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爱情故事是平淡无味的，象发生在杭州成千上万条大街小巷中的爱情故事一样。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跳舞是平淡乏味的、接吻是平淡乏味的、扶摸是平淡乏味的、屁股是平淡乏味的，他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他已经踏上了一趟公共汽车。售票员走过来向他要票，他右手伸进口袋拿出月票晃了晃，一面望着售票员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说：“平淡乏味的面具。”

这一天是多么无聊，漫长而且没劲。整整一星期干下来就这么一个星期天，没想到这星期天比上班还要空虚：没地方可去，没事情可干，所有的理想都已经想过，所有的爱情都已经爱过，所有该干的事情都已经干过。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地永远长存。太阳出来，太阳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向南刮，又向北转。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万物都令人呕心。

他下了车，漫无目的的走进了柳浪闻莺。天空渐近黄昏，老朋友孙红卫就住在公园里。他抬头在鹅卵石铺砌的甬道上慢慢悠悠的沿着西湖往前走，往左边树丛中的小道一穿插就到孙红卫的家了。路灯忽然一齐大亮，天还没有全黑，丑的、好的、坏的、美的、一对对、一双双的情侣、老头老太婆等稀稀拉拉的也开始多起来。他顺着甬道继续往前走，他已经走过了孙红卫的家。他看见一间小巧的茶室，他想去茶室先小坐一会，他踱上几步，在茶室中挑了一个位子便坐下来。

他坐下来往四周一看，这茶室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顾客。象我的心情一样，他想，我今天的心情空空荡荡的就象这小茶室没有一个顾客。有顾客就有生意，有顾客就有喧嚣，就有打闹，就有矛盾和争风吃醋，就有海阔天空、吹牛拍马。最讨厌的是人，心情最好没有一个人。他慢悠悠地呷下一口茶。他望望北高峰上最后剩下一点光亮的夕照，他眯起眼睛望着那点残余的夕照，忽然他觉得好象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注意他。他继续观察那点残余的夕照。夕照好象是他的仇敌，只要他注意它，它就在天空上丝纹不动，和他对着干。他又盯了一会，夕照依然丝纹不动。他觉得索然无味便转过身，他转过身便碰上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正站在茶室外面橘黄色的路灯下，年轻、大胆、漂亮、头发很美、是个女人。

正象他观察夕照一样地在慢悠悠地观察他。他觉得有意思，便也慢悠悠地朝她看，忽然她嘴角笑了一下，他的嘴角便也跟着笑了一下，看到他笑了，她嘴巴笑得大起来，看到她嘴巴笑的大起来，他禁不住内心一阵滑稽的冲动，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女人穿着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笑过后嘴角又闭拢，但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他想，越来越有意思了，便也收拢嘴巴，眼睛笑眯眯地比她更加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吃不消了，脸颊开始红起来，她一甩头发，大着胆子向他走过来，看到她一甩头发，那付挺身而出的勇敢样子，他觉得太好笑了，因为电影里见得太多了，她走近他，差两步远的树丛边她站住，抬起头望着他。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一走到她身边，她转身就往前面走去，他跟着她，一棵树、又一棵树，一盏灯、又一盏灯，间株桃花间株柳，这是西湖最有名的风景，他正胡思乱想，她脚步忽然慢下来，他也慢下来。她终于在前面停下来。他晃荡了几下衣服，眼光随意地往两边扫了扫，站到她面前。她打量他：

“你长得很好看。”

“哦。”

“你很有风度。”

“是吗？”

“我们去哪儿坐坐？”

她朝左面看了看，朝左走去。她一低身子忽然从一丛树丛下钻了进去。他跟着钻进去时发现里面竟然有一张凳子。

他抬起头，她就在面前。树丛里空间太小，俩人几乎是身体贴着身体。她朝他看，他也朝她看。她想说话但是说不出话。他说得出话但是他不想说话。她终于主动的将头靠在了他胸前。他低下头嘴唇触到了她的头发。她圈起双手把他整个人紧紧地抱住，越来越紧的抱住，他低下头看着她，他好象在看着一架机器，怎样引擎、怎样发动、最后怎样迅速地奔跑起来一样地在看着这个陌生的、热情的女人。她抬起头来，从树叶间洒落进来的路灯光可以看到她的嘴唇正鲜红的向他渴求着爱情，她闭着眼睛向上在等待着他的爱情。

他抬起手用指头摸了摸她的嘴唇，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真有意思，象演电影一样，这个优雅的女人，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如此漂亮如此热情的女人，竟然也是这个肢势，程式化的姿势，大众化的姿势，电影化的姿势，让人扫兴的姿势。他拎起手用手指弹了弹她的嘴唇，她在他胸前娇慎地呻吟了一下，她身体软软的几乎吊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腿开始发酸，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她趴在他身上：“你还真耐的住劲，”她说。一只手同时便顺他的颈脖向胸口摸去。下一步她大概要脱我的衣服了。他一面脸上淡淡笑着，一面在心里这样想着。

忽然有人的脚步自远而来，越来越近而且伴有人声，他听出是他的老朋友孙红卫的声音。孙红卫在等他了，约好去他家吃晚饭，没想却到这树丛下来吃了这一碗饭。

她在人声的嘈杂中僵卧在他胸前一丝不动。待人声走过树丛，她站起来朝他看，她忽然很冷静的一付检察官的面孔看着他。他依然是笑眯眯的回看着她。

“你倒真是不错。”

“我真是不错？”他眯眯笑着。

“你这人很有意思。”

“我有点意思。”

“你大概知道我了吧？”

“我大概知道你了。”

“你别装了，否则你不会这样冷静。”

“我怎么样冷静？”

“你这人很坏。”

“我这人不坏。”

“不过，你这人倒真是不错。”

“我这人从来不错。”他越笑越轻松。

“哼哼。”“嘿嘿。”他跟着笑着。

“算了，我们走吧。”“我们到哪儿？”他笑得很含蓄。

“我们快点去，他们在等我们了。”

“他们在等我们了？”

“刚才他们在找我们，太迟去他们就真的生气了。”

“他们刚才在找我——们？”

“快走吧。”她拉起他的衣袖钻出树丛，“孙红卫他们一定在笑话我们了。”

“孙红卫他们在笑我———们了？”他忽然不笑了。

“今天他们在搞一个大型家庭舞会，说你是王子，我是公主，说一定要把我介绍给你，我就先来认识你。我一直在等你，今天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我要抛开人们的影响，亲自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急匆匆往前走，嘴里断断续续不停地向他说着：“我安排了这一切。我就这样先认识了你。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是的，会大吃一惊的。”他凝起眉头仔细地重新打量这个拉着他的女人。

“你大吃一惊了吗？”

他望着她。慢慢的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我吃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