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珍儿一直在做梦。她梦见有个青面獠牙的鬼拿一把长钩子往出钩她的肚肠,她就喊呀,跑呀。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腿让钉子钉住了,怎么也跑不动。她好害怕好害怕。四周黑咕隆咚。她觉得自己往下掉,深不知底……
有人向她吹气,那气她好熟悉。远远地有人向她说话:“别怕,别怕……”她掉在一块东西上,软软的,好暖和……。一个人向她走来。她使劲看,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到了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呵,是谁呀?她使劲想,就是想不起来……。麦垛塌了一块,露出一片天,瓦蓝瓦蓝的。妈妈在喊:“珍儿吃饭……”“哇…哇…”是弟弟哭了。她转身去抱小弟弟……,妈妈在她身上轻轻一拍:“别疯了,快吃饭!”
她睁开眼,是婆婆端着稀饭。婆婆说:“快吃吧,早下奶好喂娃娃”。她支棱着身子想坐起来。可是的脑转的和旋风似的,咕咚一下又跌在枕头上。婆婆没办法,只好爬上炕去把被子垫在她身后,小炕桌顶在胸前,这才能挣扎起来喝那照见人的米汤。
当地乡俗,婆姨们养了娃娃必须喝三天净米汤。说是得通通脏气,把怀娃娃时候挤的挪了地方的肠肠肚肚涮洗涮洗,活泛了脏腑奶好。珍儿让这娃娃闹的,三天没吃没喝。这会儿见了米汤到是满香。可是的脑昏的风车似的,咋呢也打耐不住。下身疼的象烙铁烧。两条腿合不拢,坐也没法坐。一碗稀饭喝了有半个时辰。
圪旦老婆就骂开了:“把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叫你热热地喝下奶哩,你成心和我作对。白眼狼狐,看把奶伤了我咋呢收拾你。要不是在月子里,怕我孙子受制,我毕斗耳刮抽你。”
古来婆婆打骂媳妇,那是二秃子唱青衣----正办(扮)。若是娘家有气撑厉害些的,打骂的过了头,还有人出面撑撑腰出出气。婆家就得有些分寸。
圪旦老婆怕甚!珍儿是她一小儿买过来的童养媳,下过帖子,画过押,笃定是死活由她的。想甚时候骂,就骂。想打伸手就打。解不了气,就用簪子可身上扎。特别是圪旦老汉死了以后,她的肮脏气越来越多。珍儿可就惨了。身上那拧伤,抓伤,簪眼子就从没好全还过。这一顿骂,把珍儿刚缓过来的一口气,又呛回去了。
圪旦老婆骂骂咧咧拾掇了碗筷,见珍儿没了声息,觉得扫兴,又有些怕,别再出毛病破财吧。扒开小被看了看,娃娃正温呼呼睡着呢,就放了心。临出门还剜了珍儿一眼:“不省心的东西!”
好大一会儿工夫,珍儿才又清醒过来。扭头看看这个红布被包裹的小东西:脸上皱巴巴的,象糊了一盆浆子。闭着眼,象个小老汉。心里酸酸的:这就是我的娃娃?
古话说,官凭印,虎凭山,婆姨们就凭个男子汉。那时候的女人们,不管是家境好的还是不好的,第一是盼嫁个好男人,第二是盼养个好小子。有了这两样,一生就算基本有靠。人前人后就没人敢小看。
可珍儿这会儿什么也不盼了,只是想哭。又怕婆婆看见再骂,就把头捂在被子里。她不是哭肉伤疼。凡做女人,都难逃这份罪。那倒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她是哭她自己。自打八岁进了金家的门,十七年里没一天日子是爽心的。没有好吃好穿好对待,有的是好打好骂好操劳。
小时候,珍儿吃打不过,跑到后院跳井,让全顺老汉发现给救了起来。全顺爷劝她说,熬着吧,等长大了就好了。她就一心盼长大。长大了才发现更寒心。现在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盼头也没有了。只有盼死了。一死百了。管他甚男人还是儿子,对她来说不过多一条上吊绳子。
珍儿这是初次开怀生养。村上象她这个年纪的婆姨们,早就三个四个养下一炕了。她这头一胎也是一本没法子念的经。苦水快把珍儿淹死了。可连说都没法说。她除了恨爹妈心狠,恨老天不公外,只能怪自己命苦了。圪旦老婆成天骂她妨主货,扫帚星。她不知道自己妨了谁。可二十几年下来,不光没有一天好日子,连一点点盼头都没有。她也不能不骂自己,不知前生造了什么孽,欠了金家什么,今世要来偿还。
朦胧中,她想起了爹妈,想起弟弟,想起她能记起来的许多事。想一回,气一回,哭一回。恍惚中,她看见那个拿铁钳的恶鬼又来了……
(三)
从金圪旦家出来,大和尚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本来应该回仁堂镇去,可不知怎么就走到遛马庄来了。要不是看见村口那棵大柳树,他不知甚时候才能发觉。
昨天早起,老和尚顺明把他叫到跟前说:“智儿,明天还俗去吧。你的医道已经学成,不用留在这里了。”
大和尚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犯了那桩大错要被逐出寺门。立马下跪:“师傅,徒儿有错,请师傅指教。不要赶徒儿走。”
顺明方丈态度很平和:“红尘世事流流转转,寺庙也非真方外。你尘缘未了,留此无益,该回去了。”
“可是徒儿孤身一人,还于何处?”
