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刚醒来,还懒在被窝没有出来,结果电话铃声就响了;顺手操起耳机,里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大夫说他不行了,可他说想再见见你。”原来是战友的第三任妻子,我们只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一面,再就是前不长时间我去医院看望战友时她当时在场。
“怎么,很严重吗?”我问,可是对方没有回答,我隐隐听到抽泣声;我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我赶紧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把车开到家门口;我好久没有这么飞快的穿过衣服了。司机小刘也是军人出身,当我没用几分钟站在门口的时候,车子已经来了。我没有多说什么,就径直去了医院。
在住院部的楼道里我是一路小跑;当我推门看到战友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屋子里只有他妻子和前妻的女儿;她们已经是泪流满面,看到我都离开了病床边:“他早晨醒来了一会儿,说想见你;随后就又昏迷过去了。”
“大夫呢?”我看到战友身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习惯看到的吊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取掉了:“为什么不治疗了?为什么……”我走到战友的身边,不知道是心情激动,还是因为觉得战友不应该就这样的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声音很大;两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她们都看着我,谁也不说一句话。就在这时,战友突然眨了一下眼睛,我赶紧握住他的手。
“你……来了。”很微弱的声音,因为这样的场面我遇过已经不是一次了。
“怎么样?你想说什么?”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中再说别的已经是无济于事了。生命其实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生命的意义;因为生命在旺盛的时候体现的只是一种过程,当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的时候,生命才能体现一种生命的归宿感。
“没什么可说的。”战友硬是挤出一丝的笑容:“就是想再见你一面;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什么好像都没有留住,但是当年我们在部队的那些日子却总是在我的脑子里浮现;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的你,看到我们那些战友。”战友的气力已经不够用了,每说几句话,就要大口大口的喘气;我一直紧紧握着他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舍不得大家,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战友说到这里,闭上双眼,我发现从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这些话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自负,而且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没关系。”战友又努力睁开眼睛:“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的;你不用安慰我;想想这么些年,酸甜苦辣我都品尝过了,用你平常给我说的话,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我现在要离开这个过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战友说到这里,用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把小姑娘叫了过来。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能照顾你了;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爸爸。”战友把女儿的手放到我的手里:“你叫声爸爸,然后给爸爸磕个头。”
“不用……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孩子揽在怀里:“你就放心,我会把孩子当亲闺女的。现在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不用了。”战友说:“让……”她又把妻子叫到床前;本来我想回避,可战友摇摇头,不让我离开;他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生活了才一年多,要说对不起的就是你了;我走了你也该走了;今天我要对你说的是,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后悔的事情,但是选择你我不后悔,现在唯一后悔的是没能让你快乐和幸福。”他说给妻子的话真是让人伤感,只见他妻子扑在病床边失声痛哭,我站在一旁把孩子搂的很紧,也感觉到自己的两行热泪滚淌不止。
这时候有一位医生走进来说:“请患者家属出来一下。”战友的妻子跟着医生走了。房子里就剩下我和战友的女儿。我又从新回到战友的床前,这时候我发现战友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而且出现了腹式呼吸。我紧紧抓住战友的手,不停的在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的动了动,一切都再没有反应。我回头对他女儿说:“快去叫你妈妈,还有大夫。”孩子哭着跑了出去……
“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说。战友好像想睁开眼睛,可是我感觉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了,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再留他。我握着他的手,突然觉得他手抽搐了一下,就一切都归于了平静。这时大夫和他妻子赶进来了,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大夫例行给查了一下眼底,听了听心跳;然后回过头来,朝着我摇了摇头……
战友就这样走了;走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安静,也就是那微微闪动的眼皮让我觉得他多少还是留恋这个世界。战友的妻子和女儿这时都已经哭成了一团;我只能楞楞的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中午时分,来了不少的战友,我们开始为他整装。战友一生喜欢干净,一生都是在微笑之中;就是在弥留之际,他还给我留下那种生命最后的微笑。由于我在部队的时候在医院呆过,所以为战友搽试身体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当我解开战友的上衣,发现了胸口的那个伤疤,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失声痛哭起来。要知道,战友的这块伤疤是当年在农场劳动的时候为我留下的。
那好像是在七月的一天,我们正在田间干活;突然是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当时我正在一个土埝下,他和我在一起,他发现水快要把一大块连着树根的泥土冲刷下来,就一下子把我推倒在一边,结果土块带着树根一下子砸到战友的胸前,一条树根竟然扎进了战友的胸口。后来听大夫讲,如果要再深一点,就有可能扎在心脏上。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战友胸前的这个伤口,我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了,但是听身边他妻子说,这个伤口每到遇上天阴下雨的时候还总是在难受。不过我感觉出来了,他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妻子,因为妻子说这是他在部队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本来这没有什么,他完全可以说出真相来;可是……
战友就是这样的人;在我们那批战友中,他人缘最好;许多人说他怎么会没有脾气。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在生活中小心翼翼的人,为什么总要受到社会和生活的作弄。他得肝病我其实知道的,记得我告诉过他千万不能再喝酒了,因为酒精对肝脏的损害实在是太大了。可是我就弄不明白,一向很听我说的他,怎么这一回竟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过了三天,我和战友去为他送行;说来也是,早晨还是晴朗的天,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突然变化了,先是刮起大风,随后又下起雨来。在送葬的路上,大家都是被淋在雨水中;我知道,这是上天的感叹,是上天对一个生命最好的挽留。当时有一位战友说:“他也真是可怜,一生怎么这样的多灾多难;原说第三次有了家,他应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可谁想,他却得了个肝硬化腹水症;本来这病不该让他走的这么快的,可是他却要喝酒,谁也说不住;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为了能给生命一个交代。”其实对于战友我还是很理解的;这些年尽管我总是对他说,生命就是一个过程,但是我心灵深处知道,战友不愿意接受我这样的过程理论。因为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生命难道给社会真的就不能留点什么?难道真的就只是一个过程?那么说,这个过程里到底还有什么呢。
“给生命什么交代?”
“离开这个世界的交代。”我说:“今天战友走了,那天他对我说,他先去报道,将来到时候我们去的时候能有个好位置。”
“他真这么说的?”
“在没有生命的日子里我还能欺骗你。”我看了身边战友一眼,有去看走在最前面抱着战友骨灰盒的他的女儿:“说实在的,他走的时候你没有在跟前,你没有办法想像,生命在那一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过程。”
“你说到底是……”战友知道不应该再问我了,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再说关于生命的话题,大概他也觉得是对战友生命离去的一种亵渎。
“是一个无痕的过程。”我不知道是在给战友说,还是再给自己的心灵说。
“无痕……”显然身边的战友没有马上明白过来:“什么叫无痕呢》?”
我看了身边战友一眼,又看了看走在最前面已经成了骨灰的战友,摇了摇头,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
-全文完-
▷ 进入心灵苦渡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