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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年事秋粼

发表于-2007年04月12日 晚上8:29评论-0条

消失的年事

脱穷皮

年三十午饭后,女人们刷洗了碗筷边扫地边用大锅烧热水。不多时便请公公婆婆丈夫小姑小叔儿女洗澡,曰“脱穷皮”

一盆盆温度适中的热水泡洗着一家老少起满了鸡皮疙瘩的身子,热气蒸腾水声哗哗。女人们虽做着家务却不忘叮嘱,洗干净了,来年财运才好,也才不撞嘴(撞上人家正吃饭)

大人们就是不为“财运”二字,也会把身子洗的干干净净静,迎接新年的到来。小孩们则不然,一年只有三十初一十五不做家务,不拾柴割草放牛,煮饭刷碗做家务,可以尽情地玩耍。小伙伴们昨天就约好吃了饭即到大仓房,池塘边,抽铊螺滚铁环丢沙包踢毽子弹石子荡秋千跳绳,迟了没人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儿似猫抓。身子没泡热便趁大人们不注意,水也不擦穿上衣服,趿上方口布鞋没命地跑了。身后是母亲们气恼的责骂“明年财运不好,剥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脚!”

守岁

从记事起,每年的除夕夜人们都要守岁到凌晨。

晚饭后,男人们把屋檐下放了大半年干透心的老树头抬回来架火烧燃,一家人即围火而坐。或说着陈年旧事,或说着鬼怪仙神,或说着邻里长短,或说着五谷六畜;吃着南瓜米烤红薯,爆米花炒玉米,花生馓子,甘蔗核桃。多则几十个,少则十几个,那得看老人儿子的多少。儿子多了,子孙便多,多得坐不下,小孩们就坐在大人们的怀里或身后,是真正的团聚。

烤着火吃着平时吃不到的小吃,听着鬼怪仙神陈年旧事,眼睛睁不开了,也不许离开。说是不守岁来年财运不好,养鸡鸡死养猪猪死养牛牛死,反正是非常地不顺。

养不成鸡不会太在意,养不成猪那可是大事。虽然几毛钱一斤,可粮食才几分钱一斤,一头猪能换回好几百斤粮食呢。牛,更是大事,一旦养不成,不但要扣口粮,从此还当不成饲养员了,谁都知道饲养员不用干重活,且工分又挣的高。再说人可是吃的牛的饭,没有牛哪来的粮食?什么都是牛从地里一犁一犁地犁出来的。不管你信不信,大人们总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以,“岁”,人人是要守的,关乎来年的财运,谁敢不守?就是卧床多时的病人,也要去火堆边半坐半躺到子时方可歇息。

在一个个守岁的除夕夜里,鼾声不是在床上响起,而是在噼啪燃烧的火堆边响起,真可说是鼾声如雷此起彼伏。睡着的多是老人孩子和男人,女人们是不敢睡的。火烧得旺,扑上了可不得了,不是每年都有人睡着了扑到火上烧伤的事发生吗?就是下眼皮和上眼皮架打得再厉害,也不敢睡。公公婆婆儿女丈夫可是她们的命呵,命一旦有事,自己还能活吗?为了不睡着便缝衣纳鞋,飞针走线直到12才点放下衣服鞋子,揉着酸涩的眼睛,唤醒涎水长流鼾声如雷的老人孩子男人,打着哈欠,扑向竹席冰凉的木床。

现在没人守岁了,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回家过年的少,就是回家的,一年劳累饭后便早早地睡了。小孩瞌睡多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香香甜甜的梦,一两个人坐在火堆边没意思,便也早早地睡了。守岁,成了回忆。

抢金水

正月初一凌晨,人们在雄鸡的第一声啼鸣后即去抢金水。说是谁先抢到第一担水,谁就在新的一年里家小无恙,万事顺畅,六畜兴旺,财运亨通。为了能抢到金水,许多人连觉也不睡,一直坐在火塘边只等鸡叫便一跃而起,抓起放在门边的扁担,拉开门脚步如飞奔向水井。那噔噔的脚步声如雷如鼓,敲打得凌晨的夜热血沸腾。

