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寒流
中篇小说作者:许杰
·1·
教授侧着身子,两眼瞅着窗外那株广玉兰,漫不经心又病恹欲睡地讲解着《古代文学》。
我敢打五块钱的赌,他老人家绝对没有勇气往台下扫那么一眼,因为,空荡荡的教室,跟沉寂了数千年的撒哈那沙漠没什么两样。他讲了一个《山海经》里的原始幽默,却没有人笑,他老人家只好动了动嘴边两块干瘪的肌肉,自做多情地笑了笑。
有个乌溜溜的圆脑袋,从课桌上冒了出来,左顾右盼一阵,又沿着老人家的视线,贼似的投向窗外。一个穿马夹牛仔裤的青春少女正倚在那棵广玉兰树下。四目相瞩,她诡秘地眨了眨那跟乌鸡似的眼睛,纤纤玉指与那红得发紫的嘴唇一碰撞,这边就跟触了电似的一个寒颤。
李哲站起来,大大趔趔地走向讲台,俨象个博学多才的老教授,正准备上台炫耀他的一项最新成果。
“老师,我便秘!”他宣布。
轰地一声,十二级地震。台下齐刷刷地亮出十几颗脑袋。教授是又惊又喜。
“去吧。”老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哲一踱出教室,就跟刑满释放分子似的,拨腿向那个目标冲刺过去。
“李哲那兔崽子,真他妈的有两手!”正埋头撰写课桌文学的左一民,朝我瞟了一眼,酸溜溜地骂了一句。
“葡萄吃不到总是酸的。”我挖苦说。
他随手在他的人体速写上平白无故地多加了一双眼睛,扔了笔,歪脖瞪眼睥睨着我。“你敢打赌!”他愤然。
“瞧你这猴样,瞎眼跛腿找上门来还差不多。还打什么赌?”
“赌什么?”他气急了,脖子象根胡萝卜,从那十年未洗的衣领里探出来。
“免费给你们提供一餐足分量的里比多。”
“里比多?”他迷惑地瞪着我,一副傻样。
“里比多?你不懂吗?是法国街上最最流行的笑料。”我忍俊不禁,故意提高了嗓音。就王一民这小子,怎么会明白里比多跟红烧排骨有什么区别。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请客时,他不是胃疼,就是不停地要小便,最后,半途溜之大吉。妈的,大家等上十年八载,你说结果怎样,还不是让老板疑心这不是一群流氓,便是一群疯子。
教授在黑板上书写一首上古的情诗:“上邪,我今与君相识,长命无绝衰……”
“古人也会爱得死去活来。”王一民用手捅了捅我的胳膊,带着无比艳羡的口吻。
我懒得理他,仍翻着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他没趣地将视线粘在了前排的刘彦与朱玟这一对活宝身上。
他俩也真够刺激的,上课45分钟绝无浪费。朱玟毫不迟疑地将两条细长的腿儿,大胆地搁在刘彦的腿上,而且靠那地方很近。刘彦那潲货能不想入非非吗?朱玟的那纤纤玉手,漂亮得象条蛇,在刘彦的身上四处蠕动。从下巴到脸颊,从脸颊到耳垂,从腰际到腹部,从腹部到大腿,旁若无人,肆无忌惮。
刘彦侧转课桌下的头,在她白嫩的脖颈上一吻,吻得她痒痒的一缩脖子,然后在他的大腿上狠命地拧了一把,笑嗔道:“讨厌!”嗲声嗲气,怪肉麻的。
“王一民,到哪儿了?”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眼馋了吗?”
他微微一怔,汕汕地一笑,“你看那窗台上有对鸟儿,吁,别吓着它俩谈恋爱。”两只麻雀的恋语让人解读,扑楞楞地飞走了。
我的目光投向牛仔裤站过的地方,惊讶地发现了新大陆。便秘的李哲,正偎着那小妞搂成一团,象电影里久别重逢的情侣,鸡啄米似的啃在一起。咳,也该轮到这混小子请客的时候啦!
教室里重又地老天荒,蒙沌未开。教授两眼又盯着窗外,好象在给那一排一排的广玉兰树讲他的精髓。或许,他瞧见了那位便秘的学生,正在无耻地伤害着我国源远流长的儒家文化,他掉转头,患了偏头痛似的自言自语着。
王一民将一张折叠成小鸟形状的纸条,塞给了正在潜心研究毛衣编织法的肖婧。肖婧接过纸条,读了半天,哇地一声哭了。教授走了过来,安慰她说:“是不舒服吗?到卫生所去罢。”
“肖婧,要我送你去医院吗?”王一民自告奋勇地站起来。
“谁要你送啊?呜嗯嗯~~~~~~”她恶狠狠地一甩头,又哽哽咽咽地笑起来。
“狗上轿子,不识抬举。”王一民嘟嘟囔囔了一句。
“是你欺侮她了吗?”老师问。
“没,没有啊。”王一民讷然。
“放屁!”肖婧一跺脚,大义凛然地将纸条交给了老师。专门研究古代文学的老教授,半天瞪着那张半文不白的纸条,看不出所以然来。
“念念!念念!念念王一民的杰作!”教室里煮炸了一锅稀饭,稀里哗啦地喧嚷起来。有人尖着嗓子在怪叫。
“上课也写情书,他不要脸……”肖婧抹着无谓的眼泪,指缝里却露出了一丝窃笑。谁叫他期末考试进,肖婧偷看了讲义,就是这王八蛋报告给老师的。这会机遇来了,不让这个傻冒下不了台,她就不叫肖婧。
她于是哭得更凶,跟遭人强j*似的。
他于是窘得要死,死得其所。
“情书?”老师迷惑地一会望她,一会望他,绝顶聪明的脑壳象个钟摆。情书在哪里呢?
