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走到若即的尸体旁边,把雪从他身上轻轻掸掉,温柔地梳理着他错乱的头发,手指似水一样在他脸上滑动。一滴晶莹的泪钝重地落在了他柔美的脸颊之上。
(一)
那是1952年的冬天,那年的雪下的很大,成片成片的雪像百花园中的花同时抖落了花粉一样努力地向下坠落。若离站在破旧剧院的舞台上,因为刚练完功,嘴里喘着浓重的粗气。心里有太多的不安。他跑到剧院门口,白色的道路像水袖一样向着东方蔓延开去,那样的洁白,却又那样的刺眼。
剧院名叫万花剧院,抗日战争时,这里常常唱着为弘扬保家卫国而改编的戏曲,那是这个剧院最辉煌的历史。之所以说历史,是因为这里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如今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早已不再有人来看戏了。偶尔,顽皮的孩子会趴在残埂断垣上看着若即一下一下有力地翻筋斗和把水袖一圈一圈稳重却又力道地抖起来。若离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进了这个没有人的剧院,从他记事起,这里已经是这样了,只剩下师傅若即和自己。他曾问过师傅为什么不离开,若即很生气地责备他,然后痴痴地望着舞台。
若即话很少,当然这是在他还会说话之前。他的眼睛中总是充满着大雾,一层一层地遮蔽起来,任任何人也不能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穿着血红血红的戏衣,迈着风一样的步子,轻柔地飘到院子里,水袖在手臂下翻滚。爱,恨,情,仇,此刻都凝结在这一米多长的白色丝缎上。围着院落跑圆场,一圈一圈地不知疲倦地,由慢及快,最后几乎要飞了起来,圆场总会以一个卧鱼收尾。然后喘着粗气,慢慢地站里起来,呼吸中似有因哭泣而带来的颤抖。再一次抖动水袖,尖利的声音随之从喉咙中滑出来。细腻,婉转,却又含有几分的悲恨与凄凉。这种状态会持续很长时间,若即躺在床上,摒着呼吸,安静地去听屋外的动静。
若即练完功回来,静静地在大堂内坐上一段时间,喝完一壶水,把戏衣很平整地放在衣橱里。那里面摆放了太多的宝贝与秘密,但不曾上锁,他告诫若离没有他的允许不准打开衣橱。愈是弥盖愈是激起小若离的好奇之心,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若离趁若即午睡,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柜子。破旧的衣橱因为年久失修在寂寥的中午发出死亡一样的刺耳声响。心跳的厉害,呼吸急促凝重。
里面是一层一层的唱戏用的衣服,颜色鲜艳夺目,最上边是经常在夜晚穿的血红的有着极长水袖的戏衣,第二件是白色的,伸手摸去,似沙子在手中流动。一件一件看去,就好像在看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同时呈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知道这是师傅一生所演过的角色穿过的衣服。最下面也是一件白色的,上面刺绣了一些细小零碎的小花,师傅从来没有穿过,没有水袖,但看起来应该有一个披风。若离想起以前师傅曾经给他讲过孟姜女的故事,看到这件衣服,他不由的想起的孟姜女。在他要关闭衣橱的门扇时,他看到了一张贴在门扇背后的照片。发旧,黑白。站在左边的应该是年轻时的师傅,清秀,妩媚,端庄,消瘦却透着坚强。右边是一个依靠着门楣,戴着一顶漂亮的礼帽,眼神迷离,嘴角似有微笑,却又带有苦涩的男人。背后是一扇豪华的铁大门,把人衬托的渺小无比。男人是谁,他没见过,但迷离的眼神却又似曾相识,陌生却又熟悉。男人的眼睛就像一张贴在了老房子角落里破旧的画,长久地停留在了那里,安静却又令人不安。
若即终于还是发现了若离曾经打开过了衣橱,并仔细端详了照片中的人。为此若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万花剧院破败后,若即就靠当初积攒下来的钱维持两个人的生计。一个戏子,尤其是男旦,一旦脱离了舞台,诺大的世界就失去了他生存的依赖。就像是鱼儿离开了水,注定要死亡。他是男人,却有着女人一样的命,他不能去承担任何男人所能做的事情,也不能从事女人的职业,于是他在一点一点地蚕食自己的积蓄。
若即盛了一些米饭放在若离的面前,自己端了一碗水。若离吃了几口后,把饭移到了他的身边。他说,我不饿,你在长身体,你多吃点,我喝水就行了。若离说,师傅,我刚才吃的太猛了,噎着了,让我喝点水,我先喝你的水,你吃我的饭。若即看了看剩在碗里的洁白的大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向庭院走去。若离跟着他来到门口,看到师傅已经跑起了圆场,每当若即有痛苦与不悦时,他总以此来发泄。扬业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依旧在耳边回荡。“要照顾好孩子,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教他唱戏,像你一样做一个成功的戏子。”若即越跑越快,无形的水袖随着他手臂摆动的姿势来回翻滚。小若离不知所措地望着发了疯似的师傅,冲过去,抱着他,哭泣着说,师傅,我们不唱戏了,我去挣工分,我养活你。若即仰着脸,泪水从眼角内无声地向下滴落,颤抖着双手抚摸着若离的头发,喘息着说,即便是让师傅去要饭,师傅也决不允许你不唱戏。现在没人听戏,将来会有人听的,戏曲是艺术,艺术是不会有生命的终结的,它会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师傅老了,还需要你继续奋斗。若离停止了哭泣,依旧抱着若即的腿,谨慎地说,师傅,隔壁李奶奶说,你以前可是有名的角,名满全城,你有很多很多的戏迷,他们都特别热爱你的戏,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帮忙。若即一把拉起若离,皱着眉头,目光中充满着恐惧与不安,似一下子揭开了尘封多年的酒,突然间打开了盖子,香气四溢,却无意间醉倒了不会喝酒的人,是那样的沉重与悲凉。若即想要说些什么,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无语,只是觉得大脑像涨潮时的海水一样发了狂地泛滥。若离能从师傅那犀利的眼神中看出怒气,他从来没见过他是这般的怒不可竭。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若离的双臂。目光中燃烧的怒火在一点一点地熄灭,转而是无奈与凄苦的神情。最终他还是说了几个字“他们都死了”,然后丢了魂似的,松开若离,一个人无助地向房间走去。当他走到门口时,若离对他喊,照片上的人也死了吗?