第二天,抢到金水的见人便笑呵呵地说“我抢到金水了。呵呵。”一脸的幸福和得意,似看到了满囤满仓的粮食,满圈满栏的六畜。没抢到金水的整个新年都蹙着眉抿着唇,走路低头垂脑有气无力,像受了批斗的地富反坏右,矮人一截。第二年在新旧交替的夜里便不敢再睡,守着燃了一半的老树头,雄鸡一振翅即抓起扁担挑了木桶,打着火把电筒直奔池塘边柏树下的水井。

从哪年起不抢金水了,是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这与电视有关。从电视里,人们知道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根本不能保人畜兴旺财运亨通,只有科学才能够确保六畜兴旺财运亨通。自此,没人再抢金水了,因抢金水引发的事便成了最美好最温馨的回忆。

耍龙逗狮人赵国堰

耍龙逗狮人赵国堰,干干瘦瘦的一个人,皮肤黝黑,胡子稀疏,脸颊深陷,个子不高,脚却大得很,像船。一件反穿的狗皮背心,没扣子,敞着;旧长裤改的齐膝短裤,补订重补订,光着脚,没穿鞋。戴着笑和尚面具,摇着丝丝缕缕的破薄扇,一跳一蹦地在龙头狮子前踩着鼓点,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因为瘦,根根肋骨可数,因为冻,胳膊腿脚起满了鸡皮疙瘩,因为路不平,脚沿脚趾青一块紫一块。

从记事起,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被他夸张的动作引起的笑声和热烈奔放的锣鼓声,响遍公社的每个村子。他的舞姿和面具不但令小孩这村那村地撵着看,连大人们也一步不落地紧跟其后。在那贫穷饥饿的年代,赵国堰给了人们一个个笑声不断的年,也因了他,童少年的年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没人耍龙舞狮了,也没有人看了。先是电影,后是电视,后来又有了影碟游戏机。再就是年轻人多外出务工,为了给父母到子丈夫儿女多寄点钱,没什么大事一般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就是回家了不是睡觉看电视就是打牌搓麻将,没人学舞狮耍龙,没人请不说累人也挣不了几个钱。小孩们有电视影碟看有游戏打,对一张张涂得花花绿绿的脸、皱成一团的花衣服、虫蛀鼠咬洗得发白的龙和狮一点也不感兴趣。与电视里的飞龙跃狮相比差得远了,且还在野地街头,天寒地冻又没炉没火。在家看电视打游戏多好,炉火烤着糖果吃着,既不受冷也不挨饿。没人学,便没有人耍舞,没有人看,便没有人请,舞龙耍狮成了过去的回忆。

锣锣

锣锣不是锣,是戴着面具在新年里走乡蹿镇,敲着小铜锣说唱着吉利话讨钱的人。

锣锣敲的锣汤碗大,黄灿灿的,老人们说那是金子的颜色,常年的抚摸敲打,像镜子光可鉴人。大年初一,饭碗还没放下,清脆悦耳的锣声和锣锣急如聚雨的说唱声就在晨雾弥漫的小路上响起。放下还有一口饭的碗,跑到场院边翘首踮脚地寻找锣声的来处。身后是母亲咬切齿的骂声“不晓得节约的东西!一颗米要多少汗珠子才换得来!糟蹋粮食,下辈子饿死你!”