“老师,这张纸条是王一民抄的笔记。刚才不慎掉在地上,是肖婧捡起来,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场误会。”我站出来仗义执言,伸张正义。
“你胡说八道!你俩狼狈为奸,谁不知道?”她咆哮着,愤怒得象头母老虎。
“老师,你看看那上面是情书?还是笔记?”我临危不惧。我知道那上面的内容。当然,和老师的讲课有关。
老师沉吟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铃~~~~~~”下课。同学们哄笑着,夹着笔记,打着唿哨,走出了教室。
我拉着王一民,卷起课本,赶紧逃离现场。
·2·
老实说,我对自己的一副尊容,从来就没有自信过。不照镜子还好,自以为天下第一美男是也。偶有那温情脉脉的一瞥,想必是青睐我的,其喜洋洋,三月不知肉味。
可一照镜子就糟啦。乱发如草,面黄肌瘦。更有一回研究过自己的双眼,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的眼球居然是黄和灰两色构成,有点反常。我跑医务室一检查,医生更是莫名其妙,答得更是离谱,说我神经出了毛病,劝我到精神医院去治疗。
扯他妈的蛋!我其实到了青春骚动期,想恋爱了的表现。
没错,看到那一对对的情侣勾肩搭背,接吻拥抱,心里就酸溜溜麻酥酥地,跟吃了一瓶四川麻辣似的。
“爱,可遇而不可求。”我在那本歪书上,看到一句这样大蒜味十足的名言。我后来去了一趟美容院,两趟舞厅……奇迹始终没有降临。
夜晚,无聊的我,总爱到阅览室读点叔本华,总爱绕过学校那片“伊甸园”,总希望哪对恋人爱得腻烦了,哭哭啼啼要分手,男的总是扬长而去,女孩靠一株杨柳黯然神伤,泪如涌泉。我正好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过去怜香惜玉一番。这时,她则感激满怀,投进我的怀中尽情渲泻……
“臊你妈的,你眼睛长到驴屁股上啦。”一个声音从地底冒了出来。吓我一大跳。地上正粘乎着两条蠕动的蚯蚓,拼命地往地底钻。
我逃回阅览室,靠一靓妞坐下,心有余悸,仍想刚才那档子事。真晦气!我擦着额角的汗珠。
“是病了吗?”年长的管理员走了过来,用手摸摸我的额角,关切地问,“病了就去休息,不要这样拼命,身体是本钱嘛。”
“没事,没事。”我顺水推舟扯了个谎。
老头子一走,我就偷偷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女孩。她的长发下垂如流水,上浮如行云,性感的嘴唇闪着诱惑的光泽,谁见了都想吻一吻。我有点心旌动摇,魂不守舍了。
叔本华的核心思想是自由选择的理论:人是绝对的自由,自由地选择自己,自由地自我设计,自在的存在,自为的存在。当然,这也包括爱情。“可遇而不可求。”真他妈的放氨气。再不求,就要失之交臂了。
我从笔记本里撕一张纸,用我自以为最漂亮的字体写了:“willyoutothinkcafwithme?”。言下之意,就不必多言了。
我憋足了平生最大的一次勇气,将纸条儿递给她。她回过头来,脉脉地顾盼了我一眼。哇,我快要醉死。——那是一双多么媚人的眼睛,《辞海》里的形容词倾刻土崩瓦解。
有人在笑,是在笑我吗?一瓶红色的广告颜料,顺着我的脸在淌。“由于通常的物质是由带正电荷的质子和带负电荷的电子构成。为什么不可能有带正电荷的电子和带负电荷的质子构成呢?……”那家伙尖声的腔调,好象在证明这座图书馆就他用带正电荷的质子和带负电荷的电子造成的。
她将书放回了书架,抛给我一惊心动魄的笑容,迈着轻盈盈的步子,走了。我追到门口,顶顶傻冒地问了一句:“你同意?”
“有点后悔,是吗?”她玩世不恭地嘲笑着。“有勇气陪我去吃宵夜吗?”
“当然!”我恨不得将这消息向全寝室发布。
“紫蝴蝶夜宵园”。她擎着一杯酽酽的红酒问,“喝酒吗?”
我端起一杯酒,“为我们相聚今宵,干杯!”
后来,我们都开始旋转;后来,我们就挨得很近;后来,我把手搁在她的肩上,她用手揽住我的腰;后来,我们心照不宣地离开了“紫蝴蝶”;后来,她就坐在草地上,温柔地望我,说了一句顶顶傻冒的话:
“你是我男朋友中最美最英俊的一个。”
3
如果我没病,我也绝对不会,跑到这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地方来,强拉着医生给我做全面检查。
“你也许患了神经衰弱症,不要纵欲。”医生白了我一眼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的声音整幢医院都能听见。
“什么?”眼前这头蠢驴不知是真笨,还是明知故问,结婚跟纵欲有什么因果关系,“你古傻×一点搞不懂生活逻辑演绎出来的哲学。”我扔下一句不方不圆的话,便昂然离开了那间倒楣的诊室,隐隐听到背后的一声叹息,“唉,现在的年青人!”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我倒了八辈子楣,碰上了你这个庸医。
“真是活见鬼!”一回到宿舍,我便气急败坏地嚷。
“怎么啦?”王一民滚到我床上,嬉皮笑脸:“老沫,昨天我差点让了你的当。我在图书馆里查到,里比多是男人的性冲动。你一肚子坏水居然打到我马子身上了。”
“就是你马子脱光了送上来,不见得我会上,嫌脏。”我黑着脸,尖酸地挖苦他。
“你神经有毛病。”他从床上弹起来,悻悻地逃回刚才的麻将桌旁。
“是的,我疯了,我快要崩溃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
“其实自以为疯狂的人,实则清醒。么筒,我碰!”李哲从牌桌上接过话荏,故做深奥地说。
“妖精。”李哲的马子打出一张麻将,别头对李哲说,“你听说过亚瑟症侯群吗?在《在反文化的形成》一书中,西奥多·罗斯扎克说,这个症侯群描写的是那些看来正在装疯的行为,但是,他们装得那么逼真,以致他们终将扮演疯人的角色。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故意把自己逼疯。”
这一榔头打中我的要害,我不能不招架啊。“小姐,难道你不知道,有很多疯狂的因素,正潜伏在我们健全的肌体里,我们却浑然不知,以致总是津津乐道那些凸现的疯狂,那才是最可悲的。”
我脑子里乱纷纷的,象堆错综复杂的解析几何,然而,我又找不出合适的公式去求证,去理清思路。我爬起来给家里写信。老马说了,物质是第一性,我想换句话说,应该是钞票第一性。没有钞票,就没有舞厅,没有影院,没有公园,没有咖啡,没有玫瑰,没有生活,更没有爱情。
武汉下午的阳光,弥漫着臭鸡蛋的气味。我将信封好,投进那个与我最为亲密的邮箱,返身去了女生宿舍。
“苏姗,你的王子来了。”开门是小巧玲珑的叶子,一见到我,便朝着苏姗的床铺喊。
“江沫,过来嘛!”她的声音娇滴滴的,有股巧克力的味道。
我撩开蚊帐,钻了进去。皮鞋掉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象交响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我有种预感,你会来。”她伸手将我的外衣脱去,展齿一笑,露出两排玲珑剔透的牙齿。
“我到医院去了。”我将她拥进怀里,将嘴唇压在她洁白的牙齿上,辗转而深刻地吻着。
晚上回来,已经很晚。只有那几只路灯还贼亮贼亮的。女生宿舍更象一座监狱,但监狱里的被褥上那股幽幽的香味,却那么让人流连忘返。514今夜没有一点动静,冷得象一座坟墓。人都死光啦。金钱呢?学位呢?女人呢?性呢?……那些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今夜都哑口了。
我悄悄靠近自己的床铺,却有人在我床上鼾睡。“是谁?”没有回答,我一怒,将被子从床上掀了去,“你是人是鬼,也不吭气。”
“老沫,是我,王一民。”好小子,今晚月亮从南方出来了。
“你他妈不睡自己床,想搞同性恋呀,是不是?”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他哆嗦着。
“你以为,你以为我会去蹲监狱。快滚回你自己床上去!”我象拎一只猫,将他扔了下来。他抱着胳膊,趿上拖鞋,怏怏地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了。
王一民的上铺是土匪(因李哲的家乡过去“盛产”土匪得名),这会正辗转反侧,那小子一定是失眠了。或许,在想医学院的那个牛仔裤了吧。
“李哲!李哲!”我嚷。跟他再聊会医学院,要不,真没法入睡。可他床上的声响静止了,他在装孙子。只有窗外的微风在低吟。
良久,我分明听见李哲的翻腾声。然后,然后是王一民的翻身声;然后,是龙熙明的翻身声;然后……都吃错药了。床板在咿咿呀呀地响,是一场八级地震的前兆,恐怖极了。这宿舍一定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我感觉有种十分沉重的东西正压迫着我的神经,窒息我的心跳。我真会疯狂吗,我意识糊模地想。
“哎哟~~~~你轻点!”是牛仔裤那甜腻的嗓音。
满室的臭豆腐味。我大悟。突然有点同情睡在土匪下铺的王一民来,他太悲惨了。
4
经商潮开始在校园汹涌澎湃时,我的心也随着悸动不已。在这样一个开放的背景下,靠父靠母靠姐妹,真不是娘养的。我通过多种渠道,获得了一条非常重要而机密的信息。
辅导员点名之后,我便逃了出来。路过那个绿色的邮箱时,我满怀感激地给了它一个飞吻,感谢它带给我好运。我从邮局返回宿舍,只用了李嘉诚吃饭那么长一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个,我懂。
“老沫,你回来啦!”王一民从蚊帐里探出头来,蚊帐枷锁似的锁着他那细长的脖颈。“点名没有。”
“王一民,你没去上课呀,你死定了。”我上前扯开他的蚊帐,搂住他的肩,挺神秘兮兮地说,“你想不想发财?发大财。”
“发大财?不想,那种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我可不干。”
“你想到哪去了?我们联营开家公司。”
“开公司?ok,什么公司?”
