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给她，语气依然是很久以前的轻浮调子，穿越电话线的距离，唐梳想象得到，他的嘴唇微微右歪的样子。

他说：“唐梳，可别欺负你老公啊，你凶起来那么恐怖，别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好男人放跑了。”

唐梳嘿嘿笑。

他又说，“唐梳，我买了抱抱熊，两只呢，很贵的，大概要到了吧！以后我结婚，也要准备礼物哈！你那么能闹，就别出席了。”

唐梳又笑，老公凑过来，说到：“是卫奇南那小子啊！让我听听电话，臭小子，我们结婚都不回来”。

唐梳把电话递给老公，她渡到阳台上，刚到四月，新鲜的绿色开始蓬勃，唐梳推开窗，有些微凉的空气，吹疼了她的脑袋，吹痛了她的心。她看见自己依然在颤抖的手，正在触摸已然结疤的伤口。

卫奇南看到的，是22岁的唐梳。留着蓬松的卷发，脸色黯淡，即便是扑了粉，也掩饰不住长久睡眠不足的倦怠。她的眼睛发红，还若无其事地打呵欠。在一口气吃掉两份套餐之后，抹抹嘴，非常淑女地问道，我能要杯草莓味的冰激凌么？　

她不喜欢买衣服，很喜欢逛cd店，能够看几天电影而不出门。唐梳一边嚼着橄榄一边尖叫，卫奇南！她的音调非常的尖利，这样恐怖的尖叫，一直持续到卫奇南禁止她看恐怖电影为止。

她要是累了，就趴在地毯上睡觉，不洗脸，会流很多口水。不管多晚睡觉，早晨七点准时醒来，因为她喜欢的豆腐脑，会在这个时候，经过楼下。

唐梳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卫奇南的世界里。

26岁的卫奇南，是长相俊秀的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点。他习惯于往右歪嘴唇，最爱看一些幼稚的动画片。在无聊的时候，抱着他的小狗，在人比较多的街道散步。长久以来，他固执地坚持喝某种牌子的饮料，认为那会对他的心脏有好处。他从来不喝啤酒，但是很不幸，从25岁开始，他的腰围就在逐日递增。

卫奇南有很多女朋友，非常的多。卫奇南穿整洁的衣服，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喜欢送女人漂亮的小礼物，在送她们回家的路上买几朵玫瑰，适时机讲幽默带点颜色的笑话，然后顺势揽过她们的肩。

在那些女人看来，他是有绅士风度的男子。教养好，做外贸的工作，很有发展前途。虽然父母离异，但各自有公司，所以，他是结婚的理想对象。

唐梳很鄙视卫奇南，她习惯用轻蔑的眼神看他，她认为他的存在，只会给女人带来伤害。

“卫奇南”，唐梳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给小狗扎辫子。她低头叫了几声卫奇南，没注意他在哪里。抬头看他不在客厅，就低头继续给小狗扎辫子。

几分钟之后，卫奇南咬着牙走到唐梳面前，看到唐梳一脸无辜的样子，他的拳头拽得很紧，卫奇南把小狗从唐梳的怀里夺过来，“唐梳，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洗手间的时候不要叫我的名字！以后再犯，我就把你赶出去。”

卫奇南气乎乎地把小狗的辫子拆掉，唐梳却在一旁笑出了眼泪。她不知道卫奇南哪来的这么多怪癖——他上洗手间的时候，如果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会紧张，一紧张就会便秘。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笑的男人。

唐梳很容易就能笑出眼泪。她笑过之后，她的琥珀色的眼球如水纯净，眼睛里有不同于22岁女子的天真。每当这个时候，卫奇南的心就格外柔软起来，他找出很厚的外套让她穿上，然后打电话推掉晚上的约会，笑容温暖地说：“我带你去喝汤，小唐梳。”

是下过雪的傍晚，天色在慢慢变暗。肥大的外套几乎把唐梳全部裹住，帽子和围巾也是卫奇南的，臃肿的她只露出眼睛，调皮地看着卫奇南，然后指向冰糖葫芦。这个时候，她会被拒绝，因为马上就要吃饭了。她被高大的卫奇南拖着过街，在1月的北方城市，她很像一串甜美的冰糖葫芦。

唐梳从来没有斯文的吃相。在唐梳面前，卫奇南也失去斯文。他们几乎很少讲话，自顾自地喝汤，夹菜，吃掉三碗米饭，偶尔会为一块长相好看的排骨争抢。唐梳抢到排骨的时候，卫奇南就威胁唐梳，下次不带她出来吃饭，于是唐梳就乖乖地把排骨放到他的碗里。

吃过晚饭，卫奇南的心情好的话，就会一起去超市，买饼干、薯片和牛奶。在超市里挑东西的唐梳，会很谨慎地比较价钱，然后用手机计算性价比，卫奇南推着购物车，看着正乐在其中的女子，他沉默到无语。

是看起来温馨的情景，高大的男子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吃着冰糖葫芦的女孩蹦蹦跳跳，还哼着歌，他们的呼吸形成的雾气让这路灯下的画面浪漫起来。只有歪歪扭扭的雪印，才明白，这两个男女，存在于他们心底的隔离。

卫奇南习惯在半夜醒来，去厨房喝水，客厅的灯关着，他知道唐梳正在电脑面前，不到凌晨三点，她就无法躺到床上。他喝过水，正准备回房间睡觉，却感觉唐梳的房间里安静得有点意外。

