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
夕阳西下。
昏黄的田野里,茬茬稻梗码得整整齐齐,现出一片虚拟的金黄,似乎在诉说成熟的丰收,又好象在炫耀收获的喜悦。田边,溪水潺潺,于寂静中现出和谐悦耳。倘说这为田园交响曲的杰出篇章,定然无人反对。而山间的一片枯黄在晚霞中却略嫌羞涩,竟飞上一丝红晕,好不妩媚。
昏田、动水、羞山,一个成熟、美丽的秋。
夜的帷幕渐渐拉开。
“七个桥啊,八匹马呀!”
山坳深处透出点点灯光,并隐隐约约地飘出猜拳行令声。
这是当下农村最常见的二层小楼,虽说外表透些洋气,可挂满串串金黄色玉米棒子的屋檐,贴着财神的正堂以及堆着小山似的谷子的偏房,又不难确定主人的农民身份。
主人名叫全大户,因粮食丰收,又仰仗邻居帮忙,使之得以顺利入库,一高兴便在后堂摆了桌酒,他要用最原始最俗气却最虔诚最有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兼感恩心理。
坐在上首的那位,满脸络腮胡,乱蓬蓬却有些花白的头发很容易让人忆起孔已己他老人家兼“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而头顶正中的无毛状态又让人联想起书法大家的“非白”艺术。总之,有些滑稽。他叫黑二,做事大大咧咧、丢三落四,被同村人冠以“没脑筋”,他却以“大智若愚”状欣然受之。现在,他正喷着酒气,醉醺醺的只顾嚷“干!干!”
邻座的几位也不忘推波助澜,一时间气氛煞是热闹。
夜渐渐地深了。
全大户几个早已经散了席,却又“小赌怡情悦性”,做起“押宝”的行当来。其实,这事黑二最好,时不时就喜欢玩几手,还总是笑嘻嘻地说:“自己人,小搞搞!小搞搞!”
说起来也简单之极,找只火柴盒或者干脆拿只烟壳,四个方向代表“进门、清门、白虎、出门”,押到一赔三,对角一赔一。此时,高坐庄主之位的就是全大户。
“咔沙、咔沙”,全大户摇了几下签筒,随即把做好的宝摆在桌脚上。
“青龙,肯定是!”黑二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扔出五元。
其他人也纷纷下注。
“开宝!”
“哇,”人们一阵惊呼,“真是青龙!”
“没脑筋,你干起这事来脑筋十足嘛!”有人笑着打趣。
“小意思,小意思,”黑二摆摆手,洋洋自得地把十五元装进口袋。
……
“当!当!当!”
时针指向12,可全大户家依然灯火通明。
此时的黑二,鼻尖沁出密密的一层汗珠,乱蓬蓬的头发热气腾腾,紧紧贴在两边的脑门上。他已经输了一百五十多元了。
“青龙!”他近乎嚷了,随后押下十元。此时,他两眼瞪得圆圆的,死死盯住庄家的手,恨不得把签筒一口吞下去。
签筒轻轻一移。
“进门。”黑二叹了一声,圆得到了极限的眼睛慢慢地小了下来,整个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哧溜,”他燃起一支烟,刺鼻的烟味顿时弥漫整个后堂。
“他妈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再押青龙!二十!”大概是受了尼古丁的刺激,他满脸的沮丧一扫而空。
“大家看仔细了,准备开宝!”有人吆喝了一声。
黑二半眯着眼,一边美美地领略着尼古丁的芳香,一边略带紧张(倒不如说有点孤注一掷的兴奋)地等着宝的开盘。
“汪汪”,山坳外传来几声略带反常的狗叫。
当然,全神贯注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
“哈,真是青龙。”大伙儿一齐哄笑起来,随后便七嘴八舌地开始恭维他。他却之不恭,似乎挺满意自己的下注技巧和坚韧不拔。
几道强烈的手电光一扫,闯进几个身着皮大衣的人。
“什么不好干,偏要聚众赌博!”为首的大喝。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黑二更是想钻桌子底,刚才的兴奋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到派出所接受处理!”那几个人走过来,拿走赌具和散于桌面上的现金。
灯熄了,却留下一串哭泣和喊叫。
(二)
黑二步履沉重,勾着头,沮丧地走出派出所。
“输了100多元不说,还让那圆胖大脸的协警队长给罚了200元,说什么违反‘鸡安管理处发条里’(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真是狗屁,公鸡、母鸡安宁不安宁关我啥事,还要让我掏钱,这不明摆着坑人吗?哎,待会儿怎么向老婆交代呢!”黑二边想边唉声叹气。