“股份公司。资金和利润采取二一添着五的原则。包你日进几十蒙(元),怎么样?”
“真有这档子事?”他将信将疑。
“哥们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做古正经地说,“不想入股便拉倒,想合伙的人多的事。我老江还不愿意呢。”
“我信。”他一把拽住我,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存折,横下心来交给我,那副咬牙切齿的痛苦相,跟司马迁受宫刑似的。
江城的夜,显得丰满而富有。我背着鼓囊囊的货物回到宿舍时,王一民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跑过来接风。514室又围满了那群乌合之众,正吵吵嚷嚷地摆开了方阵大战。加上李哲和刘彦的马子观战助威,摇旗呐喊,战况空前绝后的激烈。
“老沫,货呢?”
我将那一件件的货物打开时,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王一民傻了眼,当真我将他的五佰元饭米钱,全扔进了长江,连个泡也没见着。
我给了他当胸一拳,他颤抖着打了个嗝,傻乎乎地盯着我,“老沫,你没病吧?”
“没有。”我一边将一撂当代最最流行的盗版书码齐,顺手递给他一瓶药。
“双炔失碳醋片。”他嚷,“这还用买呀,到校医那里开不就得啦。”
医学院的牛仔裤,回过头来。到底还是学医的,当然懂得它客观存在的价值。她扭着水蛇样的腰肢,走了过来。
“老沫在搞什么啥玩意儿?这么大惊小怪地,过去看看!”几个家伙推开麻将,苍蝇闻见了臭屎,嘤嘤嗡嗡地飞了过来。
“嗨,江沫,你这东西保险吗?”朱玟操起几包“乐乐迷”,死乞白赖地要我们分几包给她。
“保险系数为零。大了肚子别找我,找刘彦。”我笑。
嘭嘭嘭,有人敲门。我慌忙拉过被子,放下蚊帐。王一民过去开了门。一楞,原来是系主任大人。妈呀,好险!幸亏刚才有备无患,不然,可就惨了。“现在是晚自习时间,就你寝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愤然地盯着我们一溜人儿,“谁是室长?”
“报告,是我。”我的心重又被人吊起,因为主任正向我的床前走来。王一民糊涂一世,聪明一时,突然提高嗓音,“翦主任,五一节我们放假吗?”
“行政还没开会研究。”主任松开了正要撩起我蚊帐的手,转身批评我说,“你身为一室之长,蚊帐不挂,被子不叠,上行下效,你这都成垃圾箱啦……”然后,又瞪着两个女生,阴冷地问,“你们是哪个系的?以后晚上女生不能进入男生宿舍。”
“报告,她是我妹妹。”李哲鬼鬼的说。
“妹妹也不行。”主任一字千钧,“到招持所去住。”
翦主任刚一走,宿舍的破门只差没被后面肆无忌惮的笑声撞成粉碎性骨折。
“喂,老沫,这玩意儿,我帮你消费一点,怎么样?”刘彦俯在我耳边,声音细得象蚊子,脸却红得象猴子屁股。
我睥睨他一眼,点着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原价五块。”
生意如同计划中一样顺利,三天,仅三天的休息时间,我们就已经打转了本,现在等着坐收渔利了。别看王一民尖嘴猴腮那副德性,可摇唇鼓舌绝不亚于战国的说客。
真的,还差点勾上一个小妞。她拈着一本《玫瑰梦》,恬不知耻地吹嘘其中的故事情节。用词之露骨,惊得我们张大嘴巴,不知身处中国,还是梦游异国它乡。
“你到底要不要?别磨磨蹭蹭了,犯不着给保卫科逮住了,是要被开除的。小姐!”
“我还是想买一本作存书。多少钱?”她的眼影描得乌青,我疑心她刚挨了重揍。
“一张。”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料想她会吃惊的,却见她从容地掏出皮夹。将钱递给了王一民时,那纤纤玉手,仿佛一只白鸥栖在沙滩,迟疑片刻,又轻盈地飞走了。我后悔刚才没伸出两根指头,多放她点血。
王一民怔忡地张着手,痴痴地望着她那饱满的胸脯,哈拉兹都流到了嘴边。“犯什么傻,走啊。”
“放心,王一民,你就快要交桃花运了。”
他恋恋地跟着我,一声不吭,一定还在想那隆起的胸脯,那性感的红唇。他也够可怜的,冤枉长这二十年,居然连异性都没碰过,这哪怕是根手指头。
我想,我有责任有义务,替他物色一个色香味俱全的女朋友。
5
“今晚的《油画艺术与欣赏》讲座,真是过瘾!老沫,你不觉得李纯小姐确实画如其人,人如其画?”王一民拉开了卧谈会的序幕。
“不错,我见她比画更具有糖醋鱼的魅力。画只是有肉无血有形无情的冷艺术;而她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热乎乎的可人儿。我敢打赌,王一民你小子,今晚除了她两瓣红艳艳的嘴唇儿,就压根分不清油画和盐画的区别。”
“放屁,你龟儿子狗眼看人低。”
“不服气?”李哲问,“那我问你现代画派有哪些流派?动作画派的代表人是谁?”
“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象征派、抽象派、达达派……,美国画家洛克在极端追求下意识放纵的方法,可见受到了超现实主义画派的某些影响,线条错乱扭曲,色彩变幻无常,《长胡子的蒙娜丽莎》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你的天方夜谈堪为千古一绝。居然连《长胡子的蒙娜丽莎》是达达派的代表作都分不清,不是狐狸精迷了心窍鬼才相信。”
“是啊,我还听李女士说,蒙娜丽莎的原型便是一个男人。你看她那深陷的眼窝,宽宽的前额,只须加两撇胡须,便是一个典型的西方男人。”
“no,no,她可是罗敷有夫。”
“你却不是使君有妇,来点偷鸡摸狗,陈仓暗渡,不更罗曼谛克吗?搞艺术的有几个不风流。”
“你听她那副嗓子,分明是在引诱雄性的进攻,那双水灵灵的媚眼,更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秋波频传,历史上有几个柳下惠能稳住阵脚,坐怀不乱?”
“我担心王一民小子没法子与纯小姐接近。老沫,是吗?”
“这好办吧,你带着听课笔记到她闺阁去,当然,前提是她的老公要不在家。你问她超级现实主义是怎么回事,她会告诉你,所谓超级现实主义讲究的是逼真和酷似,连汗毛都纤毫无异描绘出来。这时,你便及时发问,问她画超级现实主义作品吗?她的问答当然是肯定的,你就对她慷慨阵词,甘愿为艺术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奉献贞操……”
“狗屁!无稽之谈。”
“好,姑且不论这个观点的有稽性还是无稽性。你见她去取画夹调色板,趁这当儿抓住时机宽衣解带。你别看女人平时一本正经清纯可人样,可骨子里照样渴望男人肉体的温暖。”
“你她妈庸俗!”
