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中的那张脸,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对它进行描述,是黯淡,或憔悴,或沧桑。
那张脸,褪去所有的表情,只剩眼里淡淡的哀痛与惆怅,那双眼睛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谁又能知道。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那双眼,为何却不是自己的?
我本该是一明媚如霞的女子,即便没有美若桃花的脸庞,可我的笑容却灿若朝阳。我本心净如水,不谙世事,尘缘未染,深居在我的影涯山,过着安静如仙的生活。你不该如此冒昧地闯进这座山,然后打扰我的安静。
影涯山的蝶,自你来之后,总是围着你的柳笛欢舞,忘了归我的蝶澜居歇息。我循着你的笛声,在沂潭边找到我的蝶。流水淙淙,花香萦萦,彩蝶欣舞,却只是你如此悠扬柔缓的曲子一个陪衬。我诚服,也在那样的声音里陶醉了。
曲毕,你收了柳笛,踩着金色的余晖,缓缓向我走来,脸上是狂妄的笑容,我的蝶依旧在你身后翩飞。
我是喜欢你的笛声的,但却并不喜欢你这个人,你狂妄的笑让我决定给你点颜色看看。在你还未到达我面前,我吹了一串响亮而奇特的口哨,丢给你一个暧昧的笑,然后拂袖离去。我的蝶拥在我的身后,让你看不清我的背影。
你在沂潭边搭建的那么结实的竹屋突然散架,你圈养的野兔不知所踪,你精心雕凿的石亭一夜之间成为一片废墟……于是,你如我所料地出现在蝶澜居外。只是你那含笑放肆打量的眼神再一次让我不快,你不是应该怒气冲冲地来指责我吗,你为什么还要笑,是不是觉得这一切还不够?那好,我再让你享受享受。
踏进蝶澜居,在你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你的身上已全湿。我看着你湿答答的头发贴在你湿湿答答的脸上,抱歉地一笑:“对不起,我忘了把我的沐浴残水放好了。”
你故作潇酒地甩头,把脸上的水甩掉一些,笑着说:“没关系,在下早做好心理准备了。”
引你到后院凉亭小坐,我为你沏茶,笑盈盈地放在你桌前,语气温柔:“公子,请喝茶。”
你微蹙着眉,迟疑着。
“怎么,公子不敢喝?是怕我……”
未等我说完,你端起茶,一饮而尽。
我看着你脸上的表情,满意地笑了。
你一辈子都没喝过如此“美味”的茶吧?
“公子,感觉可好?”
“不错,此生难忘。”
你咂咂嘴,故作回味。
“那以后就多请公子品品此茶咯。”
“呵呵,不必客气。今生能够喝一杯已是前世积的福了,又怎敢奢望第二杯呢?”
“公子何必如此客套,以后常来坐。”
你还真不讲客气,说常来还就真的常来了。即使每回来必遭我没完没了五花八门意想不到的恶作剧,你还是一脸笑容仿佛这是件很享受的事。而我,乐得有个傻瓜毫无怨言地被我捉弄,还可以听到动人的笛奏,居然对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你重新搭建的竹屋,成了我常去的宝地。竹屋里摆满了的五花八门形态各异的竹雕,我心里一直暗暗赞叹那样精巧的雕功,细致的纹理。壁上挂着的画,画的是我从未过见的世界,以前也听师父说过,但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繁荣与热闹。而这些画,却让我仿佛自己置身其中,比一个华丽的梦境还要让人憧憬。你说你是从那里来。
我的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新奇与向往,可是师父曾嘱咐过,如若她没有回来,我就一辈子都不能踏出影涯山半步。她说:“蝶澜,不让你出去是对你好,这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师父下山去找师兄已有两年之久了,他们的消息我一点都没有收到。但是我相信他们不会有事的。师父说,如果她不在这世上了,影涯山的蝶也就没有了。那些蝶,它们依然舞得欢欣。只是它们不会告诉我师父的归期。
我在你的竹屋里流连忘返,你笑,说:“丫头,过完这个夏天,我就要回到我来的地方了。”
“你要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以为你会一直在这里让我欺负。是不是受不了我的欺负所以不理我了,那如果我不欺负你了,你还会离开吗。我垂下眼,不让你看到我眼里的难过。想要说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怎么,丫头,舍不得我走啊?那你就留住我啊!”
我甩给你一个恨恨的眼神,不语。
“丫头,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好啊!”想了想师父的话,又低下头,哀哀地说,“不好。”
“怎么了?”
“我不能走。”
“那算了吧,丫头,不为难你了。”
“哦。”
你很善解人意,居然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走,却没有听出我的闷闷不乐。
这个夏天,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背着简单的包袱,我送你下山。
“丫头,你好像很久没有为非作歹了。是终于有点良知了还是对我有意思了?”
“我现在希望你快点滚出我的视线!”
“哇,这么凶,那我还是滚快点。我走了。真的走了!你确定你不留我了?”
“滚吧,滚吧!”
