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没有任何预兆的跌入我的生命。

凌晨三点多写下这文字时，我不知道我是睡得最晚的人，还是凌晨起的最早的。就像我拿捏不准，她的来是不是一场宿醉的痴梦。一直悄悄地惶恐着，疑是在梦中，生怕哪天一个不留神，梦醒了，我又被打回孤零零的原形。

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没有姐妹依傍左右，一直是你一生最大的缺憾。就像我们家族里四代单传只有一个女儿一样，一代一代，她们的母亲心无处靠岸，孤单着吞咽人生。然后，等到她们长大，做了人家的母亲，接着还得看自己的女儿继续孤单——有新衣没人抢着穿，有男朋友没人追着问，做了坏事没人给爹娘打小报告，扬眉时无人可以分享快乐，黯然时无人可以滚在被窝里把伤痛搅散。结婚了，成家了，孤单着做了新妇，门前冷落，娘家无人探望；与丈夫吵嘴了，闹别扭了，甩手出门，却无处可去，回娘家？父母年迈，怎么好让他们更添愁？有个姐妹，多好，她们可以结队上门，大呼小叫着让姐夫妹夫赔礼道歉，让他把姐姐或妹妹当宝贝疙瘩一样宠着护着。她们像监督警察，事儿中不中得经她认可；有孩子了，孩子眼巴巴地望看别人家七大姑八大姨来来往往，一个劲儿地问“姨”是什么意思，是指谁，他可以把谁叫姨；放假了，过节了，热闹全是别人的，守一盏孤单的灯影子，坐等有谁会来敲响门楣；病了，痛了，伤了，没有一双相陪的泪眼……有坎了，郁闷了，伤心了，流泪了，没有一方归憩的土炕。

朋友说，没有人鼓励，一个人要挺过坎儿好难！

是的，好难！你一直担心着，若你百年之后，谁牵我？谁怜我？谁惜我？谁疼我？谁分分秒秒秒时时刻刻念着我，每一次每一次，我都笑得甜甜地，坚定地说给你听，“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真的！”

你听着，笑着。泪珠儿却总是不管不顾无遮无拦地滚过沧桑沟壑的面颊。我常常很大声地笑你，笑你杞人忧天，我再三再四地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一定，一定！”

你揽了我入怀，无语。泪，却止不住地嘀嘀答答。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年轻。我大把大把地挥霍青春挥霍生命，我并不觉得那些细碎的温情有什么重要……漫长的冬夜，睡眼朦胧中，断断续续地听你守着一盏昏昏的油灯，跟父亲唠叨着要抱养一个女孩儿。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心狠，有我，难道不够么？你干嘛要把给我的爱分给不相干的人？

父亲半夜半夜地抽烟，最终给你的只有四个字——后妈难当！

你垂泪。你怕久病的父亲，暴燥的哥哥脾气不好会伤了人家孩子的心，你迟迟不敢抱养女儿；看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守着两只蚂蚁一看就是老半天，你心疼着发愁着——将来你老了，走不动了，谁去探望你的如今还守着蚂蚁傻乐呵的女儿？

我上小学了，你见天的鼓励我多带女同学回家，你想亲自把把关，给我物色一个可以一辈子守护我的女孩儿做我的姐姐。你擀细细的长面，你打香香的蛋花，你做美丽的蝴蝶结，你绣漂亮的书包……你等着，盼着。女孩儿们高高兴兴用漂亮书包蝴蝶结，开开心心吃喷喷香的细长面。然后，抹嘴走人。稚嫩的年纪，稚嫩的心，谁能担得起你一生一世的赠情？一拨又一拨，女孩儿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初中，高中，你不改初衷，谁谁来了，谁谁走了，谁谁喜欢吃什么，谁谁讨厌吃什么，你比我记得还要清楚。漫长的十八年，你没等到那个心甘情愿把你的女儿当宝的女孩儿。

尽管从我三两岁别别扭扭开始学用筷子起，每顿饭你都毫不留情的打我的手，嫌我把筷子抓得太远了——你说抓筷子远的女子，将来嫁得远。在你严酷的训练下，此后的每一顿饭，我都条件反射，把筷子抓得近些，再近些。然而，我还是离开了家，迢迢四千里于你，是另一个星球。于是，每一次回家离家，就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撕扯。我年轻，经不住如此爱的深痛，我开始怕回家。

你求人写信，一遍一遍。你托人打电话，一趟一趟。我回来，你尽力让自己笑着，笑得开心而快活。可是，你总会遮遮掩掩地问我周围都有些什么样的女人。你一生心强命强，到如今，最怜念的却是你无能给我一个好姐姐。

在我来到世上第三个轮回开始的时刻，她来了。

从此，我被细细密密地呵护着，牵念着。仿佛是找到了失散数年的女儿，她一骨脑儿地要把全部的爱与疚补偿出来；仿佛是找到了前世的情人，她一骨脑儿地要预定了生生世世的柔情与思念……原来，有个好姐姐的感觉竟是这样么？原来，被无休无止无条件无欲念的爱着，竟是这样的感觉么？原来，风冷了，天凉了，路滑了，哭了，笑了的种种细碎，自始至终有一双眼睛看着念着惦着怜着的感觉，竟是这样么？

我醉了。我从来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一种情感可以是这样的！痛的时候，想笑！累的时候，想笑！伤的时候，想笑！苦的时候，想笑！乐的时候，想笑……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片刻，都想笑，世界满满的全是阳光，身边满满的全是善良，心里满满的全是笑意……我从来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一种情感可以是这样的！

此刻，在凌晨三时三十七分的此刻，我拨响了你的电话，我想告诉你：母亲，有她，你终是可以安心了吧？

2007年3月18日午后

-全文完-