“子承父业,济世救人。你收拾一下,明日早起就走吧。仁堂镇那儿我已经叫人安点好了。”
临行前,师傅送他一句话:“记住,心静则安,随顺则禅。”
这会儿,他想起了师傅的这句话。也想起了作夜那毛骨发紧的场面。眼前老是产妇那张死人脸。
他想靠着大柳树歇歇。手就摸见了树上那块大疤。那是他小的时候,用刀剜下的。十七年了,他以为早就忘了那个刮着黄风的下午。这阵坐在这儿,倒象是刚才的事。
清明节,姨领着他给妈上坟回来时,隔壁土牛大爷家的珍儿,在姨家的大门道里睡着了。看那样儿,许是等了多时了。
智儿落地时,妈就死了。姨一直代养着他。姨没小子,拿他当儿子看。从小,姨家的兰儿,玉儿,都和珍儿一搭儿耍。珍儿最小,可是最会耍。什么跳圈圈呀,拉拐拐呀,过家家呀,数她能呢。也最数珍儿不好哭。
智儿很爱见珍儿。他喜欢珍儿圆圪旦旦的脸,和那铃子一般甜甜脆脆的声音。珍儿刚会笑,他就抱着她耍。珍儿学说话,他哄她叫“哥哥”!叫一声就在小脸上亲一口。土牛大娘总夸他恩耐,和个妮妮一样。智儿他姨就掉眼泪:“我姐姐没福呀!”
珍儿当然最爱见智儿。从学走路就跟在智儿屁股后头,尾巴似的。兰儿,玉儿都嫌珍儿烦。智儿则回过身来逗她:“来,妮妮,好亲。”象个小大人。
稍大些了,在一搭儿耍,智儿常向着珍儿。气得兰儿玉儿骂他外拐子。他就说,她比咱们小。珍儿攒的那些烂玻璃片儿、泥拐拐,只告诉智儿在哪。
珍儿家的饭总是不够吃。智儿经常在口袋里装几块焙干的煮窝窝。悄悄给珍儿吃。怕人看见,总要用身子挡住。甚时候吃完,他才起开。
小娃娃的游戏,大人看了不过笑一笑。珍儿天天在姨家耍。姨跟土牛大娘戏耍说:“你家珍儿爱见我家智儿,嫁给智儿做媳妇吧。”土牛大娘就说:“那可是她有造化了。你下聘吧,甚时候也行。”
两个女人的玩笑话,说过就忘了。那时候珍儿三岁,智儿八岁。后来,少大些了。两个人藏猫猫,智儿逮住珍儿了就逗她:“说,大了做我媳妇儿”。珍儿就笑,笑得好甜。
那天,智儿在门道里把珍儿摇醒,问:“珍儿,你怎呢在这儿?”
珍儿泪眼猫儿似的望着他:“智儿哥哥,你多会儿才娶我做媳妇儿呀?”
“怎呢,着急了?可得等呢。”智儿象往常一样逗她。
“等到后天?”珍儿满怀希望。
“不行。等到你这么高,我这么高才行。”智儿一边说,一边站在门框上,用手先比了一个门那么高,又比了个门顶那么高。
珍儿失望得直摇头,哭着走了。
第三天晌午,智儿从书房里下学回来,兰儿告诉他:“哥哥,珍儿让她妈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妇去了。”
“净胡说。她多会儿说来?”智儿不信。因为兰儿和玉儿经常用珍儿日捣他。
兰儿急了:“谁哄你来?刚刚地一挂牛牛车才拉上走了。哄你我是狗。”
“从哪儿走的?”
“村东头。”
“你去来?”
兰儿点点头。
智儿这才有些着急。跑到村东头的大柳树下时,已经甚也看不见了。
十三岁的傻小子,对于娶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大清楚。但知道谁也要娶。他真的准备娶珍儿做媳妇。现在,珍儿没了,他娶谁呢?