于是,我就只能看到你的背影了。我吸吸鼻子,转身。这样,就连你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你走后不久,我就从蝶澜居搬到你的竹屋。你的竹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些竹雕和画,是唯一可以陪伴我的了。我的蝶,在你走后的第十二天,一只也没有了。它们安详地躺在花间,展不开翅膀。我把它们一只一只捡起来,那么多的,我都不知道我捡了有多久。它们全都葬在沂潭边,从竹屋的小窗里一眼望去就能看得到。墓很大,很美,我的蝶那么美,它们住的地方也一样要很美。墓前立了两块碑,一块是师父的,一个块写着蝶澜。影涯山从此没有了蝴蝶。蝶澜居也被我一把火烧为灰烬。
我在你的挂着的画里,看到了我。藏在角落里,那么多,你应该画了很久吧。可是我以前都没有发现。还有你的柳笛,我知道你是故意留下的。我现在也会吹了,只是曲不成调。
师兄半年之后突然回来。我坐在竹屋的小窗下,看到他跪在蝶冢前,痛哭失声,我走出竹屋,静静站在他身边,默默无语。
师父是因他而死,他理当如此悲痛。师兄抬头,泪眼迷朦,他看到我,轻唤:“蝶澜,蝶澜……”我没有应他。他肯定以为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象,我听到他说:“蝶澜,师兄对不起你,师兄一定会杀了柳笛为你和师父报仇!”
柳笛,是你的名字吧!我记得你说过一次,只是我从未唤过你的名字。师兄说要杀了你,师兄说你杀了我的师父,他还以为我也被你所杀。
荒谬。
我不想理他,他竟然没有看出墓碑上的字是出自我手。我甚至觉得他的眼泪与伤悲都是虚假的,师父,是他害死的!如若他不任性下山,师父不去寻他又怎会出事?
我冷冷地丢下一句:“你不需要为我报仇,谁都没有杀我。”
然后转身步回小竹屋,紧闭房门,任师兄将门敲得震天响,我毫不理会。
“蝶澜,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蝶澜,你开门啊,你说话啊。蝶澜,我是你师兄,蝶澜……”
他的声音终于止住。但是却没有远去,应该是坐在门口。他以为他这样死守,我就奈何不了他,我终还是个凡人,总要食饮。只是他不知道,自师父死后,我未进一食,却依然毫无不适感。
这场相持,输的只能是他。
次日清早,我竟然听到了你的声音:“蝶澜,她,她出什么事了?”
你也是看到蝶冢的墓碑了吧?你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是因为担心吗?
不见应答,却只听到师兄愤怒的拔剑声。
我依然平静地坐在屋里,不管外面的刀光剑影。斟茶自饮,坐等谁胜谁负。
半盏茶后,已没了刀剑相击的声音。
“你已经杀了我师父,还要对蝶澜怎么样?”
“没错,你师父是我杀的,可是蝶澜,我没有动她半根头发。”
师父竟真的是你杀的,你竟亲口承认了。
茶杯从手中跌落,在地上开成一朵参差的花。
“谁在里面?”
你听到了屋里杯子摔碎的声音。
“蝶澜。”师兄淡淡地说,声音里却满是急促,看来受了不轻的伤。
你惊异,“什么?!”
沉默,死寂的沉默。
我慢慢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打开门,静静地看着你们,然后说:“你们进来吧。”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不理会你们的诧意与不解,我径自转身进了屋。
“师兄,你应该知道师父是怎么被柳公子杀害的吧?!”
“是。”
“那么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会被他那么轻易就杀掉吗?”
“……”
“柳公子,我师父是故意让你的对吧?”
你满脸惊诧:“你怎么知道?”
“师父跟我说过。她说她欠的,该还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是你。”
“师父欠他什么了?”师兄很不解。
“他的母亲,是死在师父手上的。”
“可是我并没有要向她报仇,她……”
“不用说了!我知道。”我打断你,深深地看你:“即便是她找你让你杀了她,即便你是不小心误下的手,但她毕竟还是死在你手上了。这本不能怨你,你没错,是师父太过固执,可是,对这件事,我无法释怀。”
如果,我不认识你,如果我们仅仅只是认识,而你不曾陪伴我那么久,如果你在我师父死后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一再出现?你还嫌打扰我不够吗?我深吸一口气,好久才缓缓开口:“所以,请你们离开。师兄,你养好伤也走吧。”
“蝶澜。”
“蝶澜。”
我不再理你们。不要唤我,我已不是蝶澜,从知道师父是你所杀,或者从我埋下我的蝶开始,蝶澜也随着一同埋进去了。
竹屋在你们离开之后不留痕迹地消失,连同那个叫蝶澜的女子,一齐销声匿迹。影涯山,也不再唤影涯山。
蝶澜,成了一个传说中的女子。
逝去的,错过的,都放开了。丢弃了,重生了。
我已不是蝶澜,我是残月。从蝶冢出来,成了遗落在凡尘烟雨中的市井女子。
我的对面,是你们柳家大院。但是,你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已不是蝶澜,而你,走遍千山万水去寻你的蝶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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