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背着画板行走在城市寂静的街上,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再缩短,如此反复。女人突然出现在男人的视野内,穿着妖艳的外衣,却显的极为单薄。女人低着头,羞涩地说:“先生,这么晚了,天气这么冷,要特殊服务吗?”男人没有回答,把画板向肩上提了一下,绕开女人,然后径直离开了。
男人洗过澡,躺在床上,看了一会书,熄掉灯,房间暗了下来,自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卧室内四处游荡。男人的大脑深处忽然显现出女人的模样。她穿着妖艳的上衣,下身是黑色的发光的短皮裙,朱红的嘴唇在慢慢地启动,声音有刺入骨头的酥醉感,沁人心脾。涂着深绿色的眼影。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画,男人从来不给自己画中的女人精细地画出眼睛,因为他认为眼睛是最难画的地方,不管你怎么去努力都无法完美地把女人柔媚的眼睛恰到好处地描绘出来。于是他常常用绿色在眼睛的部位随意地描出眼睛的轮廓。一来象征旺盛的生命力,二来又能给看画人更多的想像。女人不高,男人低着头看着她抬起的脸。海藻般的头发凌乱地在风中飞舞。男人晃了下自己的脑袋,在心里默默地说,怎么搞的,我怎么不停地去想一个妓女。然后又打开灯,拿起刚才未看完的书。可她的羞涩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她与众不同,她虽然和其他在街头拦生意的女人一样花枝招展,可她的温柔与羞涩的美丽却是无法掩饰的。男人轻轻地笑了一下,熄掉灯,又睡了。
男人第二天路过那里的时候,留心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是他走了无数遍的居民区的街道,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道路的中间位置有一个牛奶场,是一家在当地很知名的作坊,虽然不大,但生产着纯正的牛奶,在这个被各种大品牌牛奶充斥着的豪华大都市里,这家简单的牛奶作坊却一直立于不败之地。人们在这里会喝道新鲜的刚加工好的优质纯牛奶。男人每个早晨也会去喝上一杯。
男人很快就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又投入到了自己的画中。男人最近心情不太好,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办了一个画展,别人的画卖的都很好,而自己的画很少有人问津。朋友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一张没有眼睛的少女图,是很难引起买画人的共鸣的。他也想过,可在自己的思想意识内总找不到那种感觉,他一直以为女人的眼睛应该是清澈的,透明的,似乎总有泪滴含在眼里,欲出而未出的美丽。可在这乌烟瘴气的社会里,他想像中的眼睛再也无处寻觅了。
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工作到很晚。他曾经想过要画抽象画,那样就不用可以去找眼睛的感觉了。可要放弃画了这么多年的人物画,着实不舍得。于是借助光线强烈的日光灯,他不停地画,一遍一遍地画,鞭笞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顶级的人物画画家。
画廊离他居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中间只隔了几条不长的街道,于是他总是工作到很晚,然后步行回家。他喜欢那种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独自漫步的感觉,有种脱离现实的轻松感,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时常感叹,这个喧闹的世界一下子静下来,会静的如此突然,就连自己的喘息声都能在此刻清晰地听到。
男人走过昨晚遇到那个女人的位置时,才想起来昨晚的事情,不过那并不是一件令人后怕的事。他从来没有贬低过任何人,即便是一个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女人。在这个美丽却又奢侈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依靠自己的优势活下去的权利。可是今晚他没遇到她,他想也许今晚她已经找到了自己工作的出处了。就像以前一样,他走了那么长的时间,只有昨天晚上,他遇见了她。
男人停下来,把大衣更紧地裹住了身体,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在男人抬头那一瞬,他又看到他昨晚那个妖艳的女人。女人依旧重复着昨晚的话:先生,天这么晚了,还这么冷,需要特殊服务吗?男人很用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又使劲地吐了出来。看着女人说,需要,现在跟我走吧。
女人跟着男人回到了家,男人对女人说,你先去洗澡,把你的妆洗干净,我喜欢不化妆的女孩。
半个小时后,女人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穿着男人宽大的浴袍。男人让女人坐下,女人靠着墙壁,在沙发上谨慎地坐了下去。男人说,你所指的特殊服务,是指什么?女人惊鄂地抬起头,看着一张长相精美的男人的脸。女人不太明白男人的意思,男人的反问让她不知所措。她吞吞吐吐地说,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一脸严肃地看着女人,然后一句话不说地离开了。
男人从另外一个房间内取出画板和支架,借助灯光开始调色,把画纸均匀熟练地平铺在画板上,侧着头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又转换了一个角度。
女人知道男人的职业是个画家,她经常见到他,隔着一层玻璃。可男人从来没见过他。女人两天以来一直在男人下班的路上等他回来,她爱他,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长时间她已不记得了,也许是从第一眼看到他起。
女人在沙发上缓缓地抬起头,她知道今晚她将是男人的模特,于是她很知趣地摆好了姿势,等待着男人一下一下地钝重地把自己画出来。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都紧张,曾经画过好多画,但这次她想知道自己在心爱的男人心中的印象。
凌晨三点的时候,男人收起画笔,对女人说,你的服务结束了,多少钱?女人没有回答,一个劲地笑。男人被女人的笑搞的莫名其妙,男人仍旧一副严肃的表情。男人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是你说的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女人停止了笑,对男人说,我困了,我可以睡了吗?女人看到男人紧张的表情,然后接着说,你睡床上,我睡沙发上。男人一边收拾画板和颜料,一边说,你睡床上吧,我还要对刚才画的画,进行加工,你睡吧。男人说完后,拿着东西。离开了。