他坐在树下想珍儿。想珍儿大前日问他的话。一边想一边用削铅笔的刀子在那柳树上捅。到玉儿来喊他回去吃饭时,那树上已经开了锅口大个白疤,深深的。
珍儿走了以后不几天,他爹就把他送到鸡鸣寺去了。当时,姨不让去。可是爹说,智儿生在腊月初八,非得出家才行。
十七年里,顺明和尚教了他很多东西。念了数不清的因果。可轮到他自己还是理不清是怎么回事。特别是珍儿……
不知道在树下坐了多少时候,他想起该去看看多年不见的姨了。自从他爹死后,智儿在世上,能称得上是亲人的就只这个姨了。
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已经在树上弹撞的血肉模糊。他大概无意间重复了十七年前的动作。不由得一声长叹:“唉----”便改变主意,掉转头又往仁堂镇折了回去。
(四)
几天里,大和尚打扫了旧宅,拾掇好看病的家什。又进城贩回一些草药。再把灶火重新盘了,买回米面,安顿过日子的摊场。
虽说是一个人,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也少不得。只不过大小里说话就是了。好在这一应活计,在寺庙里他都抓摸的有些门道。他也习惯了自己料理自己,独自家过日子不犯难。思想起来,他爹送他去鸡鸣寺实在是料事在前的。
智儿到鸡鸣寺两个月以后,有一天,顺明方丈让他回家。
他问:“为甚?”
顺明说:“不用问,快走吧。”
智儿回到仁堂镇时,他爹只剩了一口气。他姨和姨夫,加上邻里乡亲一干人正张罗要去叫他。
他趴到炕头起,爹只说了一句:“要听顺明师傅的话”,就咽了气。
葬父以后,姨和姨夫帮着他把东西归置到上房里。在下房请回一户人家住进来,就便守院子。这都是他爹一手安排的。
大和尚他家祖上一直就是行医的。在他爷爷手里盖了这五间正房,三间西房的小院子。原指望在他爹手里再盖几间,弄个四合院。谁知他爷爷过世的早,该传授的手艺没传完。他爹就成了个半吊子医生。不用说置家业了,糊口都不宽裕。
智儿他妈是邻村一户读书人家的闺女。进门以后因为识文断字,帮着他爹整理了些祖传单方。生意也还红火了两年。不曾想生智儿时难产,智儿一落地,就断了气。
自古医家难治己。他爹眼瞅着自己婆姨断气没抓挠。因此上不敢自己教智儿,只是供他念书识字。送他去鸡鸣寺时,把家里的一应祖传医书秘方都给了顺明和尚。
这十七年里,顺明方丈把那些书和秘方都教给了他。还教他一一验证。为什么,师傅从来不说。他也不敢问。只记着他爹临终的话,听师傅的。
回来第三天头上,他姨来了。说智儿:“还俗了,怎呢不去看看姨?把姨想刹了。”
大和尚不想打诳语。又不想说到了村口又折回来的事。就说:“拾掇好了就去呀。你倒先来了。”
姨家的日子过的还不赖。兰儿,玉儿都已经出嫁。智儿出家以后,姨又生了个小子。也十五岁了。家有几十亩地。栓着一挂车。肥不到哪,但也不会挨饿。姨夫勤快,人又安分。儿女双全,衣食不愁。平平安安,顺顺溜溜。姨也算是难得的有福之人了。
姨对大和尚说:“既然还俗回来了,就问一个好人家的闺女,成个家,续个香火。人嘛,总得留个根。”
大和尚知道姨说的在理。可是生圪拉嚓弄个婆姨回来,他还真没好好想过。还俗的突然,还没定醒过来。也不知道为甚,总觉得娶媳妇还不是时候。就对姨说:“我十大几年自静惯了。刚回来甚也不习惯。过些时候顺手了,再打闹吧。”
姨知道智儿从小就文静。从寺里回来更觉稳沉。听他说的在理,倒也放心。不过还是说:“你先习惯的。姨慢些给你问寻。有了合适的咱再说。”大和尚只好说:“行”。
和姨叨拉中间,扯起邻居土牛家的事儿。姨没开口,眼就红红的:“可是牺惶刹了。你土牛大爷染上瘟病,你爹看不了。要到城里看病,急用二百块现大洋。你土牛大娘四处扑借不下,才硬着心把珍儿卖了。卖前先和我说来。可那二百块现大洋不是个小数数呀。姨统共手里也荷不出三十块来。急刹也没用。活活看着把个妮妮硬拉走。那天你上书房不在。”
这些话,姨在智儿出家前已经说过几次。可是一看见智儿由不住又说起来。许是因为当时珍儿走了以后智儿蔫蔫的不说不笑的缘故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姨说起这件事还是停不下嘴:“珍儿卖了以后,土牛大爷的病也没拉好了。小兔儿成了呆子。自己跑出去跌到河里淹死了。你土牛大娘想珍儿哭瞎了眼。天天擂胸捣肚,急气攻心,没几天就跳井死了。好好的一个人家就这的完了。也不知道珍儿这会儿怎呢活呢。”
大和尚想说,又怕姨追问,就打住了。
姨走了以后,他整个下午都在想珍儿的事。妇科杂症,他家传方不多。顺明师傅特传了他几个古方。还特意叮嘱:“一定要精通,有大用。”没曾想一出寺门就用上了。只不过初次验方,不知现在怎呢说。但愿不会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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