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阳光落到树精身上,缤纷的色彩交替在她的身体上闪现,像一个肥皂泡,破碎了,在消失,成为一滴水珠,一滴眼泪,落到了地上,不见了。
——安徒生
在我故乡的山坳里,有一棵几百年的古枫树,它曾是故园一道靓丽的风景。古枫树有几层楼那么高,腰身需四五个大人合围才能抱住。古枫已是饱经沧桑,底部有一大洞,洞有半个人高,可容四五个小孩在里面玩耍。
阳春三月,古枫树根根枝条吐新绿,对对鸟儿唱新歌。这时候树上的喜鹊就成群结队地在树权间筑起了巢穴,接着就开始孵化。喜鹊的叫声清脆悦耳,听起来令人舒畅,这喜鹊的叫声颇令大人们欢欣的,据说,从这里出远门听到喜鹊的叫人,人是要交好运的。当然,走古枫树下走过的人,都能听到喜鹊的叫声,究竟能不能交上好运,那该另当别论。
每到夏季,枫叶的颜色介于红和绿之间,失去了春日的红艳,夏日的阳光无情地将这位“枫美人”晒黑了。村民们都喜欢到那棵枫树下乘凉、闲谈,过往的行人,也总爱在那棵古枫下落担歇脚。古枫不仅枝桠发达,而且树叶茂密,有如一位得道的老道高高地擎着一柄巨伞,巍峨地站立在哪里。
到了深秋,枫叶红了,那些老叶卷曲,迎接萧瑟秋风时,十月小阳春又给了枫树喘息的机会,在那几日里,红叶奋力向上,做最后的拼博,在老叶沉闷颜色的衬托下,顶端的红叶益发显出不同凡响的红,引人瞩目的艳。秋阳照在古枫树下上,映得下面的整个山坳都是红的,树叶间筛下稀疏斑驳的光影,在地面上晃来晃去。秋风一起,片片血红血红的叶子就走树上飞来,象蝴碟一样纷纷扬扬地四处飞扬,我们几个拾柴的孩子就在树下扫起一堆堆老高老高的枫叶回家。
隆冬时节,肆意的寒风从山坡上冲下来,狠命地摇撼着古枫树,摇着枝条瑟瑟发抖,枫树就发出低低的叹息似的。
人们对这棵古枫也颇是尊敬,周围好几个村子里的孩子都认它做干娘,可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象古枫一样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或是为了借古枫之灵气为孩子遮阴积德。树下的路两旁也栽满了指路碑,大都是“箭来碑挡”之类的,旁书“左走牛马司,右走陈家坊”或“左走黑田铺,右走两市塘”,有一块巨大的碑,已斜立一旁,上面的文字只依稀可见,有民国某某年字样,可能是民国时期立下的碑,那碑至今还保存完好,好久没回家看看了,不知那碑文是否还存。
人在岁月沧桑中老去,树下季节交替中荣枯。据说,古枫得日月精华,得天地之灵气,已附着一树精。至于枫树精的传说,我小时候就听我祖母讲述《西游记》时就听到过,听到过唐僧在荆棘岭上与四位年高得道的仙翁谈诗论赋的故事。然而这些丰采清奇的树精,终被随后赶来的猪八戒“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挥到在地”——可恨这瘟猪,平日里窝窝囊囊,这次遇到不会还手的山枫野杏到是大耍威风。可叹满园的竹柏枫杨,只因这一夕谈诗,一怀情愫送了性命。每想到那“根下俱鲜血淋漓”,我都不禁心酸落泪。原来树也是有灵性的。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端午节,我跟父母到外婆家去送节,一到古枫树旁,就见着那里围着一大圈人。这在平时就不可多见的。总是稀稀落落的行人走过,而且是孩子居多。这次却例外,在树下围着的都是大人类,我挤进去看热闹却看出了诧异来。只见古枫树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年轻人,大约二三十来岁,而且就点面熟,后来才想起是新邵江村的一李姓弹匠。常年走村串巷,在外奔波。
几个大胆的大人就用手去试探他的呼吸和脉搏,很多人都在问,他是不是死了?那人也不答,只是摇头说没了呼吸,脉息微弱,跟死人差不多了。也有恶作剧者,把他手拖起,用头撞击树根,那出一声沉闷的响,他终归没有醒。掐他人中,也是无用。
在路上,父亲跟我说起了一个有点聊斋味的故事来。原来,这李姓弹匠一年在江西弹棉花时,那一日也正好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路遇大雨,刚好行至一旷野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一路踉跄,跑到一千年古枫树下避雨。天上雷声轰鸣,闪电如鞭,吓得弹匠瑟瑟发抖。突然间,风停雨住,回头一望,见一绝色女子微笑着站在背后,举一柄油纸伞,弹匠正欲言谢,话未说完,一道闪电,从天落下,女子忙把弹匠推出树荫,闪电劈到树下,只见落叶纷纷飘落,一条大树枝被雷击断。书生也被震昏在地。待他醒时,天已放晴,野地里却不见那女子,弹匠知她是一位善良的枫树精,为了感谢她,他就睡在突出的树根上守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第二天晚上,弹匠发现那位女子向他走来,手提着东西,原来她带来了食物给弹匠吃,弹匠就要带她走,她笑而不答,就跟着弹匠,一路走着,从江西一路跟到湖南,最后回到邵阳,那年月正是文革中,新邵江村山少田多,已不多见树木,惟与新邵毗邻仰山殿下有一古枫。那枫树精就栖居这颗树上,每到夜晚,行人路过,都能听到那女子的低吟浅唱,每到逢年过节,那弹匠也便不吃不喝,守护在枫树下如同死人一般。
从此以后,我每每路过那棵古枫树,我总是驻足不前,长久的欣赏不够,享受着绿色带给我的愉悦和荫凉。它那飘逸如云的身影,那灿若锦霞的色泽,那风中摇曳的婆娑,总是令我心生感动,我感动那树中的女子,那女子深夜的底叹与轻吟,感动那树下的男子。
多年之后,枫树坳对峙的两山山上都长满了蓊蓊郁郁的树木。林子大了,就有人盗伐林木,为了防止有人夜晚盗伐,村里就在离离古枫几十米地地方搭了一个木屋,用于看林人过夜。我那里正在读高中,轮到我家看林子日,我就义不容辞的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因为我弟弟是太胆小了,一到夜晚,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所以,每每这时,总是我一个人提着一杆火枪,带着家里的那条小狗,拿着一个手电筒上山。在山中逡巡几圈,就躲进小屋里,蒙被而睡,听着林涛的声音,总觉得古枫树上有个女子在轻轻吟哦一些诗篇,当然,那是比诗经还难懂的句子。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听到一声轰响,那古枫倒下了。天亮时我才跑近一看,当我来到古枫前。看到巨大的古枫的躯横躺在路旁,犹如倒地的犀牛。那一地的落叶,令我伤感。翌晨,我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新邵的那个弹匠就在这个风雨之夜,平静地在十里之外的自家床上长眠不醒了。我终于明白,树是有灵性的。至于树的倒塌与那男子的死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必然,我姑且不去追究,但这个人与树的爱情故事,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家乡古枫那高大的身驱在锯子的作用下,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方木,那些粗树根,也变成了村民家中的一块块切菜的坫板,那一地的枫叶,也最终化作尘泥,流失在故园的山水田地里。
每当我回到家乡,我总是爱带着小孩,爬一爬仰山殿,下山后,便是古枫所处的位置,望着那乡民刨根时留下的深坑,一种怆恻的悲情便油然而生,嗟叹岁月无情,人世沧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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