刚二十出头，正名义上是到道州帮我曾祖父打理店铺的。一杆轿子，我祖父回来了，回来看我祖母，然后又提着礼品到坝上看望他的岳父，我祖母在跟他清理什物的时候，惊奇的发现了他的行礼箱里藏着一把盒子枪。我祖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眼里容不得沙子，她拿了一个铁锤，硬生生地把那柄盒子枪敲了个稀巴烂。我祖父回来看到那成了一堆废铁的爱物，什么也没说，反而抱着我祖母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这一个场面，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祖母的脑海里，当时跟我说起时，还好象准备跟祖父大吵，但那架始终没有吵起来，她说换了别人，肯定是血刃相见。

临近解放时，我祖父在国民党部队，混得了一官半职。按说是完全是可以跟随国民党的部队一起走的，他临登船时才幡然醒悟（可是这一悟的结果不非大家所愿），又返了回来，他舍不得他的妻子和儿女。被他一手带着一手出道的同村的另一个士兵却在那一夜毅然决然地走了，现在台湾如日中天，现八十多岁了仍然，精神矍烁，儿孙满堂，还是每年惦记着回来看望家里的儿子孙子。国内的形势远不及他所料的，他不久就被抓获，解押到东北劳改。

在狱中的那几年，是我祖父最有思想最有灵魂的几年，那几年里他常给家里写信，写给祖母的信。这里补充一句，我祖母也跟着她的父亲念不少书，祖父留在家中的那些线装书，她是大都看过的，象《红楼梦》《西厢记》《梁祝》《白蛇传》等等我祖母在我七八岁时就常常跟我讲里面的情节，所以从初中以后好段时间，我写诗作文都似乎带着一股脂粉气，有人认为我是读多了琼瑶的小说，其实不然，我是受了祖母的熏陶，虽然长着一副男子汉的骨骼，却有着如水的柔情。最后寄回来的是几大本诗，那是他在狱中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祖母却能够记住那里的每一句诗。儿时，每到夏夜，我听祖母咏哦着祖父的诗，至今我却大抵忘却了，唯有一首《自愧》诗却深深地震憾了我，也贯穿了我的生命。那时我总时遥想，一个老人（其实祖父那时非常年轻的，那只是我的幻象而已），面壁思过，泪流满面，羞愧难当……

狱中的条件非常恶劣，不久祖父就染上了恶疾，那时可以称之不治之症的肺结核。政府把他送了回来，他本是不愿回来的，一生充满了傲气、骨气与霸气的他是特别的要面子的人，但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日夜思念故土。病中的他从来不允许自己的儿女近前一步，生怕传染了他们，我祖母去护侍他也只得戴在面部蒙上两块毛巾近前，他才放心，否则他是不见我祖母的。我祖父死后，在那非常非常艰苦的岁月里，我祖母也就三十多岁，凭着一双小脚，风里来雨里去，无怨无悔地拉扯着三个儿女，她说，她是在感恩，感谢祖父的一片深情。尽管在别人的眼里，我祖父是阶级敌人，但在我祖母的心中，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

因为那样的年月，我祖母是忌讳去谈祖父的，但我们都知道，她心里始终想着祖父。祖父的唯一的一个妹妹2003年也在岳阳去世了，所以对我祖父的故事知之甚少，尤其是他在湘潭、衡阳、永州等地的作为，更是廖廖无几。

愿我的祖父连同我的祖母在地下安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