“不是庸俗,是人性,是人最原始最起码的本能,就象穿衣吃饭一样是人的需要。我劝你先去读几本弗洛伊德的著作。”
“那种诲淫诲盗的弗氏谬论,色鬼淫魔才愿上门。”
“好吧,服了你。如果你老爸老妈不庸俗,你恐怕还是23个染色体的精子和23个染色体的卵子,库存在两个未知的窟窿里。”
“老沫,你心也太黑了。我们这么纯情这么酷这么帅的王一民先生,怎会甘心收购打折的处理品呢?我有点经验之谈,仅供参考。找恋人先确定目标,然后分三步走。”
“你这不会是党的基本路线吧?”
“第一步,慢三。风流倜傥地邀她到‘蓝月亮’歌厅,来几曲节奏舒缓的慢三,瞎侃神聊,给她一个热情大方和谈吐非凡的印象。第二步,快四。拉着她旋转旋转,转得她昏天黑地一头雾水倒进你怀里。第三步,无主题变奏。便着法子让她陶醉。”
“万一她不陶醉,醒着呢?岂不是围棋盘里下象棋。”
“万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碰上个名花有主的老王可就惨了,不被揍成肉饼,至少明天是不用买早点了。”
“有咱哥们在,他敢揍你?你大可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主,爱情讲公平竞争。连自己的马子都拴不住,还有脸来找荏?就算我勾引她,她不上勾,不就天下太平?为这种女人让咱哥们在你这细皮嫩肉上放点血,不值!’他一听,有点哲理,楞怔半天,回家一鼓作气,写上封十页八页的绝交书,吹泡泡糖似的吹了,你老兄便大功告成。”
哈哈哈哈~~~~~~~~。扯谈至深夜,大家都打着呵欠,朦胧地睡去,只有王一民还兴奋不已,在床上翻来复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夜的狗屁,竟为王一民的爱情奠定了理论基础。以后王一民的爱情故事,好象都是顺理成章。
6
上完《文学概论》课,老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期中考查题:
“李杜诗文在,君心更爱谁?
千言评说后,周一请交回。”
电影理论老师又走到台上,卖弄起他的蒙太奇来。大家都只喜欢看蒙太奇,而没有谁愿意听他枯燥乏味的理论。于是,鄂西的两个家伙,便在课桌下摆开了楚河汉界。为了悔子,两人吵了起来。是的,有三次,三次,电影理论老盯着他们,当然也是白盯。
老师耐着性子讲完了三个概念,再也忍无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由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居然……难怪……混帐……简直混帐透顶!”于是,两根油条,便跟缩头乌龟样将头缩没了。
老师才高八斗,当然骂人也是入木三分。只是我终没能耐得住性子,听他骂完那两个顽劣成性的混球,便猫着腰,夹着尾巴逃了出来。
天空灰黄黄的,象条死鱼,躺在天上。我无聊透顶,先是到系信箱前转了一圈,又在广告栏前呆了半天,才等到苏姗下课。
“阿沫,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什么日子?该不会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吧?”我眼睛瞪得贼大。
“贫嘴!4月15日,本小姐的生日!”
“哇噻,原来是你母亲的受难纪念日。”我眼球差点掉了出来。“为纪念一个伟大的生命的诞生,下午到东湖去玩,咋样?”
苏姗背着相机,先坐59路公汽,到植物园下了车。为了逃避10元钱的门票,我们象逃日本似的避着管理员。钻铁丝网,披荆斩棘,一路的回首张望,生怕给小日本逮着,10元钱事小,脸皮丢了事大。
穿过“敌占区”,便到了东湖边上。湛蓝的湖水闪着粼粼的波光,苏姗象一滴水那么透明,又象一湖水那么深不见底。是她数的轮渡费,我们在行吟阁前上了岸。屈老夫子却不在岸上,在岸上的是如织的游人。
我们在一块青草地上坐下,苏姗的头靠在我的胸前。草地上有几个靓女在为一个背景,一个造型而叽叽喳喳,象一群春天的云雀。
“嗨,我们也在这留一个镜头,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镜头。老沫,你敢不敢。”她将我的军。
“什么不敢。”我一付英雄就义前的玩世不恭。我跑过去调好焦距、光圈、快门速度,又将自拍装置打好,按下快门,便听见快门兹兹地响动。然后我跑回来,搂住她的脖子,幸福地吻着她。啪,定格!一幅空前绝后的旷世之作,便得以完成。我想,一个世纪以后,这幅作品,将会价值连城。
前面是一溜儿古色古香的挑梁画栋,里面供应饮料。室内装修别有特色,桌椅都是根雕艺术,乍看如婷婷的舞女,近看什么也不是,是一堆垃圾。服务小姐端过两杯酽酽的咖啡,然后,便听见清晰的玻璃杯和汤匙的碰撞声。于是,两人便静静地注视,体味着那份恬淡的美丽,那份默契的温柔。
从东湖回来,两人便如同刚从火线下来的散兵游勇,衣冠不整又蓬首垢面。宿舍里的人都没去上自修,一个个立正稍息鬼鬼祟祟站到我前面。
“都吃错药了?”我问。
啪!八瓶啤酒齐崭崭地砸在我的书桌上。老兄,你今晚得请客是逃不掉的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是妇女节?圣诞节?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念日?”
“今天不是日子。不是日子你说该轮到谁?”李哲有点神经。
“既然承蒙大伙错爱,我老沫也不是那么悭。放血就放痛快点,苏姗,你说呢?”苏姗笑而不答,一副淑女相。
图书馆后面的树林里,我们围成了一堆。王一民抱着一把吉它,自编自唱自已伴奏:“抱着我心爱的吉它,我要将明月弹成小草,弹成雨露……”
没有人听他的梦呓。只有月中那个女人在听。
7
财富,其实距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有人大胆地伸出手去,他举手成了富翁;有人在机遇面前畏缩不前,优柔寡断,他便注定穷困潦倒。当我和王一民看到钱象流水一样淌进我们的腰包,又把钱当脏水一样泼出去的时候,心里痛快得要死。
彩灯斑驳陆离地旋转出如梦的光影,温柔如水的歌声婉转地流动,成双成对的情侣勾肩搭背翩然起舞。轻盈的裙裾,鲜艳的高跟鞋,浓郁的香水味,在我眼前不断地幻变,一如《艺术变形》课老师生动的例证。
我点燃一枝烟。我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反正无法考证,总之是手中阔绰以后的事。我就那么倚在高高的柜台前,要了两听饮料,扔一听给王一民。我嘴里吸吮着饮料,两眼却在盯着柜台里那个光彩照人的小姐说,“王一民,你看这妞咋样?”
“两位还需要点什么?”小姐彬彬有礼地问。她那脸蛋儿是用石膏做的吧?我想冲她问。我睃了王一民一眼,空穴来风似地大笑,笑得王一民一头的雾水。
“嘿嘿嘿,太那个了点……”他挤出一个恐怖的笑脸,吓得小姐掩面而逃。
一个很年轻的家伙这时满不在乎地上台开始呕吐,呕出一堆烂鞋子、手榴弹,怪鸟们卟卟飞出了雀巢。
“你小子今天咋啦?魂不守舍地。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老兄听听,不要一个人扛着,你扛得起吗?”我喷出一口烟来,“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你一表人材,怕没有娘们找上门来?”
“没,没,没有……”他吞吞吐吐,舌头有什么东西缠住了。
“到底有没有?”我火了,“怕我挖走不成?”