“喜妮!喜妮!”黑二脚还未跨进大门,就惊天动地的嚷起来。
“大,”一个理着马桶盖式样发型的小男孩跑出来,不由分说地就往黑二身上蹭。黑二正为平白无故失去几块钱懊丧不已,因此非但不领情,还甩手就是一巴掌。
“哇,”小男孩一个趔趄,顿时触发哭泣的开关,发作起来。
“你个死没良心的,在派出所失了面子,还想到家里来耍威风,门都没有!”一个女人窜出来,指着黑二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就是喜妮,黑二的夫人,肌肤白净娇嫩,面容姣好,脑后挽着一个发髻,适中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不用说,年轻时必是个漂亮的主儿。
说也奇怪,凶神恶煞的黑二见了喜妮,竟然乖得像猫一样,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叫人佩服“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精妙。
“我……”黑二过了半天才费劲地挤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派出所会来人的。”
“哪个叫你这么会赌!你不去,人家会用绳子把你捆去么?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家里都让你败光了哇!”喜妮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黑二束手无策了,除了嘀咕“莫哭,莫哭,叫别人听见了不好”之外,就只有干瞪眼的分了。
渐渐地,喜妮静了下来,变嚎啕大哭为轻轻抽泣,双肩一耸一耸的,看得黑二心里更像猫抓一样。
“喜妮,你莫哭,听我讲,昨晚输了100多元,又让派出所罚了200元,我心里头——”
“啥,又让派出所罚去了200?”喜妮打断他的话,火山又爆发了,“你这个天收(天杀)的,我也不要活了,你这天收的东西!”
女人的脸,说变就变,也搞不清楚她们哭闹的精力来自何处,总之一哭一闹就有个把钟头可以延续。黑二又呆若木鸡。
“你个天收的,你干的事情当我不晓得呀!瞒着我到处去赌,还跟那个不三不四的妖精勾勾搭搭。我都忍在心里,不想发火呀!你个天收的!”
哟嗬,老帐都翻出来了,越来越离谱呀!黑二这个特级“妻管严”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逐渐变得铁青。
可惜,女人不知好歹,还坐在地上“妖精长妖精短”的骂不绝口。
“好了,”黑二瓮声瓮气的吼了一声,“砰”地一脚踢翻一条方凳,三两下跳到喜妮的身边,一把揪住她,照着那雨落梨花万般娇的脸上就是“噼啪”两下,喜妮雪白的脸上顿时露出几道血痕。
摸着火辣辣的脸,她登时愣住了。
望着通红的手,他也在惊呆自己的惊人勇气。
喜妮反倒立刻平静下来,她用手理了理散落在额边的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又拍拍身上的尘土。一回头,发现呆立在一边咬手指的儿子,便又蹲下身来,用脸蛋亲了亲儿子有点冰凉的脸,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很平静地向外走去。
“我……”黑二头上青筋凸起,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
突然,他大踏步赶过去,粗鲁地一把揽住喜妮的腰,把她硬生生地扳过来。随后,用自己胡子拉碴的嘴在她脸上漫无目的的狂吻起来。这带着歉意、内疚的吻,粗野却不失热烈。
喜妮挣扎着扭动了几下纤弱的身躯,便温顺地偎依在黑二的怀里,眼泪硬是从紧闭的眼眶里滚滚涌出。
“我……我对你不起!你不要往心里去!唉,我这臭手哟!”黑二紧贴喜妮的耳根歉疚地说。
“莫赌了,莫赌了!我求求你,莫赌了!”喜妮喃喃的呻吟着,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黑二把她揽得更紧,眼眶竟也溢出了晶莹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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