无形中若即感觉到死亡的逼近,他总以为把一件事情尘封起来,时间会把它打磨的不剩任何踪迹,可没想到自己埋藏了近十年的故事,会在一瞬间像脱光了衣服的少女,赤luo裸地呈现在孩子的面前。他没有回头,只是无声地站立,师徒二人定格成了一幕孤独。
若即关上了房门,他要惩罚若离。他曾经告诉过他不准打开衣橱,但他没听话,他要在院子里过上一个晚上。若离很知趣地跪在了门口,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惹了师傅生气。
熄掉灯,若即坐在黑暗的角落地任思绪翻涌。
八年前,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人有老婆,并且即将有孩子。他叫扬业。他经常去万花剧院看戏,喜欢他的青衣扮相。男旦是悲剧的,从张嘴念出第一句韵白开始,就注定了今生今世没有爱与被爱,只有痛苦与伤悲。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女人,女人说她不能爱他,因为他也是女人。后来他爱上了他,因为他以为他是女人。扬业家是该城的巨户,有着丰厚的家产与名誉。他一直是万花剧院的资助者,舞台的翻修,道具的购买,粉末的重置,都有他的帮忙,尤其是若即的行头,几乎都是扬业出资购买的。扬业喜欢若即的孟姜女哭长城,剧院把暴君改成了日本帝国主义。唱的充满的爱怜与同情。嗓音委婉动听,清脆细腻,不绝入耳,绕梁数日。
扬业妻子生育那天,他请若即在他家唱了三天的大戏。第三天,戏后,扬业单独请若即喝酒,谢谢他的演出。酒中,若即祝贺扬业得子。扬业问若即什么时候结婚生子。若即一声冷笑,道,此生难矣!扬业端起酒杯举向若即说喝,若即慢慢地举了起来,在杯与杯交接的时候,扬业紧卧住了他的手,酒杯在手中颤抖。他说,我每次看你的戏,我就决定一定要娶你,可你一卸妆,当你的男儿身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又不知所措了起来,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可我却一直深爱着你。若即是个脆弱的人,也许是多年来旦角的性格造就了他有女人一样的经不起半点涟漪。他又开始了哭泣,他说,你喜欢的是舞台上的我,而不是现实中的我,我只是你的镜中花,水中月,美丽却难得。既然要痛苦,何不及早结束,既然已摊明,我也就不隐瞒了,我与你同感,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你有漂亮的老婆,又有了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与你只是不同路上的人,注定了要分离。
次日,扬业送若即出门,并托妻子为他们在大门口照了一张合影,没想到那竟成了最后的诀别。
日军在做最后的挣扎,投降已是放在弦上的剑。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让他们疯狂,在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下,却发出了刺眼的光芒。日军对城市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屠杀。第一户就是扬业诺大的家庭,一时间血流成河。若即赶到时已一片狼籍,还有人在蠕动但已是奄奄一息了,他在大厅内看到了扬业,他把他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蓦地他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扬业闭着眼睛,无力地呻吟道,儿子在缸内,要照顾好孩子,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教他唱戏,像你一样做一个成功的戏子。然后双手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打开门,让若离进了屋来。
昏暗的卧室内,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若即把若离搂在怀里,怜悯地说,离儿,你想听故事吗?若离在若即的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出声。若即说,现在我要告诉你,我还有照片上那个男人的故事。
那个男人是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戏迷,我们是朋友,你全家被日军杀害,我在厨房的米缸内找到了你。我没姓,只有名,于是索性将若作姓,给你取名若离。你父亲临死前嘱托我一定要把你铸造成一个成功的戏子,我在为那些话努力。他叫扬业。
他叫扬业,一个叫扬业的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站在高大的门的前面,眼神中充满迷离。若离觉得他很遥远又很亲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个人是自己。但却无动于衷。现在只想睡觉,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切都是梦。
(二)
