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岁月常常是人生命中最容易回忆起的时光,好比挂在屋里的一幅淡墨山水,虽然看惯,仍是不经意的会常把目光投注过去。未必是远山含水的旅程,也许只是流浪江山的一个诺言。未必是青春豪气的充溢,也许只是坐看云起的一首唐诗。等到行囊用尽,风景看遍,眼中的花草凋零,渡口的蒹葭苍苍,远山古刹的晨钟暮鼓一声一声,敲打着裸露的心房;我会寻一棵老树,或者一方岩洞,乘了山野的黄昏,把自己的前路了望。说是让暧昧的思绪掠过旷野,说是让自己的书斋更加荒凉,而一页一句的古典诗词,养起来的不过是远离尘俗的傲气和在抽屉深琐的华章。
因了这样的因缘,我在西北苦寒之地有幸得见敦煌石室瑰宝。清末著名的藏书大家叶德辉,一生致力于古书的收藏校勘和刊印,学问可谓通今博古。晚年曾戏作《三恨诗》,大意是恨不读《永乐大典》,恨不读敦煌石室藏书,恨不读道藏;可见敦煌石室的历史文化地位。
是在一个秋意渐浓的下午。我沿着冷清的水泥路踅进“天水阁”的后门,相熟的老板是个中年人,因了发福越发的有富贵相;见我挑起门帘进来,慌的抓过一张报纸去遮盖手中的一卷图画。他的举动也折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在为自己从后门闯入的惭愧中隐约感到了吴老板按在手里的春秋一定非同小可。几句寒暄,几句时令,尴尬在夕阳的手掌中滑落,微笑在落叶的目录里展开,终于吴老板把前后的门关严,一张敦煌石室的宝藏穿越了汉唐,经历了魏晋,掠过了南北朝的熊熊战火和沙漠翰海的冰天雪地,在狭窄的莫高窟17号洞窟里默默等待了800多年,几世的轮回啊,才有缘在这样一个“西风门巷柳萧萧”的日落时分相视一笑。
是一幅没有经过装裱的牛皮纸,是一幅长不过2尺,宽仅1尺有余的初唐水彩。右上角一片竖白,很潦草的字迹写着“引路菩萨”四个字,画面的中心位置是水月菩萨,丰满的造型,微微回身绻顾身后一贵妇的亡魂。菩萨左手拈香炉,右手持招魂幡,脚踏祥云,在前引路。贵妇的亡魂要比菩萨的身体小好多,云鬟盛装,双手拢袖,身披红衣,典型的初唐衣饰。奇怪的是菩萨唇上颏下皆有胡须,却是女相男身。
吴老板掩上窗帘,长长的绛紫流苏从渐起的风沙里垂下睫毛,遮挡着时光和历史,掩映不住的是一室的书香,满屋的古色。拉着电灯,吴老板对我说:“这幅画是我妻子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手里收来的。那时候我们刚开这店铺没多久,资金也很紧张,那天我去到一个朋友那里看货,回来时她给我看这幅画,我当时眼拙的很,一看没有装裱,没有落款,没有题跋,跟坊间10块钱一张的赝品差不多,就问她花了多少钱。妻子说人家要2万呢,好说歹说凑了1万5才打发走,说是民国时敦煌流出来的。1万5啊,我们那时总共的本钱也只有3万块!”
“后来呢?”我问。
“那1万5,大部分是她从她娘家凑过来的,以为买下了真正的莫高窟藏品。可是老弟啊,天下那里有如此容易的事情?后来我找了带我入行的先生给看了看,说是假的。我妻子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几个月后,在绝望和自责中就去了。”
“老吴,”我想找什么话来安慰他,可是话到嘴边竟荒凉得很,惟恐说出一个字就会惊醒老吴的残梦。
“这幅画通灵啊,真的。从此我每每在上弦月时就能梦见她,是另一身衣服,宽袍广袖,跟在一群女人的后面,不发一语,只是委屈,让我见了好心酸。我想追上去问她去那里,可是我跑不动,也喊不出,她知道我在找她,从衣袖里故意坠给我一张画纸,然后就匆匆而去。我捡起来,是这幅画。”
老吴长叹一声,窗外似有谁的脚步走过,远山近水一时都淹没在这叹息里。
“我托人找到敦煌研究员的一位退休女教授,她看了兴奋得眼睛通红,说是不折不扣的真迹。她给我讲,这画应该是发现敦煌石室的道士王圆录从17号洞窟里偷出来贿赂当时的迪化将军长庚的,可能是这个满族将军不识货,流落在西北的。但是因为当年莫高窟几经劫掠,石室遗书流亡殆尽,这幅‘菩萨引路图’究竟是怎样一个来历,早就无从查考了,但是绝对是珍品无疑,和现在莫高窟藏经洞陈列馆里的一幅相仿的图画相差无几,都是敦煌艺术的瑰宝。教授劝我将它献给国家,我没同意。我总惦记梦里行色匆匆的妻子,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老吴说完,沏了两杯酽酽的香片放在书台上。我眼见蒸腾的水雾在灯光下缭绕变化,交错的时光里竟然幻成一位雍容的盛装贵妇,双手拢袖,走向一个没有路的所在。
记忆,恰如六朝的烟水,迤俪在来往的文人驿站,驻足在骆宾王的蝉声里;怀想,也不过是装点笔墨情感的一截儿钓竿,垂在严子陵难以舍弃的江湖上。尘世更替,岁月沧桑,风寒一岁岁从山中吹来,就在不经意间吹老了少年郎。荒烟蔓草的年头,还有谁肯把心底的一幅画就着黄昏展开,诉说从前的年少时光?毕竟是李商隐颠沛流离经惯了风霜,只“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四句就写完了对亡妻的掉念。
老吴木讷,说不出自己心中原有的惆怅,只是发呆。我起身欲辞,不知为何,苍茫的暮色里,那茶的香味,却是渐渐的浓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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