他的脸红跟猪血似的。有汗水从毛孔里钻出来。小姐见了递过一条雪白的手绢,“揩揩汗!”她的声音怪温柔的,比绸缎还柔。这里面有埋伏吗?我得赶紧逃。
“王一民,跳舞吗?”他的头摇得象拔浪鼓,忧郁得象刚死了父亲。“我去跳舞,小姐,陪这位先生多聊会儿。”
我瞄准一个年轻而妩媚的少妇,非常优雅地走了过去。
当我疲惫地返回到柜台边,王一民已了无踪影。“小姐,那位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你一离开,他就走了,好象有很重的心事。”
“死狗扶不上墙。”
“你骂谁?”
“骂蠢货。”我愤然走出了舞厅。
“你骂我蠢货?!”她在背后尖叫,跟遇到鬼似的。
我踹开寝室的门,见王一民正倒在床上痛不欲生,一副惨不忍睹相。苏姗幽灵似的从地底钻了出来,搂住我的胳膊。她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心好象挨了当代拳王的一记直拳。我扒开她,拎起王一民,真想掴他一个耳光,这畜生!
“王一民,你娘死了,哭什么丧?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他一回来就这样。”苏姗摇着我,娇声说。
“他都跟你说啥?”我虎视眈眈,两眼瞪出火来。
“我一来就见他是这个样子,我问他,他啥也不说。阿沫,你这是怎么啦?”
“我不喜欢读闹剧。”我冷笑一声,笑得她毛骨悚然。
“江沫,你混蛋!”她挣脱我,捂着脸跑了。
我跟鬼缠身似的,日渐憔悴下出。王一民也一天天跟行尸走肉似的,对生意也失出了兴趣,最后干脆退了出来,不跟人讲话,上课,睡觉,睡觉,上课,他的仅有的一点热情和生命之光在一点点黯淡下去,好象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在溶解着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
后来,我是单枪匹马,壮怀激烈如当年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在酒吧舞厅车站码头机场各高校的学生宿舍四处奔波。只有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才深切地体味到:钱,这东西,真不是个东西,只有它才是最忠实的,它永远不会背叛你。
“老板,要带子吗?”我靠近一个老板时,真有点象地下党在接头。当然,也只有这种人家里才有放像机。
“么带?有带色的吗?”他眼睑下的肌肉跟要掉下来似的。
我打量一下四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意乱情迷》,压低嗓音说,“日本的,90分钟。够刺激很过瘾的。”
“多少钱一本?”他问。嗓音很大,我想全广场的人都能听到他吆喝。
“伍拾。”我在信口开河。
“唔,我没带这么多钱。跟我去取一下吧。”他打开皮夹,摊开手,遗憾地说。
“多远?”
“不远,就在前面。”
我忐忑不安地地尾随着他,象警察正在追捕一名逃犯。在一幢悬挂着国徽的楼房前,我撒腿就跑,糟了!现在他成了警察,而我是逃犯。
我一口气跑了个百米冲刺,回头一望,那家伙正站在那里莫名地笑,笑得我每一个毛孔都要竖起来。
销完那批货,我决定金盆洗手,收山上岸了,再不浪子回头,重新做人,恐怕到时连那顶小小的学士帽也没得戴,那真是无脸见江东父老了。
8
一个月,一个月三十个灾难的日子,720个小时的孤独。我的内心在一点点地空洞下去。苏姗好象从这个星球消失得无影无踪。
细雨很细,黄昏很黄,我却心乱如麻。在电教室看完《静静的顿河》回来,我正构思着电影理论老师的影评作业,却惊讶地发现书桌上躺着一封信。没有署名。
我当真受宠若惊。拆开一看,象是苏姗好友白雪写的。信很长,读得我热泪盈眶。
江沫:
我相信你现在不会比苏姗舒服多少,不同的是,男孩有泪往肚里吞,而女孩有泪在脸上流。男孩的愤怒可以在一场球赛,一次斗殴或在耍弄犀利的笔锋中发泄自己。而女孩有了委曲只能卧床不起,茶饭不思。
我不是她的代言人,不是她的辩护律师,我只是不忍目睹其悲苦状,深叹其真爱心,而指着人间最忠诚最纯洁最伟大的爱心恳求你,帮帮她。江沫,你能吗?你会吗?或者作为她唯一深爱又深爱她的人,你愿不愿意闭上你浪漫主义的眼睛,去了解她心中莫可名状的痛苦,分担她难以解脱的忧愁?江沫,为了你,为了她,帮帮她,除了你,谁也帮不了,除了你,谁的义务都不是最大的。
一个月来,她消瘦了几多,江沫,你若有心,怎会不知?你真的不能体谅她的处境吗?你真不相信你的眼睛所具心中所有的是一块纯洁无瑕晶莹剔透的玉石码?你忍心袖手旁观壮士一去不复返吗?请看她今天这模样:不说,不笑,不吃,不上课……绝望得叫人心酸。你能无动于衷吗?不因爱你,怎至如此?请想一想,她这种人也为水性扬花俗不可耐之辈,世间谁又为高洁之灵?江沫,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既已相爱,何苦这样无情地折磨下去?人世间之至善至美何其稀少。你们既已拥有就该好好珍惜啊!
祝尽快消除误会相爱至永远!
一个仗义执言的朋友
x年y月z日
(n年以后,再读一次这封信吧)
我相信,希特勒的《我的宣言》也绝对没有这封信的鼓动性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觉得突然有一种被溶解蒸发的味道。
上午只有两节《外国文学》课,这两节课纯属虚设。我脑子里都是伯克利物理学家斯塔普的《贝尔定律与世界的进程》。“量子相互联系的理论,在这种联系中,曾经一度接触过的粒子,要彼此继续影响,而不管它们相距多远。”我想,微观领域姑且如此,作为客观中的主体——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我想起了第一次将手搭在她肩上的心跳与惊慌,她却象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古典女子……
一下课,我便跑到校外“红玫瑰”花店,买了一簇玫瑰,叩响了女生楼6舍322室的门扉。
“谁呀?”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苏姗,是我!”我有一种原路欲逃回的冲动。
高跟鞋尖锐地踏在楼板上的声音,那声音使我又隐隐地感到心痛。
门开了,苏姗投进我的怀中,紧紧地搂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用手捧住她满是泪水的脸,用手轻轻地拭去。那泪水真象是白雪说的一样夸张,拭去了,又积着汪汪的一滩。
“阿沫,我刚才还做了个梦,梦见你来了。梦见我们不去吃食堂,而是从校外的菜市场买了一条青草鱼,活蹦乱跳的,还有白菜、鸡蛋……我们俩一起搞,请我们寝室里的同学一起吃。好有意思,好快活。我梦见你来了,我们哪里也不去,就是静静地呆在一起,享受那甜美的时光;我时时刻刻地陪着你,一起爬山,一起逛公园,一起溜冰,或者,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着,默默地走着。后来,我又梦见你好象来自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我还没有起床,你轻轻地捏我的鼻子,当我睁开眼发现是你,我就抱着你哭了,你甜甜地吻我,骂我是小傻瓜。江沫,我爱你……”
苏姗语无伦次,我心里比读一本当代最最悲情的小说还不好受。我于是搂紧她,热热地吻她。
“阿沫,今天我真的好高兴。”苏姗扬了扬额前散乱的头发,摇得满脸都是泪水。那盈然的泪光,那无语的凝噎,使我心碎。