隔壁的李奶奶给若离了一个大大的包子,“和蔼”并可怜地对若离说,孩子,你师傅不能再唱戏了,现在没人听戏了,再这样下去你会跟着他饿死的。若离吃了一口包子,咬第二口时停了下来,把它揣在怀里,留给师傅。李奶奶继续说,若离,你喜欢奶奶吗?奶奶非常喜欢你,以后你常来奶奶家玩。若离笑着使劲点头。诡异的笑立刻布满了整张充满褶皱的脸。李奶奶蹲了下来,捧着若离的小脸说,多么漂亮的孩子啊,跟着你师傅受了不少苦吧,你离开你师傅吧,跟奶奶过,奶奶一个人孤单,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子,我给你做好吃的,买好衣服穿。若离往后紧退一步,坚定地说,不,我不能离开师傅。李奶奶向前移了一步,靠近若离,再一次伸出手想触摸若离,被若离一把摔开,扔掉包子跑开了。
若离再一次见到李奶奶是在一个黄昏。李奶奶拦着若离说,既然你不想做我的孙子,那没关系,奶奶一样疼你,这是我给你师傅包好的茶叶,能润嗓。说着把有大包用纸包好的东西塞在了若离的手中。若离看着奶奶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些许的酸痛。奶奶那掬褛的身躯更让若离觉得伤了她的心。
若即最近总咳嗽,嗓子时时沙哑,以前圆润,细腻的嗓音再也找不回来了。若离想要给师傅个惊喜,于是每天在师傅的茶内放些李奶奶送的叶末,那是一种极其神奇的茶叶,遇水则融,不见踪影,无色无味。若离见每次师傅饮后都会觉得舒服一阵,于是他加大了剂量,希望师傅快快好起来,教他唱戏。他要好好地唱下去,不过以后有多贫穷,戏是一定要唱的,即便没有一个观众,还是要坚持。
原以为师傅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却没想到发生了一件致命的事。
清晨起床,师傅再也不能说话了。他用了好大的劲可怎么也发不出声。他哑了,从此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响声。他疯狂了,围着屋子,张着很大的嘴哭泣着跑,摔碎的桌上的花瓶和器皿,踢翻了地上的瓶瓶罐罐,扯坏了布帘和衣服,推翻了桌桌椅椅和他的衣橱。衣橱里的衣服随着衣橱的倾倒整齐地散落于地,最后是那张照片,散漫地坠落,落在层层叠叠的戏服上面,安静而泰然。他疯了,跑了好远好远。若离在离家很远很远的一座废弃的破旧房子里面找到了他。他无声地蹲在庭院的中间,周围是疯长的野草。若离把他扶起,搀回了家。
当若离来到这个大门面前时,他就知道这里本来应该,曾经就是他的家。
若即时好时坏,精神经常紊乱,不知所踪。生活更加疲惫不堪。李奶奶再次找到了若离,若离二话没说,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后来她再没提过要若离做她孙子的事。
若即无声地离开了,留下了一封信。
离儿:
师傅去了n城,师傅在山上拣了一些煤渣,拉到n城买,那里煤炭紧缺,生活富裕。一个来回大约要一个月的时间,师傅不在时你要好好练戏,师傅回来要检查的。师傅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不让师傅去,师傅没事了,现在好了,嗓子坏了,还有双手,还能生活。家里留下的米够你一个月吃的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师傅回来。
此时已进入初冬,天气逐渐转凉,若离来到剧院门口,看着n城的方向,门前的路狭长,无有劲头,路的那一头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深的听不到回声。
入冬已来的第一场雪是在师傅走后的一个半月时下的。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无声却有痕迹。若离决定去n城找师傅,他开始担心师傅会在异地犯病,他又不能说话,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他知道n城在m城的东边,只要往东一直走,终会找到他的。
他来到n成是在冬末的一个夜里,一路乞讨终于有人告诉他,他现在站的就是n城的土地。n城也在下雪,第几场他不知道,但像m城一样纷纷扬扬,无尽洒落。他在一所医院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发现了师傅的尸体,尸体裸露在荒野内,没有泥土去掩盖,像被随意抛弃,只有身上厚厚的一层积雪。附近人的告诉他,他卖完煤后,拿到钱就无端地疯了,他是哑巴,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天也在下雪,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走,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一遍一遍地,焦急地,不知疲倦地疯狂地行走在一头黑暗一头光明的走廊内。然后握着钱饿死在了医院的门口,后来医院的人把他的尸体扔到了医院后面的荒野内,那里常常是医院抛尸体的地方。
若离走到若即的尸体旁边,把雪从他身上轻轻掸掉,温柔地梳理着他错乱的头发,手指似水一样在他脸上滑动。一滴晶莹的泪钝重地落在了他的柔美的脸颊之上。
许多年后,万花剧院再一次鼎盛了起来,戏曲就这样在谁不没有察觉的夜里像偷偷溜进这个世界的春一样,绿的整个中国。剧院的院长就是若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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