锣锣的口才好没得说,反应快也没得说,脸皮厚也没得说。好到什么程度,好到见什么说唱什么;快到什么程度,快到提问的人话音未落他已说唱答完毕;脸皮厚到什么程度,厚到没钱给的主人怎么撵怎么躲都追着你说唱,直到钱装进兜里才作罢。

锣锣的贪心也没得说。六七十年代经济匮乏粮食短缺。人们平时上街卖猪进城查病,早上在家里喝碗映着小人儿的饭,中午吞着口水安抚轰轰作响的肠胃,夜里到家才吃连麸面的面糊糊。三五分钱一碗的稀饭也不舍得在城里街上吃,尽管饿得头晕眼花。而锣锣围着厨房堂屋猪圈牛栏鸡舍唱一圈就是五毛一块。有的人家兄弟成家后仍在一处住,猪圈牛栏鸡舍好几个,若是给少了,锣锣便抱怨着恨声离去。粮食才几分钱一斤,他张口就是五毛一块的,虽然说唱的都是吉利话,可又有多少能应验?后来手头紧的、家遇祸事的,父母辞世的、儿女早夭的不愿听那些剌耳灼心的话,一听见锣声响起即关门上锁躲起来,任他怎么围着房前屋后猪圈牛栏鸡舍吉利话说唱得再好也不出来,直到锣声远去。

锣锣耳朵的灵敏和心的脏毒,更是没得说,说唱着吉利话敲着小铜锣,老远能听见人们急促的关门挂锁脚步声。他一走进场院,便在吉利话中夹一些狠毒的咒语。咀咒主人来年火烧房子牛滚崖爹死娘亡,女儿遭奸儿落水。虽然说唱咒语的又急又快,可躲藏着的主人还是听得清,便拿了扫帚棍棒撵,撵得鸡飞狗也跳。第二年,人们便早早地锁了门或去看耍龙逗狮的赵国堰,或去扎堆说家长里短。既使锣锣来说唱了咒语,听不见心不急,饭照吃年照过。是以锣锣不怎么受大人欢迎。

有十几年没看见锣锣了,也没听到那清脆的锣声了,偶尔在老人们听见谁谁又上门借钱时便说,锣锣转世,脸皮厚!或男人又要去向某某借钱女人便说,学锣锣,戴上面具去!现在生活物质条件好了,不缺钱少粮,没人愿戴着面具唱着恭维讨好的话语厚着脸皮撵着人要钱了。锣锣,成了贫穷年代的伤和痛。

秋千

岁末的腊月二十六七,大人们于工歇时在池塘边仓房前搭起一架架秋千。三条碗粗的檩子一立,两条杯口粗的麻绳把檩子和胳膊粗缠着破布的横木一绑,一架高大结实的秋千便立在了越来越浓的年味里。

大年三十的中午,换上新衣服新布鞋新头绳的小孩们,饭碗一丢便四面八方涌向已等候多时的秋千。须臾,池塘边仓房前笑声冲天,歌声震耳。

平日里见了面不是瞪眼就是呲呀的女孩男孩们,一下子变得友好起来,四个一组四个一组地轮番荡秋千。在秋千还没搭前就定了规矩:荡得高荡得远的每天可多荡七八轮,荡得不好的不但要少荡,还要把南瓜米甘蔗节爆米花炒玉米水果糖花生核桃交出来给荡得高荡得远的。发晕呕吐的则不许上架,只能立在旁边看着伙伴们在秋千上上上下下,泪水欲溢哭声欲起,好不难爱。

输赢不在荡上,而在推上。若推的人瘦弱无力,既使蹬的人拼了命也荡不高。于是每组都想要身体长得壮壮实实的男孩。虽推和荡是抡换着的,可毕竟比瘦子多伴子少好。为了公平,领头的便把所有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再分成组选取也组长,一个个地抓阄,抓到胖男孩的便欢呼雀跃,抓到瘦男孩的便直骂“格老子!”第二天,又是分组抓阄,又是欢呼,又是恨声骂“格老子“。

记得那口圆圆满满清清滢滢的池塘边的草坪里,每年都有欢快的笑声,童声奶气的哭声和秋千夫妇吱吱呀呀欢快的歌声,被款款走过的春风带向远方。池塘被笑声哭声歌声醉得笑靥如花;天上的云,水里的鱼,相拥起舞,共同庆贺冬的离去春的归来年的开始。

2007年2月27日晚10时写于剑阁老城蜗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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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叶红点评:

文字朴实自然,细致流畅。让我们重回那消失的年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