录音机里播放着一支《想哭就哭》的通俗歌曲。那首我曾经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破歌,今天才体味到,它原是这样动人,这样伤感,这样辛酸,这样催人泪下。
9
王一民失踪了。夜晚跟李哲出去以后,第二天早晨就没有回来。李哲在洪山跟王一民分的手,然后去了医学院。
他能去哪里呢?他哪也不能去。我想,他只不过是这偌大城市里的一只小爬虫而已。离开了我们他就不能生存。
旷了一周的课,辅导员几乎每天都要问几次王一民的下落。他受到老师前所未有的器重。先是解手,后是拉屎,再后是去医院……我们的理由都用遍了,仍然不见他有回来的迹象。
系里终于下了书面通知,规定他在两天内返校上课,再旷课两三天,按《大学生管理条例》,他差不多在这城市没得混了。
全宿舍的同学都个个急得如热窝上的蚂蚁。唯一一只不着急的蚂蚁就是王一民。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气得大家血冲顶门,牙齿痒痒的,狠不得揍他一顿。
我在“香园”茶楼门前的风景树下,碰着一搂搂抱抱的情侣。六十年代手拉手,八十年代抱着走,呜呼,世风日下,原来是坏在这帮人手里。看那背影,却有点象王一民那小子。
“王一民!”我几乎吓得晕眩过去,那真是王一民。
“老沫,是你?”他竦然一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仍在那女人的腰下。我别头瞅了瞅那女人一眼:涂脂抹粉,描眉画眼,一身的珠光宝气,倒显得有几份妩媚动人。我想那年龄绝对是王一民的1.5倍。“老沫,老沫,我象走在梦里一样,人生如梦,譬如朝露……说实话,那天你误会了苏姗,我没有对不起你,你……”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我感动得想哭,比从曹梦德嘴里说出来,更有意思。
“你们俩是同学吧?”那女人的柳眉杏眼有点发青,“他刚才多喝了点,不要告诉别人,影响不好哦。”
是酒,兴许还包括人?礼义廉耻,她懂。
“老沫,老沫,你,你先回吧!我明早回来,我,我,还有点事……”他喷着满嘴的酒气和胡言乱语。
“王一民,如果你明早再不回,戏就没啦!知不知道?”我的话斩钉截铁。然后,避瘟神似的逃之夭夭。
翌日一大早,刘彦抱着王一民的那柄破吉它张牙舞爪,吭吭唧唧,跟杀猪似的。
“刘彦,你不愧是噪音主义路索夫的得意门生。”有人抗议。
“错,我只偶然做几回约翰·凯奇的学生。”他抢白。
“王一民失踪这么些天,可能出么事了?”
“他现在正是君子好逑,乐不思蜀。”我说。
“真的,提速得这么快,从来没听说过?”
“骗你不是人!我昨晚还在香园前碰到过他……”我绘声绘色地又把晚上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尤其将他马子的年龄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夸张了一倍。在一片唏嘘声中,有钥匙启动门锁的声音。
“王一民……?”大家一齐回过头去,嘴巴惊得塞得进一个苹果。寝室里静得出奇,好象世界末日来临。
王一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脸肿得象床底下那个蓝球,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手上绷着纱布……真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
“你出车祸了?”李哲小心地问,问得有点卑贱。
他摇了摇头,大家也象受了传染一样地跟着摇头。王一民一定是挨揍了。
“哪个吃了豹子胆,竟敢欺侮我们弟兄。走,给那小子教训一顿来。”李哲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振臂一呼。
“走,为王兄报仇雪恨!”大家义愤填膺,揭竿而起,恰似当年大泽乡起义。
“走,走。”一呼百应,同仇敌忾,个个摩拳擦掌。
“不要走!不要走!是我该打!”王一民一句咆哮,便一头倒在床上,抱头痛哭。
大家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王一民这小子哪根筋出了毛病吧?!
10
王一民事件的发生,促进了514室的联邦调查小组的成立。我毛遂自荐,做了这个调查组的组座,然后推荐了李哲作为副组长,然后召开了第一次七人小组会议。当然王一民是排除在外的。
我做了中心发言之后,副组长又就这次事件的性质及影响作了分析。会员也个个踊跃发言,做出了一万种假设,后又均被一万零一种论证所推翻。最后一条终于得到一致通过,那就是跟踪。
从王一民的起床到小便,从吃饭到上课,从下课到睡觉,始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这段时间,他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没跟任何一个异性谈过一句废话,总是一脸的悲惨相。
一到上课,王一民便以书做掩蔽,呼呼噜噜睡得象头死驴。只有一种声音,当然不是老师的讲课声,能够穿透他的梦境,那就是第四节课下课时那悦耳动听的铃声,能将他从满桌子的涎水中拉了回来。
肖婧一反常态,这一段猫哭耗子似地对王一民出奇地好,总是有话没话找他谈,甚至借给他有关人生修养方面的书。但王一民从来没有读过,我肯定。有一回,肖婧趁王熟睡之机,将一张纸条放在他摊开的课本上。第四节课下课铃一响,王一民慌乱中将它当作废纸擦了嘴角的涎水,气得肖婧的脸变成了牛肉,只好一跺脚,甩头气鼓鼓地走了。
我弓身从课桌下找到那张脏兮兮的纸团,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些惊心动魄的句子。当然,这将成为本室的第一手新闻材料。打开一看,我当时就傻了眼,里面除了一张晚场7点的电影票之外,什么也没有。神经病!
又到了周末,小组对我那夜的所见所闻开始动摇和产生怀疑。那一定是幻觉,不然,王一民的尾巴不可能藏得这么久?王一民那早的遍体鳞伤,也只好以歪打正着草草结案。
调查小组到此也就完成了它伟大的历史使命,宣布解散。
校礼堂里正放映《夜幕下的黄色幽灵》,我是拒绝看这种鬼电影的,导演好象是利用电影这一媒体在嘲笑我似的,于是,我躲在被窝里读卢梭的《忏悔录》。李哲和刘彦带着各自的女友到舞厅去疯狂去了,王一民坐在窗前闷闷地吸烟。烟霭笼罩着他憔悴的脸,显得那么的消沉而且落寞。
“老沫,抽一枝,怎么样?”王一民扔过一枝万宝路,居然这档次!我讶然。
“怎么不去看电影散散心?”我放下书,点燃烟,问得自觉有点荒唐。
“没兴趣。你怎么不陪苏姗去看电影?当心有人挖你的墙脚?……”王一民的悲天悯人,给他平添了几份成熟的气质。他的说话,他的深沉,他的感情发泄方式,不再是唐·吉诃德的那个仆人了,令我肃然起敬。
“走,到外面去聊聊。”我扔下书,系好领带,将钱夹塞进西服口袋里,两人并肩走到校外街上的紫梦小酒店。
“小姐,两杯白兰地。”他优雅得上我吃惊。
“你很忧郁,告诉老兄,那女人是谁?怎么不带出来玩啊?”我引蛇出洞,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真把那女人带到宿舍来,不吓得大伙彻底跳楼才怪。
“她有老公……”
“有夫之妇,你想做于连第二啊?”我诧异。
“……”他苦涩地笑了笑,青色的烟雾吞噬了他青色的脸。“其实,你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你知道吗?女人+男人,或者,x个男人+y个女人便等于爱情,这当然只是整个算式中的一个求证过程,其最终的值,便是千千万万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在一起。因此,两个男人分享同一个女人的爱情,应该是合理的。于连没什么不对,只是先行一步而已。”
