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因公事回了趟故乡，再一次感受到故乡的美。四月的乡村，太阳已经很有力量。几乎在桃树、梨树、杏树等植物香气袭人、竞相争艳的花期既将过去的时候，榆钱，这种朴素得和树叶一样颜色的花开始绽放了。
在弯弯曲曲的路边，在农家的房前屋后，一树又一树榆钱茂盛浓密，一枝枝一串串，象玩童颈上明亮的项圈，又象伸向空中的胖胖的手指，一片又一片圆圆的栉次鳞比，绿中泛黄，在阳光下的微风中晃动。如果你这时正远离尘嚣行走于幽静而又空旷的乡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会在刹那间涌遍全身，象一束被酝酿一冬的春光，在你走出黑暗的心灵的角落时，猛然打在额间，浓重地环绕着你，心情随之豁然开朗。
对于榆钱，我有着鲜明深刻的记忆，那是在童年和少年时代。
四月来了。正是繁忙的春耕时节，田野里人来人往，说话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而村子里却一片宁静，除了爷爷、奶奶以及看家的小狗之外，还有我们这些小孩子。临近中午或者黄昏，父母还没有回来，疯了半天的我们已经饿了，但一次次抽开那张黑色的旧桌子的抽屉，一次次揭开那补着补丁的黑铁锅，总是难见到吃的。这是我童年的四月，正是绿肥红瘦、青黄不接的季节。这时我们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树梢那一串又一串、一嘟噜又一嘟噜散发着诱人味道的榆钱。这是大自然无私的馈赠，这是我们穷人丰盛的佳肴！
灰褐色的榆树皮皲裂青涩，很容易爬上去，而且由于树枝柔韧，爬到枝上也不怕摔下来。在密密的枝叶和花间，我们恣意地捋着一串又一串的榆钱，不停地吞下肚去，清香、绵甜、嫩滑，真解馋！有时上树时腰间还要系根绳子，待上去后，把篮子提上去，边吃边摘，篮子摘满了，交给奶奶或者下地回来的母亲用净水淘过，拌上老面粉，撒上盐巴调料，放在灶上蒸过。十几分钟后，掀开笼盖，会有一股醉人的香甜弥漫厨房。这时，盛上硕大的一海碗再拌上早已调好的蒜汁香油，难得的美味便成了。一入口，便有一种滑滑甜甜的感觉直沁人心脾，然后便不能停箸，直到肚儿滚圆仍意犹未尽。尽管那面总是又硬又黑，但在这一段时日里，我们却因此而忘却饥饿，使得童年充满了烂漫天真与欢乐！
后来关于榆钱的记忆是在春光老时。那是在少年时代，该是小学三、四年级吧！临近中午，没有放学，只是在课间而已，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了。在学校门前的那个大坑塘边，一些晒干的榆钱被风吹到角角落落里，我们就捧起一把又一把，反复揉搓，留在手里的是榆钱中间的那粒粒小种子，塞进嘴里，用力一嚼，嗯，香！
这已是生活深处的故事了，在我从古朴的乡间走向城市的路途上，此情已成追忆。
多年以后，在城里安了家。在这里，鲜能见到高大的榆树，更难闻到榆钱淡淡的香息。这里景色不错，时时有花，四季长青，但很难让人感到春光的力量，要是少年时代在放学的路上，猛一抬头，树发芽了，花儿开了！春天来了！而在城里却总是有种麻木，常常觉察不到春天的真正到来，倒是春光易逝，还没深切感受呢，夏天来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朱自清《匆匆》）
这些年，有时回到家乡，行走在田间陌上，很少能见到大榆树了，小的更是稀有，可能是这种树长得慢且不能做栋梁的缘故吧！还可能是一遇旱天它会生出许多虫子的原因？总之是少之又少，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速生杨，栽了一茬又一茬，这么多年了，没见到有多少成才的。偶然在荒宅陋院里见到一株无人问津的榆树，亲切感就油然而升。这些无关风月，无关矫情，它关乎童年与少年的惊喜，关乎生活与成长的艰辛，关乎时光与岁月的匆匆。榆钱旁若无人地绽放，在春光里吐芳，在记忆中摇曳，让我恍忽间找回儿时的温暖，一次又一次爱上乡村！
黄绿的榆钱渐渐由稀到厚再飞散风中。嫩嫩的榆叶开始铺满枝头，嫩嫩的杨叶开始铺满枝头。杨树渐渐的暗了，落羽杉的叶子也渐渐能碰到彼此，渐渐的密不可分，一片片的茂盛的像原始森林。走进去，抬头向上望，整个人被灵动的绿色压得渺小起来。有笑的冲动，却终于化做一滴感动的泪，轻轻滑落腮边，如一颗透明的痣。
待到小麦快成熟的时候，也是槐花开尽的时候。常常的，一阵轻风一场细雨过后，第二天清早开门，便会看到满地铺满了如雪般的槐花。那是一场春天的祭奠啊，正如之前的榆钱……几天后，风干的花便会再风中翻开跟头，然后渐渐融入泥中，化为尘埃……
当最后一朵槐花飘摇飞舞旋落，小麦也就熟透了。仿佛一夜之间，昨日还泛青的麦子，就成熟了。金黄的一大片，远远望去，确确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几千年来的庄稼人在此时此刻，心中大概都会有一份难以的喜悦与自豪吧。
挥镰的人趁早进了地，年幼的我也会早早起来帮留守的老人准备早饭。此时的早饭通常比平时丰盛些，大桶的稀饭，大筐的馍馍，大碗的咸菜，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一小筛子诱人咸鸭蛋。忙碌了一早上的人们往往就在田间地头享用了这顿“丰盛”的早饭。一早的疲劳就被这简简单单的食物驱走了。短暂的休息之后，开始装车了，高高的麦垛像小山般耸在牛车上，颤颤巍巍的出发了！
此时的我，会跟在车后拾那些落下的麦穗，然后很小心的把它闷扎成漂亮的一束一束，看着胳膊下的麦束越来越多，心中便也有了小小的喜悦。
这样的日子里，夜晚通常是热闹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会在敞荡的院子里坐下，天南海北的扯起谎来，任露水打湿一身的暑气，任晚风吹散一身的疲劳。当然，也有勤快的人回连夜脱麦子，隆隆的机器声会响彻整个夜晚。
这时的我们，大都耐不住寂寞去睡觉。打麦的坪场上，清凉的月光下，那些古老的游戏会一再被我们上演，不担心麦芒的尖利，不害怕坟头的黝黑，漫野会有欢呼与嬉笑……
终于，夜深了，在恋恋不舍中童年春末的美好一天到了尾声。不远的家里有清香的被窝，和一个，甜美的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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