待机的电脑屏幕闪着冷艳的蓝色，像极了天黑与天亮之间，那带着绝望的初生色。唐梳躺在地毯上，双腿卷曲在胸前，脸色格外苍白。她的手边是一直随身带着的小熊，洁白的小熊正在被慢慢染上鲜红的颜色。

卫奇南听到自己来自喉咙深处的吼声，他在瞬间里希望是出现了幻觉。但是唐梳的血液奔流的声音如此清晰，在深夜的寂静里，唐梳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他背着她下楼，割破的手腕在包扎之后，还是无法完全控制血液的涌出。它们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汇成生命的时钟。卫奇南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知道用最快的速度背她下楼，他能感觉到，他脊背上的女子，在一秒一秒地失去重量。

卫奇南看到十年前的阳光，明晃晃地刺人眼。穿小背心的唐梳晒得像个小泥鳅，她对站在大树阴凉里的卫奇南叫到：“你敢跟我比爬树么？”像小鸟一样清脆的声音。她咧着嘴大笑，琥珀色的眼球如水纯净，头发被渡上欢快的颜色。十年前的小唐梳，如同被阳光包围的天使。

卫奇南坐在急诊室门前的地板上，他慢慢摊开双手，正在变干的血渍散发出浓烈的腥味。他眼前的这片红色，跟十年前的阳光一样晃眼。卫奇南开始颤抖，他冲到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滴无法混和他汹涌澎湃的泪水。他尝到了那久违的眼泪味道。这味道跟十年前父母离婚的那个下午一样苦涩，不同的是，那双递给他糖果的小手，此刻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他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去听她诉说这些年来，她的生活与悲伤。他知道只有伤痕累累的他们，才能互相安慰。他明明看到她异常天真的微笑里，深掩的绝望。他却只是带她出去喝汤，看着她整夜失眠，用手抓东西吃。那么自我地以食物的方式收留她。他带着不同女人的味道回来，从来没去拥抱她，在长夜的寒冷里，从来没有。

他残忍地关上了她与他之间的出口。却不知道她在黑暗处所流出的鲜血，它们开出带有毒药的花朵，很快乐地麻醉了她的疼痛与寂寞。

唐梳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她在一直奔跑，白天与黑夜重复交替，然后遇到一片无边的湖水，她跳了进去，却始终无法靠岸。她的手很疼，很累，然后就醒了过来。

唐梳睁开眼，她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无所有的白色，是惨淡的真实。她没有去成天堂，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仪器和药水味道包围。卫奇南坐在床头的地板上，睡着了。

十年，悄无声息地发生的事情。父亲破产之后离家出走，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十九岁的唐梳，穿着漂亮的裙子，浓妆掩盖了真实的年龄。她在暗夜的妖娆里，努力地微笑。为了房租、生活费、学费，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破碎。

故事的发展很俗气，没什么新奇。唐梳无法化妆的琥珀眼神，让某个男人心动。他兴许是喜欢她的，也可能有点爱她。但这样的爱不足以让他焚烧自己。他有的，只是一些可以给唐梳和她的妈妈生活下去的钱。

唐梳灿烂微笑的岁月，就此嘎然而止。她的伤口一直淌血，她用华丽的衣裳、精美的饰物，试图掩盖伤口，它们却让她陷入更深的深渊。在清晨的某些时候，她会想起一双纯净的眼睛，在那双眼里，她的脸如同盛放的荷花。

当他们十年后相遇，她知道，她不再是盛放的花朵，她已经过早凋谢，失去芬芳。她只是不知廉耻的庸俗女子。在他面前，她做所有让他讨厌的事情，没有心肝地哈哈大笑，评价他的众多女友。她不停地洗澡，涂抹了很多沐浴露。她还是那么肮脏。

卫奇南是她最后的希望。他离她那么遥远，无法触摸，他没有拥抱她，再也不宠爱她。她只闻到女人们留在他身上的香水味道。她如何说起，那些等待、绝望与想念，这一切已经被屈辱的伤口掩埋。只剩下跟随她多年的小熊，听她诉说，无声地诉说。

唯有鲜血，能够洁净灵魂。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任何出路。

两个月之后，唐梳恢复了健康。由于失血过多的脸庞还很苍白，唐梳想要化妆再出门。卫奇南坐在床沿，看着唐梳对着镜子斜扫胭脂。镜子里瘦弱的女子，眉眼依旧，却失去了琥珀色的光芒。

卫奇南咬紧嘴唇。他已经无数次想要拥抱她，却终究没有动弹。他不知道怎么开启，他们之间被冻结的出口。他只有宠爱她，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化妆品，她想吃的食物。

唐梳很乖，安静地吃卫奇南给予的食物，喜欢那些衣服。她按时睡觉，开始画一些插图。变故发生了很多年之后，她重新拥有了健康的生活。她安宁平静，变得很有礼貌。不再用自暴自弃的方式，来请求原谅。她不再需要这个男人的原谅。

卫齐南要带唐梳出去吃饭。几个月之前，跟在卫齐南身后那个蹦跳活泼要吃糖葫芦的女孩子，温柔宁静像一个小猫猫，眼睛里，总是藏着甜美的沧桑，她在心底，留下了遥远的距离。

一起吃饭的男子，是卫奇南的好友。你知道，世界上有少数男子，他们很纯净，直爽而不世故。这个男子，是卫齐南能够给唐梳的，最好的一切。

这个世间，有很多真相，都会被岁月埋葬，爱欲也好，青春也好。唐梳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的残忍为了哪般，在她的心死掉的那场婚礼上，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他的眼泪。他不是不能原谅唐梳，他只是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命运，不能原谅曾拥抱唐梳的男人，他得叫他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