“你不觉得,你这是在玩火吗?”玩火者必自焚,我杞人忧天。
“也许,你没有真心地爱过一个人。真正的爱情是不顾一切的:法律、道德、灾难和不幸,那种在沙漠中同行的爱侣,甘愿以自己的鲜血换取对方前行的路,才是真爱。不渗透金钱、地位、权势、也不苛求对方的缺点与不足,他们的心里只容得下一种情感,这种情超尘脱俗,这种爱舍我其谁。可是这世界上这种无私的崇高的爱太少太少了。大凡都是用金钱门第手段和欺骗等等等等形形色色的方式,胶水似的粘合在一起,貌合神离,松散而又勉强。人,悲剧性地创造了一个非人的世界。所以,我要否定它。”
蓦地,我觉得他崇高而又卑微,神圣而又悲壮,象个传教士在殉道,“你的哲学好象听起来有点虚伪。”
“虚伪是一种智慧。这世界处处布满了陷阱,张开嘴巴等着那些诚实的人往下跳,而虚伪者则巧妙地绕过它。也许我们太诚实的缘故,因此,弄得自己处处四面楚歌,危机四起。”
“生命的渴望与冲动,是无法用道德律来制约的。”我激昂得连自己都有点吃惊,而且与王氏哲学殊途同归,这大抵也是我大学四年与他建立感情的深层根源吧。
“也许是我们的桎梏太多,所以才渴望放纵一下。弦绷得太紧,其音难全,其音难久。”他一脸的严肃,喝一口白兰地,又扔给我一枝烟,“……情欲,是无法也不能扼住的。几千年的封建枷锁,都无法锁住,更何况我们所处在的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唐璜、于连与安娜·卡列妮娜,他们放纵自己的爱情,放纵自己的性格与悲剧,他们所追求的自由生活,正是一种人性的表现,一种淋漓尽致的人性表现。……”
“我们拒绝放纵,那是因为我们惧怕,惧怕什么?惧怕人们通常如描绘的那种放纵的因果。认为做了第三者,就必遭世人所唾弃;认为陈仓暗渡背信弃义就会遭天谴。”
“其实,悲剧的产生不是因为放纵,而是因为节制。产生放纵的悲剧,穷根究底,那是因为违背了节制的教义而使其变得不幸起来。生于压抑,死于自由,就是这个道理。”我的悟性是完全能理解和同情王氏理论,这些都是他与她苟合的理论基础。我欣赏他的风度。
…………
几杯酒下肚,肚里翻江倒海起来。屁话一大堆,放个不停,跟拉稀似的痛快淋漓。王一民面前的两瓶白兰地已是底朝天了,他嘴里还在嚷来酒。
“不用喝了,明天再来吧。”
“痛快,真是痛快!”我俩相互掺扶着,诅咒着这世界的混帐,和一切混帐的逻辑与混帐的观念。
“瞧,老沫,哈哈,你是偷了苏姗的胭脂抹在了脸上吧?你醉了?……”
“没醉。哈哈,你照照镜子,那叫什么,那叫关公。哈哈哈哈……”
校园里象刮起了一场九级台风,所有的门窗玻璃都在噼噼啪啪作响。真是一笑倾城。
11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晚啊,美丽得令人心颤的夜晚。
夜之羽衣下面充满了诱惑,天使就在我和苏姗的头顶,偷听着我们罪恶的呓语,亚当和夏娃早已被逐出了伊甸园。我想,我这肯定完了,彻底地崩溃。面对苏姗的诱惑我无从抗拒,又无法面对罪恶而不罪恶。
我于是站着,吻她,浅浅地吻她……
从第一声在黑暗中的轻唤,与阅览室里的一个偷眼,便注定了爱的道德与罪恶同在。那柔软的腰肢,如天空中的云彩;那黛眉,如春山渐隐渐细;那黑色的飞瀑哟,如一场温暖的雨,将我深深地淋湿。
我于是跪着,吻她,深深地吻她……
黑色的十字架就在我的唇前,我吻着她那潮润的罪恶了。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显得慵散的欲望,在这一刻怎么会这般炽,这样烈。也许是爱罢,爱能克服一切,爱无所畏惧。“我爱你,苏姗,真的,苏姗,我爱你,让我下地狱下炼狱吧,我都可以,只要这一生能与你相守相拥……”
我于躺着,吻她,狂热地吻她……
苏姗伸出她那宛如常春藤般的手,缠绵着我,抚摸着我,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傻傻的情话。彼此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地球已经停止了公转,快速运转的只是我们的快乐……
这一夜苏姗完成了一个女人所必经的伟大的历程。她显得骄傲而又自负。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心急。”是苏姗的室友在门口一齐叫喊。
晚自修回来的女生,一个个鬼头鬼脑。我们惊慌失措,又满脸通红。
我回到宿舍时,那般家伙已经鼾然入梦。只在李哲那个“土匪”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没有睡,而且绝对的孤枕难眠。牛仔裤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个充满了臭豆腐味的宿舍了。
王一民的床铺再一次空着,象一个放了气的皮球。
第二天是周末,李哲这小子破天荒邀了我到医学院去。这还是我到武汉四年第一次来这医学院,真有点冤。李哲将我拉来医学院,意欲何为?我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
天空湿漉漉的,好象就有一场暴风雨。我们疯疯癫癫地狂奔到医学院女生楼时,牛仔裤一个奇丑的室友接的驾。
“谢琳?她去白天鹅舞厅了。”她满脸的沮丧,看起来比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跟谁?”我怎么听土匪那话里都有股酸味。
“我们不认识,好象以前从没来过。听谢琳说,那人可帮她留城……”她的安慰显得多余而且笨拙,“你不要难过,想开点!……”
“哼哈~~~~~~”,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李哲把我的心都笑碎了。他手中的那一枝娇嫩的玫瑰,从三楼划一条优美的虚线,不见了。
白天鹅舞厅里红男绿女一个个象患了虐疾似的,不停地抽搐抖动,一名下三烂的歌手张着鸭公似的嗓子狂呼乱叫。整个光斑陆离人影绰绰的舞厅就跟但丁笔下的炼狱一样。我一眼就发现李哲的牛仔裤正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家伙,旋转在舞池的中央。我相信,李哲也发现了,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的牙齿撞在一起,格格地发响。我恨不得冲上去,在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上饱一顿老拳,替土匪伸一口冤气。但我克制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知土匪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我找一把椅子坐下来,想象着她用搂抱李的姿态同样搂抱别人,李怎么想;她用望李时的情意绵绵同样传递给别人,李又怎么想;她用甜甜的吻诱惑李时同样诱惑别人,李还会怎么想……
一曲下来,土匪很风度地迎了上去。我真的从未见他这么风度过。“小姐,请赏脸跳一曲!”
她什么时辰患了耳疾,仍腻在那头非洲猪怀里,用十二分的娇柔说,“达令,我们走吧?”
“小姐,请跳一曲。”土匪的第二个动作看起来特别扭。
“你小子真不识相,没见我朋友不想跟你跳吗?”那头非洲猪冲着李哲怒吼。
我再也坐不住了。“哼!你也配说识相。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她的前夫。你只配喝洗脚水!”