女人认真地看了看这个男人的房间,和她想像的一样,柔和的灯光,黄色的带白色星星的窗帘和浅褐色的家具,女人穿着男人的浴袍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男人在另一个房间内把画摊开,他终于忍不住“呀”了一声。当女人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被女人的纯美外表打动了,可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对她的好感表现出来,在他眼里,她毕竟做着为人所耻的事,尽管他从来没有歧视过她们,可一旦自己爱上了她,并不能自拔时,后果是很严重的。
他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画陶醉,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放了两颗又大又亮的葡萄在那里,美丽之极。秀气的瓜子脸上,小巧的鼻子如经精心雕刻一般迷人。男人对这副画爱不释手,他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激情过后,困意便上来了,不知不觉男人就熟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早上六点半,男人开始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了,怎么会睡在这里,然后他看到了身边的画,他想起了那个女子,急忙去敲门。女人已走。
男人把女人的画像放在自己的画夹内,准备带到画室向其他画友炫耀一番。当他关掉门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子,他想起他没有给女子任何的报酬。
男人像往常一样来到牛奶作坊,要了一瓶新鲜的牛奶。卖牛奶的老太太很生气地说着一些事情。男人没有理会,就离开了。刚转身就听见老太太怒气冲冲地朝里面骂:“懒死了,睡到大天明,还不知道起床,今天只卖了这么少牛奶就没有了,还做不做生意了。”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声。男人喝着牛奶离开了。
男人的画果然引起了画友的羡慕,各个赞叹不已。尤其是对画中那个美丽的女子更是赞不绝口。男人心中微微有点不适,他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子。于是那个晚上他没有画到很晚,一下班就回家了。大约十一点的时候男人从家里出来,目的是想谢谢那个女子。当他快到牛奶作坊时,他看到一个穿着清爽的女子,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顺滑地随风飘扬,是男人喜欢的那种清纯典雅的类型。女人走在前面,男人紧跟在后面,然后女人在昨晚他与妖艳女子相见的地方停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看清了那张女子的脸,是他画中的女子的脸。男人忽然觉得脚步变的凝重,他的每一步都那么用力。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人。但爱情是有魔力的,你不可能牵动自己的心向一个背道而驰的方向发展。他爱上了她,无可救药。
他又一次把她领回家,他说,昨晚谢谢你,我的画画的很成功。女人低着头痴痴地笑。一阵寒暄后,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男人的卧室里,定格成了一幕场景,过了一会,男人问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愚蠢的问题:“你是昨晚那个人吗?”女人依旧低着头痴痴地笑,然后说,你认为呢?难道你认为穿的很时髦的那个人不是我吗?男人紧张了起来,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说话的时候从不抬头,女人又开始不停地笑,并把头埋的更低了,“其实——我穿成那样——是给你看的,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你,我看电视上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我才……”。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迷失了自己,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的。男人激动地问,那么,那么你不是做那个的了?男人说出“那个”两字时有点结巴。女人说,那个,哪个?然后笑着说,你认为呢?从女人的口气中,男人知道女人不是,男人激动地站起来,走到女人身边,有力地把她抱了起来,单独相处的卧室里的男女,加上暧昧的灯光与气氛,干柴与烈火,一触即燃烧。
女人对男人说,我其实是牛奶作坊内的女工,我每天都从窗户外看着你来作坊买牛奶,你知道吗?你是我愿意做一名牛奶女工,并愿意长期做下去的动力。男人把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你以后不会再做女工了,我会好好照顾你。女人的泪在男人的胸膛上滴落。
女人躺在男人的怀内,紧紧地抓着男人的手醒来。这个场景她已经幻想好长时间了,如今成了现实。女人在男人的脸颊上深情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留下男人依旧熟睡。
男人醒来的时候,看到女人已经不在,他知道她已经去作坊了。男人洗漱完毕后,迫不及待地去了作坊,依旧是那个老太太,可是这次他知道了有人透过窗户在看着自己。
男人把女人带回了家,男人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房子虽然不大,但整洁干净。男人的母亲看到女人时很是高兴。夸奖男人找到了一个长相又好,穿着又得体的女孩子。一切似乎看起来都很顺利,女人认为自己会这样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可当女人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职业时,男人的母亲和父亲的脸色大变,之后对女人的态度开始冷淡起来。吃过午饭,男人的母亲对男人说,你带她出去转转吧。女人知道那是在打发自己离开,于是女人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男人追了出去,喊了一声女人的名字,然后又回去了。男人的母亲说:“不管你们两个的关系现在到了什么程度,现在马上给我停止,我是不会同意你和她的婚事的。要她就别要父母,你看着办吧。”
男人还是追上了女人,女人甩开男人的手说,我们不适合,从开始我就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现在领悟了,爱情只不过是个谎言,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和我不可能会有将来的,与其说幸福地等待痛苦,不如早结束幸福。女人坐上公车离开了,留下男人傻傻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男人依旧住在那个居住区,男人把女人的画挂在客厅。后来男人结婚了,妻子问男人她是谁,男人说,她不是谁,是他想像中的一个人物。男人再也没去那里买过牛奶,老太太应该去世了,好长时间没有再出来。卖牛奶的像极了男人画中的女人,妻子这样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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