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靠近闽浙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出门来,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在脚下延伸,隐没在远处绵延的群山脚下。小时候,每个冬日的午后,母亲总会把幼小的我抱在膝头,指着远处的群山对我说,看,那座有着白色山尖的大山脚下就是外婆家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出现一种极温柔的神色。我似懂非懂,小小的心灵里只觉得,为何那一片青绿中独独有一快三角形的白色存在。
这是我关于远山最早的记忆。
年岁渐长。母亲膝头的位置已被幼小的妹妹占据。母亲那曾经属于我的温柔也转移到妹妹身上。当妹妹再一次窝在母亲怀里安然入睡时,我便搬一只矮凳,独自坐在门前,双手托腮,痴痴地望着远山。黄昏的夕照给大地镀上一层蜜色的光彩。小孩的嬉笑声,邻里闲话家常的话语声,老人古朴淳厚的笑声,牧羊人悠长的吆喝声,以及水牛在日暮下的长吟,谱成一曲动人的歌谣。入得耳来,我却感到淡淡的哀愁,第一次觉得,那一座有着白色山尖的远山,和我一样孤独着。
入了学,开始知道了山村外面的神奇世界,开始了解人心深处复杂的情感。于是知道了,母亲指着远山说那是外婆家的时候,话里掺进了一种名叫思念的东西。但我仍旧不懂青山为什么有着白色的山尖。所以当妹妹用她那纯真的眼睛望着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窘红了脸,支吾了半天,突然迸出一句话,唔,他是因为思念愁白了头发!我的话换来母亲温柔的浅笑。我不禁为自己能够想出这样的答案而骄傲。
第一次离家是去镇上念初中。因为离家远,我一周才能回家一次。离家的日子,远山给了我思念的心最深切的安慰。三年的初中生活,我从一个黄毛丫头蜕变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回到家乡,泥泞的小路依旧,沉默的远山依旧,缭远的乡音依旧,不同的是,母亲平滑的脸上却过早地出现了岁月划下的刻痕。
我仍旧喜欢痴痴地望着远山,像望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闲暇时候抱一本书坐在门外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累了看看远山,我烦躁的心就奇迹似地平静下来。母亲偶尔也会坐在我旁边和邻居闲话家常。每每说到故乡,母亲便指着远处那块白色的山尖说,喏喏,我家就在那座大山脚下。那神情,仿佛热恋中的少女在说起自己的情人。而我那颗早熟的心总会因为多年未曾回过娘家的母亲隐隐揪疼起来。
也就在那年夏天,母亲决心抛下一切杂务,带着顺利接到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母亲用她那生疏已久的家乡话和家人互诉思念之情。百无聊赖的我拉着放假回家避暑的大学生表哥,去亲近那一座我痴恋很久的远山。表哥告诉我,那座山因为山尖的蜡石而被唤做蜡石山。他说,这一带的浙江人依靠贩卖石料致富,这蜡石山恐怕存在不了多久了,总有一天会被开采出来的。我举目四顾,入眼的是浓郁的青山,陡峭的山石,清澈的溪水。倘若失去这座蜡石山白色的山尖,这里的景色还会美丽如昔吗?我不敢想象。
日子逐渐远去。高中时代的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往往每个学期结束了才回一次家,像个游客,只做短暂的停留。匆忙之间竟无暇去看那一片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群山,那一座有着白色山尖的伙伴。独自一人穿梭在城市栉比鳞齐的高楼之间,脑中关于远山的记忆日渐清晰。午夜梦回,心中想的却是远山那白色的山尖,以及那望着远山思念故乡的日渐苍老的母亲。
再次凝望远山已经是高考结束后的事情了。只一眼,我心中便刺麻麻地泛开一阵疼。那一块曾经让我牵牵念念的米白色山尖不见了。由于运输需要挖出的一条粗糙的公路蜿蜒在青山皮表,像一块巨大丑陋的伤疤,将那片曾经极致的美丽破坏殆尽。那一片绵延不绝的群山葱郁的容颜,那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正随着我一去不回头的年少时光,再不复见当初的美丽。心中失望的阴影逐渐扩大,为那座逝去的远山,那一片消失的美丽。未来的日子,我依然要远走。只是,我该用什么去延续那一片思念之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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