他一时傻了眼,没料到半路上会碰到两个程咬金,而且一个是带引号的前夫。谢琳急得象只被人追赶的狐狸,狼狈不堪,“阿南,不要听他们的,两个疯子,胡说八道,我从来不认识他们……”
她的辨白显得滑稽可笑,我于是纵声大笑,笑得她毛骨悚然,“我可认识你,谢琳,不要忘了,去年的今天,是谁带你到二附医做的人流?是他,李哲!你咯b*子,还有脸说不认识我们……”
我总算替土匪出了一口恶气,只见那头非洲猪已变着一根木头,绝对的朽木,不堪一击,我拍拍他的肩膀,“老兄,今天她这样背叛我的朋友,总有一天,也会同样背叛你。她现在只是在利用你,因为你现在有利用的价值……”
我的话掷地有声。说完,便拉着李哲扬长而去。胜利者是我,失败的却是李哲。
雨水淋湿了我们的头发,李哲故做潇洒地扬扬头。是谁?在哼一支伤感透顶的歌。
“老板,来两瓶白酒!”李哲在叫。
“白酒?”见鬼,我连白酒都听不懂。
12
苏姗从外贸局实习回来,跟我唠叨了半个晚上的传奇。我心里却有十五个吊桶似的,总担心李哲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次从舞厅回来以后,就再没见他笑过。有几回李哲从五楼楼顶望下去,对我说,“你说,在地上铺一块画布,一个人从五楼楼顶跳下去,那鲜血绘成的画,将会是番什么样子?会不会成为绝代佳作?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他说这话时的从容不迫,使我心惊肉跳。
这几夜看见他又在忙忙碌碌在写什么东西,辞典翻得哗哗作响,蜡烛烧了一枝又一枝。我心想,他一定是想将遗书写得壮烈一些激昂一些更能体现他的才华一些,好让我们在他死后为之扼腕为之叹息,“唉,要是土匪还在,现在肯定独霸文坛了。”
那一晚,李哲邀了我们514除王一民以外的全体成员,开到梦园大酒店撮了一顿。那是最后的晚餐?我们的犹太将永远出卖了。刘彦那般低iq是到死都无法弄明白这顿晚餐的真正含义,只是一味地狼吞虎咽,烂醉如泥。
我几次望着李哲,悲情得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个美丽的世界就要离开我们无限纯情的李哲了。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也不能睡。
“臊他妈的水电科,没到熄灯时间就关灯,那帮饭桶,一定神经失常了!”走廊里有人在吵嚷在谩骂,接着便是酒瓶的砸裂声。李哲的鼾声,使我始终怀疑他的真实性。
太阳照样升起,夕阳照样殒落。对李哲的临终关怀,纯属画蛇添足。我把这段悲惨的故事讲给苏姗听时,她大笑说,这种人会干傻事,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我一直没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倒是七月的阳光,好象就要从窗户里扑进来。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514成员将如同垃圾一样,扔到全国的各个角落。在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的最大任务,就是完成毕业论文和论文的答辩。
我的论文要归功于土匪的点化,选题似乎有点超出了文学老师的命题范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论作家的心理素质及其自杀成因》。
我在图书馆里坐了三天,才在面前这几张毕业论文专用稿纸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作家自杀的时间,姓名,自杀方式等等。
公元前23?年屈原投河自尽
1925年叶赛宁上吊身亡
1930年马雅诃夫斯基自杀
1956年法捷耶夫自杀
1961年海明威开枪
1961年杰克·伦敦服毒
1990年三毛上吊
…………
吃过晚餐后,李哲总爱坐在五楼的平台上,怔忡地望着自校门通往宿舍的路。我想他一定在幻想,幻想那路上出现一个奇迹,一个令他神魂颠倒的惊喜——牛仔裤正向着他款款而来。然而,他越是怀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期待,失望便从没有忘记过他,直到夜幕降临,他从楼顶站起,恋恋地返回宿舍时,才发觉那颗敏感的心,再一次遭到重创。
我继续整理日本近代自杀的作家:
1923年北岛武郎自杀
1927年芥川龙之介自杀
1948年太宰治自杀
1949年田中光英自杀
1951年原民喜自杀
1953年加藤道夫自杀
1956年服部达自杀
1958年久保荣自杀
1970年三岛由纪夫自杀
1972年川端康成自杀
…………
女生一舍有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真的酷似医学院的牛仔裤,李哲告诉我时,我绝不相信他的鬼话连篇。直到那天在食堂里打饭,发现这一奇迹,我真的吃惊不小。那装束,那秀唇,那小巧的鼻梁,那多情的眸子,那走路的姿态,那一举手一投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的两件同样的产品。
她买了两份菜,放下一条凳子,低头默默地吃。李哲也买了两份同样的菜,坐到同一张桌子上,用眼悄悄地窥她……
吃完饭,她走了,留一桌落花流水给李哲,他的饭却是那么难咽。我只是偷偷地笑。
我想起,1925年,与邓肯分手之后的叶赛宁,在他“自挂东南枝”的前一分钟这样写道:
“再见吧,我的朋友,别挥手,别说话
别伤心,别皱眉
在这样的生活里,死亡不算什么新鲜事
当然,活着也不比死更美”
13
交完毕业论文的那天,天晦暗得跟条死鱼似的。从系办公室回来,我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会不会出什么事?
活该那天会出事的,514寝室里围着一大群人,我拨开人群,见李哲那小子还在,我就长长的吁了口气。见一年长的男人正在收拾王一民的床铺、书籍、衣物……
王一民?
王一民死了。死在洪山的花园别墅里,死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当然也包括那多情的女人。对,是煤气中毒身亡。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淌尽了最后一滴情感的血,跟着他的阿特洛波斯女神走了。
他走得那么从容,那么匆忙,那么突兀,象是从教室里逃课一样,逃了出去。这次却逃得远远的,逃出了人间的幸福和悲剧,爱情和忧伤……
“王一民!~~~~”我惨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我仿佛又看到他从校门口的那条水泥路走来,又从那条路走去,那么孤独,那么萧索,风吹乱了他那潦草的头发,那黑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变成了满园的黑森林,满园的黑蝙蝠……他一定是忘记了来时的路。
王一民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我从他的床铺底下找到了一张纸条,是那个女人娟秀的笔迹:
…………
你这几天又没有来,我感到自己的心已被人抽走了。脑子里除了你,我装不下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在沙发上看书,我会走神;走在商场里,我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旁……
一民,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控制这份情感了,它正如洪水泛滥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我知道这是有罪的,是不幸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但我想你,我好想你,一民,但愿我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能和你一起度过,拥有你,也被你拥有,在你怀里,将脸贴在你胸前,听你有节奏的心跳,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快慰。我感到安全,感到满足,有如劳乏的小鸟回到了舒适的窝,有如远航的小船回到了平静的港湾,我多想永远永远就停留在你的港湾里,那怕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
那女人一声声凄怆的呼喊,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破碎,肝胆在一点点地撕裂。她的心在挣扎,在祈求,在呻吟,在一遍遍地祈祷,王一民,你听见了吗?王一民,你能对这样一个女人无动于衷吗?
不能!这正是王一民悲剧产生的根源。
我后来大病了一场,在校医院吊了三天盐水,病情才有所好转。苏姗每天起床铃一响,便从女生楼跑过来,打开水、买早点、整理什物。然后又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将我脏兮兮的被褥展开,透透气,又将我拉到街上,说是有益于病体的康复。
“我们去算个八字,怎么样?”她问。
“我是个典型的马列主义者,不相信因果报应的宿命思想。看你,还挺唯心的。”我笑谑。
“你不信?你不信?”她惊讶地扑闪着那长长的睫毛,“那你为什么写那些‘一默如雷’,‘放下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句子?”
“那是自慰。”
“老沫,你说,我们有缘份吗?”
“傻瓜,没缘份,没缘份我们今天怎么会走到一起来。”我用手指刮了刮她小巧玲珑的鼻梁,她将头悄悄靠在我的胸脯上,幸福地让时光流转。
(未经作者许可,严禁复制与转载)_
创作于2001年6月邵水之滨
-全文完-
▷ 进入许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